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第23章
次日再去私塾的時候,馮若南覺得同窗們看自己的眼神有些微妙,尤其是女郎們,眼神里的不屑與鄙夷明晃晃的,不似之前那般對她視若無睹。
她心中有數,只低頭裝作惶惶的樣子。
很快到了下午的課,今日依舊是秦先生教琴。
馮若南到的不晚,秦先生還沒到,等馮若南打開琴盒做準備的時候,才發現自己的琴弦全部被割斷了,琴面上遍布劃痕,顯然是人為。
環視四周,目光落到眼神閃爍的可情身上。
可情見馮若南看向自己,有些心虛,卻還是大著膽子想裝作什么都不知蒙混過去,道:“呀,女郎,這是怎么回事,好好的琴怎的成了這般……”
她的話在馮若南毫無波瀾的目光下漸漸停了,四周的人聽到這邊的動靜也紛紛朝這邊看來,馮若南好似聽到有人嗤笑一聲。
可情只覺得馮若南的眼神如芒在背,她撲通一聲跪下求饒,道:“女郎,不是我做的,真不是我,我不敢的,女郎,你信我。”
這時秦先生也來了,她看著這亂哄哄的屋子,皺眉喝到:“鬧什么,都幾時了,還不出去。”她說的是丫頭們。
又是一陣稀稀拉拉,丫頭們也出去了,這場鬧劇便只能暫停,而馮若南又再次面臨了一樣的處境,她沒有琴了。
七段的《杜鵑啼血》已經全部教完,秦先生也沒有在意這個唯唯諾諾沒有脾氣的小姑娘。
緊湊的琴曲似乎將宮宴之上兩方對峙的畫面描繪在眼前,每一個托擘挑抹,剔勾摘打都仿佛有著金戈鐵馬的肅殺之風,很快,鬧劇結束,曲調一轉,再次回歸歡快靡靡的樂聲,聲音愈發悠揚,直到飛向無盡天邊,一曲結束。
秦先生慢慢收手,屋內余音繞梁,女郎們都被這樂聲深深震撼,在心里感嘆難怪周相公會不在乎秦先生的身份將她請來教授女郎們琴藝,別說她只是平民百姓,哪怕是青樓楚館出身,聽完這曲想必心中也只會剩下贊嘆,再生不出其他。
接下來的時間便是女郎們自己練習,秦先生指導一二。
這次連秦先生都沒有理睬馮若南,大概是責怪她沒能好好保管自己的琴,還在她的課上讓人這般看笑話而生氣,哪怕她亦是受害者。
很多時候,無能便是有罪。
直到回到馮家,馮若南才有時間再次詢問可情自己的琴緣何被毀壞的事,只是這時已然過了最佳時機,問也問不出什么有用的,馮若南自己也失了追究的興致,她不免習慣性的想,若是公子遇到這般的事,該會如何行事。
大概會先聽之任之,多番放縱,直到她的錯事攢的多了,便斬草除根。
一是放松他人的警惕,二是捧殺。
就像是當時他們剛剛到闕國的時候那般。
一切的開始總是不那么順利,有時也讓人很是難以接受,植物都是如此,更遑論人。總得先將根刨出來,或許會受傷,但只要再扎根土里,它就會生長。
不過是為了活。
對他們來說,是為了睜著眼睛活。
因著他們年紀都不大,還帶著一個娃娃,人生地不熟的,人們總是下意識的排斥他們。
那時的許多事馮若南記得都不太清了,自從娘親死后她便時常如此。
渾渾噩噩,度日如年。
夢碎了不一定會醒,也可能是進入了另一個夢。在夢里放逐自己,只有這樣才能活,像是身體支配著自己行動而不是腦子。因此她成了最大的拖油瓶,總要別人拉一把,她才能向前走。
再加上她年紀小,也實在沒什么能幫得上忙的,便日日在租的小院子里呆著看書。
雖然不知道魏央他們還帶著自己這個拖油瓶的原因是什么,但不可否認的是,他們對自己都很好。一行加上魏央七八人,都用他們的方式善待著自己。應辰陪著自己的時間最長,記得有次帶她出去買東西,還被貨郎當作是她的父親,鬧了好大的笑話,至今魏十七都會偶爾打趣叫他老父親。
應辰那時也不過二十有四的年紀,只是常年操心,因此面容成熟了些,給人很是穩重可靠的樣子,不像魏十七,白白瘦瘦卻渾身是勁的紈绔模樣,也不像魏央。
不過應辰確實是太忙了,便給她買了兩個丫頭回來,一個與她年紀相仿,作為她的玩伴,一個比她大了五歲,負責照顧她的生活起居。
馮若南給她們取名玉樹和流光。
