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時候利益關系是最可靠的，尤其是與重利之人的利益關系，往往比其他更加可靠。能被利用，能相互利用，反而能給人底氣與安全感。

        馮若南猜的沒錯，園子附近有兩座亭臺，一座是方才馮若南她們在的地方，一座便是此處。

        亭內兩個月牙桌拼成一個大圓桌，夫人們圍桌而坐，以其丈夫和父親的官職大小決定與信陽伯夫人坐的遠近，韓氏坐的近卻不算很近，而坐的最近的則是明淑郡主，蘇太師的夫人，蘇秉昱的母親，其次是崔太傅的夫人和溫旭的夫人，下手則是這次宴席的主辦人，馮家大姐兒，馮若琦。

        眾位夫人各自交談，馮若瑤小跑到亭子外，本想沖進去告狀的心歇了幾分。還是有夫人發現了她，告訴了韓氏，韓氏才招手喚她進前。

        馮若瑤便坐到了韓氏一旁的小杌子上，一手掩面輕輕擦面，一手牽著韓氏訴說委屈。

        她聲音不大，甚至可以說是輕言細語的，用這般楚楚可憐又懂事的模樣訴說著自己的委屈。她方才一瞬間的退縮后想明白了一個道理，那便是聲音小不代表說的話就沒有分量，有可能恰恰相反。

        她將自己對馮若南說過的話帶過，著重強調了馮若南在外不顧及姐妹情誼與馮家顏面的事。韓氏靜靜聽著，也沒有開口打斷她，一旁別的夫人有些好奇，卻都很有眼色的沒有多嘴，反倒各聊各的。

        其實韓氏心里是失望的，且不論馮若南如何，這場雅會說白了她馮若瑤才是主角，偏生她自己不爭氣，又看不過他人比自己威風，平白浪費了丁姨娘專門為她求來的機會。不過這也證明了馮道義的眼光沒錯，就算拋開嫡庶之分，馮若瑤終究是有些不夠看的。

        宴席之上，不便多言，馮若瑤一直在旁邊不停地說，韓氏便轉頭看了她一眼，又安慰般的拍了拍她的手。

        馮若瑤果然安靜了，不過她也并沒有回到方才的亭子，韓氏也沒有再讓她過去的意思，她便又像往常一般體貼的服侍韓氏喝茶用點心，別的夫人見此也自然識趣，紛紛夸贊馮家姑娘貼心懂事，韓氏只淡淡的笑了笑。

        -

        謝松洲說的那話好似只是在發表自己的看法，并沒有罵了兩人的自覺，扇子在身前打開，空白扇面隨著主人的行走在身前晃啊晃。

        他走到了馮若南面前，嘴角始終掛著笑，對馮若南道：“小爺我可是幫了你，連句謝都沒有，你家也太沒規矩了吧。”

        馮若南覺得有些好笑，眾人則震驚這謝五的無賴，覺得他的臉皮可真是愈發的厚了，然后看向比謝松洲矮不了多少的馮若南，覺得這美人著實是可憐。

        馮若南也沒辜負謝松洲的期待，身子一欠道了句多謝郎君。

        謝松洲似是很滿意她的識趣，笑哈哈兩聲便轉身走了。

        大家的視線隨著他的離開也不再專注于向無賴低頭的可憐女郎，漸漸的大家也都放開了，吟詩作對的人最多，談論國事意圖指點江山的也有，還有兩人執棋對弈，幾人在旁圍觀，還有幾個只是單純聊天的，而馮若南依舊是靜靜的一人看景。

        馮若南還看見有兩對女郎郎君單獨行走交談，只是她只看了一眼便收回目光。

        “馮家妹妹可是在看那落天河？若是天氣好的話，此時的河面上該會波光粼粼的吧，只可惜今日陰天。”

        說話的是溫玉晴，她不知道什么時候來到了馮若南的身邊，與她一同向前方看去。

        溫玉晴比馮若南大一歲，從小便在定京生活，人也溫柔大方，與定京的女郎們關系都不錯。

        馮若南側頭看了她一眼，也很是自然的答道：“是啊，說來這還是我頭一回見到這落天河呢，確實壯觀。”

        “那妹妹改日可去鐘樓一觀，那里晴天時能看得見落天河的全景呢。不過若是夜里去，就能得見碧梨溪的游船了，那里的夜景也是一絕。”溫玉晴笑笑，好似對她坦然的樣子有些欣賞，卻也懂得不會交淺言深，只繼續與她談論這定京城。

