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第33章
那是一個比自己和對面畫舫要大數十倍的畫舫,它停在這條落天河分支的另一邊,馮若瑤沒來過這里,也沒見過那畫舫,卻在看到它的一瞬間就知道,那就是碧梨溪。
碧梨溪是這條分支的名字,也是那大畫舫的名字。
她幾乎可以想象在她看不到的另一邊該是怎樣的人來人往。而她此刻也明白為什么這河能這般的波光粼粼了,是碧梨溪的燈光所映,相隔整整一條河,仍然能做到如此,馮若瑤哪怕身處此處,還是忍不住感嘆,原來這就是碧梨溪,不愧是碧梨溪。
自己是在一個小畫舫上,這是個好消息,也是個壞消息。好消息是小畫舫不似碧梨溪那般守衛嚴密,自己逃走的可能性更大,壞消息是,這些小畫舫大部分是做皮肉生意的,若是她逃不過……
她不敢去想逃不過的下場,也不明白自己為什么會莫名其妙到了這里,更不記得之前自己還在耿耿于懷的馮若南到底死沒死,她現在滿腦子只有一個問題——她要怎么才能逃出去?
之前經歷過被那兩個大漢擄走的事,馮若瑤雖然害怕不安,卻還是很快鎮定了下來。她給了還在昏迷的小丫頭兩個耳光,小丫頭也醒了過來,一樣的打量四周,然后問她家女郎這是哪里。又給小丫頭解釋了她們現在的處境,馮若瑤決定開門出去看看,畢竟她們都不會水,只有這一條出路。
門外比她們想象的還要混亂。
男人,女人;暴露的,沒暴露的;糾纏在一起的,還沒糾纏在一起的。像一幅沒穿衣服的仕女圖,不,比圖要沖擊更強。
而也有人注意到了她們。她們二人雖衣著發髻凌亂,但都面容清秀,再加上與這處格格不入的表情,像是兔子人了狼窩,幾個甚至看起來年紀比她父親還大的男人朝她們露出不懷好意的笑。
馮若瑤覺得自己的雞皮疙瘩都起來了,瞬間關上房門回到屋內,內心只剩絕望。
而很快,一個年紀不小卻妝容濃重的像艷鬼一般的女人走了進來,身后還跟著兩個身材壯碩的打手,打量了她們兩眼,二話沒說就讓那兩人將她們打了一頓,用的是巧勁,只會讓人感到疼,卻不會在身上留疤。
小丫頭想拿身子護住自家女郎,卻被打的更疼,便蜷起身子老老實實挨打,眼淚不住的落下。
打過一輪后,那女人——應該是這畫舫的老鴇,用吊高的聲音對那兩個打手說道:“仔細著點,可是好幾位爺點了這兩人一起呢,教訓一頓讓她們聽話就送過去,別讓爺們等急了。”
說完她轉身離開,二人又是一頓兩頓毒打。
馮若瑤覺得委屈極了,自己好好的去私塾,莫名其妙被擄走,好容易逃出來,又莫名其妙的被抓來了這里,眼下她若是不聽話,只怕會被一直打下去,若是聽話,那自己豈不是要被那些個老男人糟蹋。
想到此處馮若瑤更想哭了,只是她的哭聲換不來打手的可憐。不知道被打了多久,她終于忍不住表示自己會聽話,而小丫頭早就哭著喊著自己會聽話了,所幸她并沒有蠢到在這里嚷嚷自己的身份,不然就算以后她們能逃得出去,別人便都知道她馮家五姑娘是怎么淪落這里的了。
被簡單梳洗了打扮了一番,侍女沒有強制她們換衣服,領著她們便往一個房間去。馮若瑤覺得可能是因為這里的人壓根不在乎她們穿什么,于是她覺得更加難過和恐懼了。
那個房間居然離著門不遠,而門外,就是面向晚市的大街,如今街上的人已經明顯少了很多,更顯得這里人來人往。
終于到了房間門前,馮若瑤卻頓住了腳步,她不管不顧的將身旁的小丫頭推了出去,小丫頭攔住了身后了打手,而馮若瑤則自己跑向了那門。
三步,兩步,一步,她出來了!她居然逃出來了!
