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第45章
自那人領頭出聲之后,周圍壓抑許久的不滿與質疑宛如滔滔江水席卷而來,將長吉門幾乎淹沒。
誰都明白蝎妖絕不可能偷偷進入秘境,一定是跟著人混進來的,但是誰也沒辦法幫京半月辯白。
滿場的人,獨他一個妖。
沒有人愿意相信是同道想要傷害自己,他們都相信非我族類,其心必異。
眾長老商議后決定暫時將京半月關押起來,在場確實也只有他的嫌疑最大。
宣毓忽地笑了一聲:“我還沒點頭,諸位這架勢是直接拿犯人了?未免有些看不起我。”
渡塵之前,許多長劍橫斜而出,是長吉門的弟子。
沈抱枝手中的抱春劍領先于眾弟子之前,抱春劍的光彩雖時常被雙飛劍掩蓋,但是它是從千山雪凈無相手底下帶出的劍,劍鋒所指看似留情,卻也處處無情。
青青方才受了驚嚇,這會兒手腕還有些脫力,卻仍果斷橫劍站在寧虞身前。
有人陰陽怪氣地嘲諷起來:“看來長吉門是鐵了心的要包庇妖孽了,你們與妖為伍,沆瀣一氣,同進退,共榮辱,真是好光彩。”
宣毓道:“長吉門山門前的石碑第一條,入得我山門,即我山中人。”
有劍修跟著出聲:“早幾十年便沒有歧視妖族的說法,就連民間也有村落與避世妖族和諧共處,你們還真是厲害,越活越回去了。”
“寧虞可是十年前就領著妖怪進山門了,長吉門上下只怕無一清白!”
守歲倏地斜飛出去,懸停在那弟子喉前,劍身飛旋,光是攪出的氣流就在他脖頸處刮擦出道道血痕。
寧虞掀起眼皮,冷冷望過去:“我說過,斷人舌根,不是難事。”
邊上的弟子看不下去,怒道:“眾目睽睽之下,你要殺人嗎!”
唐擴皺眉:“寧虞,把你的劍收回去。”
守歲飛回了寧虞耳邊,將他長發吹得向后揚起:“蝎妖是自爆。”
地上只有一團黑水,即使不是他用劍斬殺,也不能證明京半月是無辜的,如果他點出是魔所為,整個蒼洲怕是要天翻地覆。
如今到底是誰與之勾結尚不明晰,敵在暗我在明,對方既然敢將蝎妖領進來,還讓魔域的人與他對話,怕是早有準備,根本不懼他說出來。
匿息符只有他看到了,但是符紙已燃成灰,他根本無法自證。
有人高喊著讓寧虞拿出證據,接著立馬傳來應和之聲,說了二字——搜魂。
此言看似公道有理,卻讓寧虞從腳底生出寒氣。
宣毓當機立斷地拒絕:“不可,寧虞曾受重傷,遺失肩頭火,本就神魂不穩,搜魂于他而言宛如酷刑,很有可能損傷識海,留下后遺癥。”
搜魂,就能聽見那只魔對他說的話,只會讓人以為他與魔域有勾當。
十年前吳小七不僅去了瑯臺山,還被寧虞帶著四處跑,去了蜉蝣谷,也去了銅山和瑤池仙山。
小七失蹤這么多年,他一直在尋找,從未停過,眾人都看在眼里。
他們都知道,那人對寧虞有多重要,大家都以為小七死了,就連長吉門的人也這么認為,不管魔說的是真是假。
他們也都清楚,但凡是有一點點的可能性,寧虞一定會去忘川。
寧虞在人群中四處搜尋最先說出搜魂一詞的弟子,是一張平平無奇的面孔,穿著道宗弟子的衣裳。
又是道宗……
搜魂時,記憶無可隱藏,秘密無處遁形,眾人都會知道他心魔復發,道心不正,再往前看,他偷入鼓樓藏書閣的舉動落在別人眼里也就多了另一層意思,他偷學禁術的事情也瞞不住。
寧虞忽地一頓,手指扣在掌心,掐進那一處傷口,撕裂的痛感刺進腦中。
難怪不怕匿息符暴露,一來他口說無憑,二來就算搜魂能看見符咒,但他已暴露心魔,大可以將符咒一事推到他頭上,變成他與魔域勾結。
這才是目的,不是要什么證據,而是要所有人看到他身上的魔。
要么將京半月關起來安撫眾人,要么他寧虞再也洗不白,真是好算盤……
瀑布飛落,河水激蕩,心魔被腳上的鐵鏈拴在河底,他的臉在水中顯得異常妖冶,如鬼魅一般,檀口輕啟,吐出幾個泡泡。
無聲無息,寧虞卻聽見它的聲音:“若是他們知道了我的存在,你就不能去忘川找小七了,他們害怕呀……”
心魔笑著抬指點在自己的眉心,一路下滑,滑到唇珠,下巴,順著脖頸而下,最后落在心口:“怕你啊,投入魔道,變成我這樣……”
渡塵震顫,寧虞握劍的手越收越緊,手腕微微翻轉,有黑氣從他掌心翻出,陰冷如吐信的蛇,纏上劍柄。
“你可要想清楚了,你要是讓他們看見我,他們就會把你關起來,你就不能去找小七了……”
“你要護著花妖,還是要去忘川,你真的想明白了嗎?”