        馮若南卻沒繼續回應她的話，而是轉過身來，看著立在自己身旁的溫玉晴，俯身一禮，道了聲“多謝”。

        溫玉晴也含笑看著她回禮，并沒有多解釋什么，二人似是形成了一種默契。

        一旁的吵嚷聲打斷了二人的氛圍，只見一群紛紛朝一個方向看去，人流也向那涌去，眾人口中相熟的不相熟的都不自覺的從口中吐出一個名字——秉昱公子。

        只見那人長身玉立，一雙眼如明月般疏朗，裹挾著一身的少年之氣向著這邊行來，陰云都仿佛是他的點綴一般，顯得他更加氣宇軒昂。

        一樣的引人注意，眾人的反應卻完全相反。不似馮若南進來時的噤若寒蟬，郎君們不論身份高低都紛紛與秉昱公子打招呼，而女郎們則是雀躍不已，都雙眼放光、目露欣喜的跟隨著他。

        欣喜過后，眾人心里紛紛產生了疑問——秉昱公子怎么會來？

        馮若南也順著眾人目光看過去，也是在想這個問題，他不是應該在私塾嗎，為什么會來到這里？再看看一邊的謝松洲，發現自己竟忘了他也是該在私塾的。

        秉昱公子也回答了身邊人提出的疑問。

        “今日孟老先生只上半天課，父親讓我來接母親，便順道過來了。”

        他答話的時候禮貌一笑，眾人只覺這天都明亮了幾分。也有人不由自主的想起了之前同為眾人焦點的馮若南，將視線也移了過去。

        馮若南并沒有在意，她想，原來這就是身為四公子的秉昱公子的樣子啊，不是之前在塢杏客棧英雄救美卻差點壞了她的事的老好人，不是與她一同讀書的同窗，不是聽聞她所需就冒失的托人送琴給他的登徒子，而是他在定京人心中，或者，天下人心中的秉昱公子啊。

        她又不由想起同為四公子之一的自家公子，還有景蕭公子。

        自家公子在闕國出行向來戴著面具，大家不知道他的樣子，也不會對他露出這般欣喜的表情，他們更多的是敬畏。

        在百姓心中，能夠說幫你實現愿望就能做到的人，如那仙人一般，自然不由的心生敬畏。而那些了解些內情，知道他是如何謀算人心利益走到今日地位的人，更是無一人不在心中嘆服。

        至于景蕭公子，不說他的身份，他本人亦是說一不二、做事大過名聲的人，百姓看他本就帶著對皇家的尊崇，再加上他的雷霆手段和業峻鴻績，更是不曾得見這般景象。

        人們只看得見秉昱公子，眼里只有他，并沒有看到他身后與他一同從另一個亭子一起過來的馮若瑤，不過這也讓眾人忘記了之前她鬧出的笑話，這讓馮若瑤松了口氣。

        看著人群中的蘇子澤，馮若瑤不由想起自己方才可是與秉昱公子一同前來的呢，這么多的女郎，只有自己是與他并肩同行過的。她將發絲向耳后一挽，又太高了些下巴。

        很快仆從將宴席擺上，男女分席，各自用午食。

        面前是精美的佳肴，抬頭便可見四周美景、年輕的生命，一切都是那般的鮮活美好，馮若南也早便習慣了這些場合，她當然知道該怎么做可以為自己謀求最大的利益，可她的心里還是深深的產生了一股厭煩。

        這很突然，明明在此之前她一直都做得很好，也沒覺得有什么是自己難以堅持的，可就在剛剛的一瞬間，她突然像是從身體里被抽離了出來。

        她好似能看到自己靜靜的在位子上吃東西，能看到自己與與溫玉晴對視時相視一笑，但她心里長時間以來積累的情緒在這個時候漏了個口子，她一下子失去了與人虛與委蛇的興趣，只能在心里想著以后會好的，不斷的在心里告訴自己以后會好的，一定會好的，才堪堪不讓自己露出端倪。