玉樹一開始有些躡手躡腳的,好似有些怕她的樣子;流光則處處盡心,處處用心,將她當作瓷娃娃一般呵護著,只是少了些親昵。漸漸的,玉樹發現她其實很好相處,也總會讓著她,膽子便漸漸大了起來,后來還經常邀她一同玩翻花繩,就像她在祁州的馮宅時的小丫頭們一樣,只是這總是讓她想起母親,她便未曾答應過,小丫頭也不介意,嘻嘻哈哈的又去找別人玩去了。
流光則是覺得她可憐,雖然大家都是可憐人,但想活的可憐人與不想活的還是不一樣的,因此對她愈發憐惜,也一同縱著玉樹,希望馮若南也能同玉樹一般看似無憂無慮的。
只是有的人只要活著便能活下去,而有的人需要知道她為什么活。
日子一日一日的過著,寒冬漸漸來臨,他們才知道原來闕國的冬日也是這般的冷,還以為南方都是沒有冬天的呢。
魏央總是早出晚歸,他之前匆匆趕路留下的傷并沒有痊愈,不知道每日用了什么藥,白日總是精神很足,可一到晚上便會格外虛弱,天冷的時候更是嚴重,臉煞白煞白的,嘴唇都沒什么顏色。
應辰也勸不住,便只好在生活上格外注意,細心照拂,方方面面不見疏漏。
可即便如此,他們卻沒什么收獲,帶來的錢已然不多了,本想著能到闕國大展身手,事實上卻這般的困難。
他們本是想先做些生意賺些錢,畢竟對于沒有身份的人來說,錢是最便宜的敲門磚,可想短時間賺大量的錢卻沒他們想的這般容易。
闕國人很是自傲他們本地人的身份,見他們是生面孔,許多人都不愿與他們做生意,應辰便找了一個看上去很是靠得住的人幫他們出面。眾兄弟們都出去想辦法掙了快錢,交由那人去與當地人交易,得來的錢二八分,因此他也做的很是起勁。
只是漸漸的,應辰發現他們該越滾越多的錢卻不見漲,他便留了個心眼,命魏十七悄悄跟著那人看他是怎么跟人做生意的。
于是他們便知曉了真相,原來那人確實是拿他們的錢去做生意了,卻是與人放印子錢。
放印子錢自前朝便有,將錢放出去借給他人,到了日子連本帶利的收回,是個賺錢的買賣,只是人們覺得不光彩,不能放在明面上。而那人獲利遠不止這些不說,還與人簽的兩份契券,一份做與他們看,錢數小,一份他自己留著,才是真正的契券。
將此事報與魏央后,魏央并沒有像魏十七一般氣的跳腳或是破口大罵,而是沉思片刻,命他們一方面繼續查探,看那人究竟用他們的錢謀了多少利,一方面裝作不知,一切照舊。
一查才知,那人看著老實,實則好賭,這段日子掙了不少,讓他不光還清了賭債,日子還過的很是逍遙,大賭小賭都沒斷過,錢卻沒留下幾分。而他們的弟兄,為了掙那點本金,每日去做那最苦最累的活計,還常常被人打罵,不知吃了多少苦頭。
于是,又過了沒幾天,在那人又拿了錢去賭的時候,魏央也去了,裝作公子哥兒頭一回來的樣子,洋洋灑灑向外輸錢,很快便成了賭場里最引人注目的存在,許多人都想來宰這個冤大頭一把,那人也不例外。
因為之前都是應辰在與那人來往,所以他并不知眼前這人是誰,只為贏得一把又一把激動到臉紅脖子粗,哪里還有半點平日里的樣子。
直到他賭的上了頭,在一次覺得自己運氣極好的時機將自己的籌碼全部投上去后,卻是魏央逆風翻盤,他滿盤皆輸,魏央則不光贏得了他的全部籌碼,還有莊家和賭桌上所有人的。
有人悻悻離開,有人罵兩句離開,更多的人則是不服氣與質疑,吆喊著再來,包括那人,可他已經沒有籌碼了,魏央便不與他賭,他輸紅了眼,哪里甘心,向賭莊借了錢,又要再來,這次魏央沒有拒絕。
不再像之前把把都輸,魏央的運氣像是開了掛一般,每一把都贏,漸漸的人們也不再繼續跟了,只在周圍看熱鬧,只有那人,一次又一次的借錢,一次又一次的輸光,總覺得自己下一把一定能贏,已經失去理智了。
借的太多,賭莊也不再借錢給他,他便與賭莊的人鬧了起來,而魏央便趁亂消失了,一同消失的還有他今晚贏得的巨款,這筆錢遠比他們掙得百倍都多,魏央隨手給了應辰,讓他拿去做事了。
次日,應辰也不再出現在那人面前,他沒了來錢的路子,又找不到人,賭莊的人見他還不上錢不斷威脅,短短幾日,他像是喪家之犬一般,最終竟是在大街上被追債的人活活打死了。
魏十七啐了一口直呼活該,其他人也都是一樣的反應,魏央卻有些不一樣。
