第29章 第29章
熬夜是鼓樓傳統,修士身體素質不同于凡人,他們的奇思妙想大多是半夜集中爆發,等畫了草圖再抬起頭,基本能瞧見天光熹微,順帶賞個日出,然后被子一卷睡到日上三竿。
最高紀錄的保持者是某一位師兄,熬了三個月未曾睡覺,第二日正逢唐樓主考察他們課業,那師兄話講了半句,然后一頭磕下去給樓主磕了個響,接著面色發青,兩眼翻白,把唐擴嚇得夠嗆,向來溫柔好說話的樓主因這事兒發了不小脾氣。
從此,鼓樓有了定時熄燈的規矩,唐擴親自做了一批巡夜的傀儡,做成兇神惡煞的夜叉模樣,手里拿一柄三叉戟,誰偷偷點燈熬夜就扎誰屁股。
第二日夜叉再叉著人去見樓主,那弟子須得當著唐擴的面親手寫下“弟子某某,保證再也不會心存僥幸,無視樓規,夜里偷偷點燈不睡覺,從今以后一定惜命,否則就去打掃不醒閣三個月”等承諾。
但是三春大比這幾天,樓里是不會強制熄燈的。
鼓樓所處的法陣日夜變化與外界相同,因為日月無法仿刻,陣中人瞧見懸掛天際的仍是人間日月,夜色已深,外頭滑翔飛行的不論是鳥還是人,一律在腦門上頂著照遠燈,省得半夜空中相撞。
每一棟樓依然燈火通明,越過小窗,可以看見鼓樓弟子們或是趴在稿紙上涂涂改改,或是戴著琉璃眼鏡,用細如發絲的長針撥動傀儡人胸腔中的零件。
傀儡灰兔將門扒拉著關上,燭火在窗紙上微微跳動著。
走廊上仍能見到長吉門弟子來往穿行的身影,大多都是剛過完節日回來,此刻仍亢奮著,口中嘰喳不停,追逐打鬧不休。
“我給姚師兄叫好叫得嗓子都啞了,你們誰有潤嗓子的含片啊?”
“給我也來幾片,寧師兄的月神,嗚嗚嗚,大過節的我簡直哭死,這一口刀吃得我肝腸寸斷!”
“草,我剛強迫自己不去回憶故事結局,你又一下把我送回去了,翠果,打爛她的嘴!”
幾個劍修從兩只傀儡兔子邊走過,根本沒在意那些收拾房間的傀儡,那是鼓樓做給客人的,他們屋子里也有,都是些令人覺得親近的動物形象。
兔子貼著墻根,等他們走過,才開始動,朝著折竹樓外跳去,傀儡是鐵做的,落在地上竟寂靜無聲,兩只兔子出了樓便不見蹤跡。
屋子里的燭臺別致,做成一串拇指大小的酒杯,用細索懸掛頂端,旋轉落下,桌面上是一堆繩花,攏在一塊兒幾乎砌成了小山。
寧虞坐在桌邊,京半月站在他身前,腰間的繩花被解下來置于桌上,燭光照亮寧虞的側臉,長睫投下陰影。
寧虞一邊低頭拆花,一邊問道:“之前在點神臺下,你想同我說什么?”
有什么話不能等他回來再說,非得追到街上去找他。
“婚契。”
原本靈巧拆解繩子的手一頓,下一瞬便恢復了正常。
京半月接著道:“我未曾與旁人簽過婚契。”
婚契之上,只有他一人名姓,因此紅繩未能落成。
寧虞將解下的一長串繩花折起來放在身后桌上,像是從不曾介懷這個問題,他神色如常,抬頭望著身前人,笑著問:“若我沒記錯,妖族都是交換族印,簽婚契的都是修士,你的那位故人該是修士?”