        -

        馮道宏最近都很忙，但他也很高興，因為這是他自從成了這太仆寺少卿以來最有盼頭的日子。

        這并不是說他在太仆寺很閑，太仆寺屬九寺之一，掌車輅、廄牧之令。

        而他作為太仆寺的二把手之一，也總是有許多的事可以忙，可他不想。

        他想做的是那高高在上的人上之人，像那御史中丞，外督部刺史，內領侍御史，受公卿章奏，糾察百僚，而不是像現在一樣做個馬夫。

        每每他看見他的上峰太仆寺卿，躊躇滿志的給圣上駕馬，滿臉的榮耀，他都覺得渾身一股惡寒，也更抗拒這太仆寺的工作，因此也并不得上峰的歡心，六年來不過得過且過。

        可如今，他的大哥給他指了一條路，一個新世界的大門仿若就在他面前，等著他將它打開。而要打開這門，便是要靠他的好女兒。

        之前他對馮道義說，太子殿下不得盛寵卻無錯，安王殿下聰穎討皇上喜歡，卻無母族依靠，問他中意誰，馮道義說，與他所想的一樣。

        其實不只馮道義，文武百官都看得清楚，太子庸庸碌碌，皇后不得圣心，且眼下皇帝的心思都在右相身上，因此此刻是不可能廢掉太子這步棋的。安王的生母不詳，但此時此刻沒有母族依靠是真的，雖然皇后只是皇帝的結發妻，年老色衰，村婦出身，但這也無法改變她如今是皇后、以后是太后的現實。

        而馮道義想要的馮道宏明白，他這個大哥看似什么都不在意，實際很是細心，也對很多事非常戒備，總喜歡給自己留條后路。他雖已是右相的人，卻又會擔心右相若是倒了，或是右相不選擇他而選擇了蔣世澤，他該怎么辦。這個馮道宏如今也知道了，他會踩著右相做跳板，給自己謀求更大的利益。

        到了那個時候，右相不再是皇帝的威脅，皇子年紀不小了，立嫡立賢該有個定論了，那他是選擇為太子保駕護航好呢，還是幫助一無所有的安王好呢？他是對有皇后做護盾、自身卻愚笨的太子更有用呢，還是對只能依賴于他且聰穎聽話的安王更有用呢？

        答案是安王，他的大哥選擇了安王做他的后路。

        然后他馮道宏就得繼續跟在他大哥的屁股后面，哪里有需要他就得往哪去，而這一切，都是為了他們馮家的繁盛。

        馮道宏當然明白家族好自己才會好的道理，那在不影響他大哥的情況下，為自己也謀一條后路，也自然是可以的吧。

        若是右相倒了才有安王的出路，若是右相不倒，那這朝堂依舊是皇室與右相并存，他家有他大哥在，右相那邊無憂，皇室這邊，他便把太子當作他的后盾。

        因此他打聽到了一位能夠出宮采買的公公，特地托他給他干爹送了厚厚的禮。

        要知道，不論是府上還是皇宮里，負責采買都是一份油水很大的活計，向來都是被爭搶的，所以馮道義一打聽這位公公便知道了他有個干爹，這個干爹不打緊，打緊的是他這個干爹的干爹，此人原名郭奉昶，因舊時主子嫌他的名字拗口，給他改成了郭奉陽，他在入內內侍省掌督理皇城內一切禮儀、刑名及管理當差、聽事各役，連皇后都對他尊重有加。

        （本文參考了宋朝的官制，采用三省六部制，其中內監寺分為內侍省與入內內侍省，負責灑掃等雜事；內侍省為后省，入內內侍省為前省，權勢較大。上文中郭奉陽的職責參考的是清朝掌禮司提督太監。）

        而此次的選秀便是由這郭奉陽負責的。

        這次選秀可是皇帝登基以來最為隆重的一次，雖然不是給他自己選，而是給他的兒子們選，但這偌大的晗國，適齡的女郎實在太多，因此會有內侍省先將人篩選一遍，再將合適的人留下畫像，交由上峰再過一遍，剩下的人才會進到皇宮，由皇帝、皇后、貴妃，以及兩位皇子親自挑選。因此不管是想被選上還是不想被選上，最好走的路子便是這內侍省了。

        而那郭奉陽的干孫子可不只有一個兩個，他光兒子都有二十，遑論孫子。因此馮道宏這次可是花了不少的積蓄，才能叫這路走通。

        他高興的在公署喝著新買的茶，熱氣在他臉上散開，他也不覺得在這夏日喝熱茶的不適，只想著自己這個女兒回來的可真是太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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