自那晚從賭莊回來后魏央的身子便受了寒,幾日未曾出門,每日用的藥也被應辰停了,請了大夫來,卻只能開些滋養的方子,并無甚用處。
那段日子也是馮若南頭一次,與他相處那么長的時間。
她不需要給誰請安,不需要像孝敬長輩般伺候別人,她只需要管好自己。
在這個家中,一向如此。
只是有一日,應辰他們忙碌在外趕不回來,平日里魏央也沒有他人照顧,家中便只剩了她和魏央,還有兩個丫頭。
親自熬好了湯藥,馮若南端著去給魏央,旁邊的托盤上還放了兩個蜜餞。
魏央發現是她也沒有什么多余的反應,端過藥碗一飲而盡,卻沒碰那蜜餞。
馮若南看著對自己毫不設防的魏央,她有些想問他到底為什么救下自己,而她也確實問出口了。
魏央卻沒著急答她。
他煞白的面色在影影綽綽的燭光下顯得不再那般虛弱,反而有種脆弱的美麗。
馮若南沒想到她居然會想到用這個詞來形容魏央,畢竟大多數人都覺得他更像個厲鬼,可她卻就在剛剛那個瞬間感受到了他散發出的濃重的悲傷,盡管他面上一點都沒變。
他沒有看她,像是自言自語般問道:“你可知道我為何寧愿受寒也要以這種方式將那人逼上絕境,而不是派人殺了他嗎?”
馮若南不知道為何話題會轉到這里,只呆呆地搖搖頭。
“你莫不是當我是個善人了?”魏央瞥了她一眼,又收回目光,“那人好賭,我便成全他,讓他因此而死,總比殺人還要喊著替天行道的人要好看些。”
馮若南似懂非懂,依舊沒有說話。
“因為你姓馮。”這是回答她問的問題。
“你娘親是個好人,但她死了,我的家人也都死了,只剩我自己,可他們本可以不死的。”魏央明知曉這個小豆丁可能什么都聽不懂,卻還是強撐著身子與她說話,“我要知道為什么。”
他輕輕一笑,似嘲諷又似嘆息:“別人殺了我家人,我成了孤家寡人,你的家人要殺你,你也成了孤家寡人,真不知是誰更可憐些。”
馮若南自從聽到魏央說他的家人都死了的時候便像是被閃電擊中一般,從腳底激起一陣陣的戰栗。她猜到他們的來歷不簡單,也猜到他們南下必有隱情,卻沒想到竟是如此。
又聽他嘆息的那句,她更像是被人當頭棒喝,眼眶不自覺的流出淚來,沿著臉頰蜿蜒向下,砸到了她手中的托盤上。
她清楚地感受到,她的夢碎了。
這次夢碎了之后她便只能醒了,徹底醒過來。
因為她姓馮,所以父親要他死,因為她姓馮,所以她被救,馮之姓,于她究竟是禍還是福。
“我雖不是個善人,卻也不至于強迫一個小姑娘,今日我便給你兩個選擇,要么我給你一筆錢,夠你半輩子吃穿不愁,你自行離去,從此忘卻前塵,要么,成為我的伙伴,與我并肩作戰。”
馮若南的心在聽到后半句話的時候一顫,又聽他補充道:“我要做的事不那么簡單,多半無法保證你的安全,但我可以保證,就算是你死了,我也會幫你報仇,將害了你娘親的人都殺光。”
若是旁人聽了這話大概會笑他猖狂,甚至以為他是瘋了,要知道,除了馮家人,其中還有一位已經是如今的皇帝了。可用這般像是碾死螞蟻一樣的語氣吐出的話,馮若南卻沒有半點懷疑,好似面前這人只要說出便能做到一般。
她沒有半點猶豫,將托旁放到一邊,學著應辰他們對他行禮一般單膝跪地道:“公子助我報家仇,我為公子馬前瞻。我愿助公子,不惜己身。”
從此她不再叫馮若南,她便有了新的名字——觀南。
而魏央也成為了未央,他們都是沒有姓的人。
她的公子啊,一次次的救她、教她、成全她,口口聲聲說著自己不是什么善人,卻連利用自己都不屑,大概是真的不想成為什么善人吧,可對馮若南來說,他已是家人了。
夏夜里的星星似乎格外明亮,星星點點鋪灑在無際的天邊。
要是死去的人真的能變成星星就好了,馮若南想。
“女郎,夜里涼,早些休息吧。”玉樹打了個哈欠,語氣含糊道。
馮若南收回視線,邊向屋內走去邊應道:“嗯,這便去了,明日有雨,記得帶傘。”
小丫頭也不問自家女郎是怎么知道的,很是尋常的應下了。
屋內的燈一盞一盞的熄滅,一夜舊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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