“去忘川啊,寧虞,一定要去忘川,他在等你……”
寧虞閉眼又睜開,眼中滿是血絲,那模樣讓周圍人都有些驚愕,漸漸不再說話,就連長吉門劍修也擔憂地轉頭看過來,遲疑著喊他師兄。
“妖魔當道,我輩仗劍天下,萬死不辭!”長吉門眾弟子曾在石碑前立誓,言猶在耳。
他們喊他師兄,和他一起持劍在山門立誓,他要當著他們的面……成魔嗎?
“師父……佛,聽見了嗎……”
聽見了嗎,他的聲音,微渺的一聲又一聲哀求,真的聽見了嗎?
一丈山,他跪在石佛前,李藏為他拍去肩頭雪,笑著說:“小魚兒的心愿那樣響亮,自然是聽見了。道路千萬條,你且往前走,他自來與你重逢。”
一只手包在寧虞握劍的手上,無人瞧見那魔氣如煙散開。
“寧虞,我是妖。”
京半月就著這個姿勢從身后圈住寧虞,在他耳邊輕輕說道:“莫怕。”
在藏書閣,他也說過這句話,因為京半月是妖,會匿身,所以寧虞不用害怕會被人發現,藏進他懷里就好。
因為他是妖,所以背負惡意,被誤解,帶著滿身污名也不要緊,但是寧虞不可以,名滿蒼洲的雙飛劍,眾望所歸的劍道翹楚、少年英才,一旦和魔沾上一星半點的關系,就再也洗不脫異樣的目光。
在周圍或是警惕或是殺意泛濫的目光下,被他們說著該誅滅的妖孽揉了揉寧虞的耳尖,跟他說“別怕”。
不化山根從京半月發間滑下,將寧虞的青絲束起,玉環垂落,輕輕一蕩,磕在寧虞的背脊上。
好涼。
京半月和長吉門的劍修僵持半晌,最終弟子們為他讓開路,沉默地看著他朝眾宗主那里行去,有人取出縛妖的鐐銬,啷當作響。
識海里千里冰封,飛瀑成了天然冰雕,到處都是凸出的冰凌,河水如牢,心魔雙手按在冰面下,這下連它的聲音也被隔絕,再也無法影響寧虞分毫。
寧虞垂著眼,口中呵出白氣,原來不化山根這么冷……
可是那日京半月抱著他渡河而出時,身上那樣暖,暖得都有些燙了。
京半月身負火毒,離不開寧虞,但是沒有相遇之前,那么多年他不也熬過來了嗎,現在真正無法抽身離開的人,是寧虞。
寧虞突然有些想笑,妖族果然狡詐……
成仙,還是成魔,都不能攔了他往前的路。
宣毓猛地抬手,接住了飛過來的弟子牌,上面長吉門三個字蒼勁有力,她自知無力再攔,在心中無奈嘆聲,這天地都不顧的性子,果真是隨了師兄們啊……
河面裂冰,鐵索掙斷,陰云蓋天,邪風四起,心魔如游龍破水而出,凌空飛踏幾步,一頭扎進雷鳴電閃之中,暢通無阻地從識海飛了出來。
“搜魂取證,說得好聽。”寧虞舔了舔干澀的唇,嗤笑一聲:“我知道你們想看什么。”
“你們想看的,不就是……魔嗎?”
所有人都驚懼地看向提劍的那人身后漸漸浮現的一道人影,魔氣濃重,幾乎要滴下黑水。
那人影和寧虞長得分毫不差,寧虞嘴唇微微發白,眉眼凌厲異常,心魔朱唇如染血,笑得邪性,兩張面孔卻隱隱重疊。
它從寧虞身后貼上,親昵地將下巴擱在他肩上,而后握住寧虞的手,如同它帶著寧虞執劍,下一刻,融進了寧虞身體里。
渡塵上的劍穗被黑風卷得狂舞,那是長吉門弟子得了本命劍后,由長輩賜下的,寧虞將它一把摘下,拋給了青青,傳音讓她交給李藏,青青紅著眼睛乖巧點頭。
“寧虞,你入魔道,與妖邪勾結,此罪當誅!”
“看他的樣子,怕是早就入魔了,長吉門膽敢私藏魔修!”
人聲如水沸騰,一浪催著一浪。
“京半月,過來。”寧虞恍若未聞,只是遙遙朝那人伸出手。
攤開的掌心,傷口焦灼,皮肉翻紅又出白,看上去異常可怖。
幾位長老當即朝前一步,要用枷鎖去套京半月,卻紛紛覺得肩頭仿佛壓了千斤力道,腳下一沉,陷進沙地里。
一人轉頭怒目:“霍岡!”
霍岡沉眉冷目斜睨對方一眼,那人恨恨吐出一口氣,袖子一甩卻不敢再多言。
京半月搭上寧虞的手。
許多人想要追趕他們,甚至已經踏上法器,冷風刮過,紛紛滾落在地,連法器上也結了霜,再飛不得。
“鹿宗主,你此舉簡直令仙門心寒!”
鹿夢淺色的眼眸不似凡人,被她掃過的人都是背脊生寒,恍若赤身置于雪地之中:“你是什么東西,也配代表仙門跟我說話?”
兩人踏上渡塵,朝天際飛去。
宣毓的懸水劍為其開道,從秘境穹頂撕開一角。
“今日我以魔身退出師門,”寧虞的聲音遙遙落下,“來日,我自會討這場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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