不該這么問,他人過往不可窺探,京半月在夢丘中的神女林都未曾開口問過他什么,寧虞開口時就有些后悔,立馬接道:“抱歉,我并非……”
沒有鼓樓特制的熒粉,京半月手上的紅繩卻突然顯現出來,垂在手背上的那一截隨著他蹲身的動作而搖晃不止。
斷開的那一頭被京半月用指捏著,引到寧虞手上繞了個圈,紅繩本就殘缺,不夠長,寧虞只覺得兩個人手背都緊緊貼在一起,手腕被細細的繩子勒住,不痛,但是有些癢。
他攥拳,用指腹悄悄勾去掌心的汗。
“原本這一頭,是留與你的。”
修士的婚契沿襲的傳統是上古時期的神明所留下的,當時若是神明互相許諾成為伴侶,就會寫下婚契,只是與現在大不相同,修士若是感情不佳,還可斬斷情緣,古時卻不行。
天地為證,山河為宴,除非身死魂消,再不分離。
燭火嗶啵作響,若是心如擂鼓,隔著如墻血肉,他人能否聽清?若非相擁,大抵是不能,只是脈搏引起的繩動卻藏不住。
寧虞抽手時那紅繩被一扯,如煙驅散,他將手藏回袖中,舔了舔發干的唇,說道:“起來吧,將你身上的繩花先拆下來。”
所有的繩花都被放在桌子上,除了寧虞編的那朵十六京,被京半月收走了。
“你怎么跟喝了假酒似的?這路帶的簡直暈頭轉向……”眠紅疑惑道。
鼓樓之中如今不僅僅是仙門弟子云集,各門各派的宗主長老起碼來了一半,稍有不慎就可能暴露身份,兩只妖都謹慎地沒有從傀儡中脫身而出。
他們身前飛著一只指甲蓋大小的小蟲,蟲身漆黑,透明的翅膀上卻有如血脈經絡一樣的藍線,若是眼尖還能發現,那些藍線在微微跳動。
爐蟲以銅鐵為食,這種妖蟲為修士所馴服后,會被用于尋找礦石,以前常有人飼養,給的礦石越是精純,則翅膀之上脈絡越復雜,爐蟲的能力也就越強。
喂食銅礦則脈絡為藍色,喂食鐵礦則多生紅色。
那蟲子飛得晃晃悠悠,就差拐出一個八字,眠紅相當懷疑它到底能不能找到鼓樓銅最多的地方,但是這蟲子是先生親自喂養的,不應該會出岔子。
顛七倒八走了一大圈,爐蟲最終折返,朝著出發時的折竹樓飛去,連奉三居都難得有些疑惑,長吉門中劍修的劍大多用玄鐵所制,銅劍不是沒有,不過極少。
蟲子飛到折竹樓隔壁的一幢高樓卻不往前再去,而是靜靜等著兩只兔子跳過來。
長吉門和鴟金宗在蒼洲分別位于東南和西北兩個角,遠隔萬里,兩宗門關系卻是極好,唐擴特意將鴟金宗所在的云頂樓和長吉門所在的折竹樓安排到一起。
爐蟲停在了云頂樓。
京半月收回心神,對著一邊的燭臺遙遙呼出一口氣,燭火從上而下逐一熄滅,他往屋子里間走去,寧虞正仰躺在床上,他好幾日未曾好好睡覺,這會兒沾了枕頭,困意立馬涌了上來。
他聽見響動,轉頭看見京半月卻是一愣:“今夜不坐禪?”
京半月搖搖頭,在床側坐下,靜靜望著寧虞,他之前問寧虞,什么時候教他做繩花,寧虞說明年再來游神節時會教他,明年這個時候,兩人大概已經結緣了。
寧虞無聲地往里面讓了讓,京半月解了外衣,掀被躺進去,兩人之間隔的空間幾乎能再躺下一個人。
屋子角落還有燭火亮著,落在地上的火光像是融化的一圈油,寧虞之前料想今夜一定吵鬧,回來時就在屋子里下了隔音的結界,此刻萬籟俱寂,呼吸可聞。
他覺得右耳后有些發燙,疑心族印正亮著,卻不敢伸手去摸:“族印,你是什么時候印下的?”
京半月頓了頓,答道:“陣盤中雙修時。”
雙修二字,從他口中說出無比自然,倒讓寧虞惹了滿臉的燥,算了,他還是少說話吧,兩眼一閉一睜,今夜就熬過去了。
寧虞腦中紛亂,想起三日后就是鼓樓的開場舞,不知道他們今年會如何準備,鼓樓的弟子瞧著不像是能歌善舞的樣子,那群一天到晚擺弄傀儡和陣法的弟子們如果跳起舞,怕是要和手里半成品傀儡一樣僵硬。
今年的秘境怕是會不同尋常,也會是破陣嗎?該要提前想一想應對之法,不要去想那株花樹,不要去想他站在人潮中望向自己的目光,不要去想……近在鼻尖的蓮香。
寧虞好似睡著了,又好似沒有,疲倦得睜不開眼,意識有些不受控地一點一點沉進水底,腦子里卻還閃著一些畫面,看見有人額頭一枚血紅族印,看見神色憐憫慈悲的石佛俯視他如見掌中螻蟻,看見自己往誰的衣襟間別了一朵烈烈盛開的小花。
鼓樓分給帶道侶的修士的屋子都寬敞舒適,除了寢床,按理說外間也有休憩的小榻,只是寧虞屋子里的小榻,早在他進來以前,就被兩只兔子給利索搬走了。
眠紅一開始還反對,說是愛人間總有些情趣在,就是有些人不喜歡寬敞的寢床,狹窄的地方才親近些,奉三居思索了一陣,考慮到若是將里間的寢床撤走,未免破綻太大,他還是堅持將小榻挪走了。
年年月月靠著鎮堂木凈心的人,實在是太可憐。
京半月夜里未眠,他睜開眼,就和身前幾近透明的虛影對視,虛影目光有些懵懂迷茫,是寧虞夜里睡得不安穩,飄到體外的一縷魂。
那縷魂坐在他身上,目似小鹿,帶著濕潤的好奇和疑惑,俯首湊到京半月鼻尖,大膽地打量這個人。
它往常都是漂浮到夜空中去玩,李藏半夜再給它捉了,一巴掌拍回寧虞身體里,這還是頭一回,它不往外頭逃,轉而趴在京半月身上,倒像是這人比夜星更吸引它。
京半月抬手想將它捉回寧虞身體里,手伸了一半,卻懸停在空中。
它側臉壓在京半月的胸口,靜靜淌出眼淚,像是受了極大的委屈。
寧虞認不出京半月,他的一縷魂卻率先認了出來,人的樣貌和身形都會變化,魂魄卻不會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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