她沒有時間慶幸,也沒有回頭看一眼,其實她只要看一眼就能發現,壓根沒有人在追她,那老鴇則是在二樓看著她推自己的丫頭擋刀自己卻跑走,沒有任何要派人去追的意思。
因為這間畫舫實際上是未央的,碧梨溪也是未央的,也因此,這些,都是觀南的。觀南小姐不會用這種下作的手段折磨人,她便只打算讓她們吃點苦頭,嚇唬嚇唬她們便縱著她們逃走了,卻沒想到,這人心,說狠,可真是夠狠的。
小丫頭愣在原地,像是一下子失了主心骨一般,一動不動,也沒跟著馮若瑤跑掉。
她本就是孤兒,從小在馮若瑤身邊伺候,二人可以說是一同長大,她把馮若瑤當成自己唯一的親人。就在之前,她還因為她們能夠用四姑娘她們引開那大漢的注意力而逃走感到慶幸,現在就輪到她了。
只是沒人在乎小丫頭的想法,馮若瑤也是,她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往回跑,邊掉眼淚邊往回跑。
明明沒有人在后面追她,她卻覺得自己絕對不能停下。
或許是因為追趕著她的不是人,而是她舍棄的良心吧。
一旦她停下,劫后余生的慶幸過去后,她要面對的是自己如何用她人的命來逃生的事實,雖然一個只是她的丫鬟,一個是她討厭的表姐。
事實上與她們是誰無關,有關的只是她利用了她們,舍棄了自己的良心,從此以后她將陷入無盡的自我否定和懷疑,要么一條路走到黑,要么她大概只能選擇遺忘。
只是,真的能忘嗎?大概只有當事人才能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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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夫早晨被打暈丟到了路旁,等他醒了以后忙趕回去告訴馮家發生的事,連馮道義和馮道宏都被驚動了,但這關乎女郎聲譽,又不好大張旗鼓的報官找,雖然如今定京城的風氣還算開放,但這種事情不管落到哪個愛面子的人家,都不可能讓聲譽受損的女郎好好的了。好些的還能剃了頭當個女師傅去,真的嚴厲些的只怕會將那女郎打殺了,以保全家族名聲。
況且晗國的官員大半都是前朝遺留下來的,跟著興元帝了幾年,除了幾個能做事的,大部分都是酒囊飯袋。而官員之間又相互勾連,牽一發而動全身,皇帝想整治也沒辦法,晗國的朝廷也是因此尾大不掉。
報官除了鬧得人盡皆知外用處并不大,因此馮家只將下人們都派出去四處尋找,找到晚上卻也沒什么進展,只有幾個人在八斗街見過自家的馬車疾馳而去,差點撞到人,這才有了些消息。
可定京實在太大了,人又多,所謂的消息也不過是個大致的方向,馮家人找到戌時連半點人影子都沒找到,正準備回去領罰時,竟然在回去的路上找到了五姑娘。
馮若瑤形容狼狽,臉上的妝與淚水融在一起,又被風吹干在了臉上,沒有半點平日里官家千金的樣子。要不是領頭的是在馮家做慣了差事的,還真不敢認人。
而馮若瑤終于見到馮家的人,喜出望外,之前一直蹦著的心弦也終于放下,之前被敲中的后頸又痛了起來,不只這里,渾身都痛,雙腿一軟,她暈了過去。
等她再次醒來的時候已經是次日中午了,她躺在自己的床上,渾身沒有一處不酸疼的。
看著自己另一個丫頭忙忙碌碌的照顧自己,她又想起了被自己丟到了碧梨溪的那個小丫頭。問了問馮家如今的情況,她才知道原來自己昨天在路上暈倒被抬回家中后,馮若南和玉樹也在不久后回來了,只是不知她們是怎么逃出來的,馮若南一回來就什么話都不說,別人問什么也只會哭哭啼啼,玉樹更是連話都說不清,如今家里人連發生了什么都還不知道呢。
馮家里的下人忙忙碌碌,主人們也一樣。兩位女郎就這么光天化日的大街上被擄走了,雖然人都沒事,還自己逃了回來,可身上都有傷,還受了驚,馮道義和馮道宏查了一天也沒查到什么蛛絲馬跡,本想問問自己女兒都發生了什么,馮若瑤卻不肯說,只堅持要先見一下馮若南。
馮道義答應了。
嵐湘苑外的花開的更加茂盛,行走其間能看見有許多的蝴蝶。假山旁的水池里新栽植了蓮花,還有幾條鯉魚搖著尾巴游蕩其中,一派的生機勃勃。
嵐湘苑內卻顯得有些安靜。
馮若南自回來以后就沒開口說過話,青蕪和鳳仙更加戰戰兢兢,生怕說錯話做錯事,見馮若瑤來了,忙進去通報。
馮若南倚在小窗旁,脖子上圍了一圈白紗,臉色還是不太好的樣子,馮若瑤進來也沒有看她,只自顧自看著窗外,像一個脆弱的陶瓷娃娃。
馮若瑤是頭一次覺得她這張臉不那么討厭,也是頭一次產生了一種內疚憐惜之感,她自己都沒意識到,這是她之前最厭煩馮若南的一點,如今卻出現在自己身上。
她不顧身上的疼痛走到了馮若南的面前,輕輕喚她:“四姐姐。”
馮若南轉過頭來,看著她的臉,面無表情,一動不動。
馮若瑤卻一下子又想起了那個畫面,那個大漢掐著她的時候,她是不是就是這么盯著他的?
但她心中的不安又被自己來的目的壓了下去,她扯出一個笑,讓自己看起來更加親切,輕聲細語地問道:“四姐姐,還好你逃出來了,我正要讓人去救你的。”
“四姐姐,你們,是怎么逃出來的啊?”
馮若南就那么盯著她,也不說話,不回答她的問題,馮若瑤心中的不安與憤怒又忍不住開始冒頭,臉上的表情也漸漸凝固。
馮若南卻兀的笑出聲來,笑聲越來越大,身子都跟著傾倒,只是聲音依舊是啞的,聽得馮若瑤更加不適。
沒等馮若瑤打斷,她自己就停了,神情倨傲,姿態慵懶,是馮若瑤從沒見過的樣子。聲音雖然還是沙啞的,但語氣很是溫柔,她開口道:“五妹妹,就是你找人救的我啊,你不記得了嗎?”
“我……”馮若瑤剛要開口就被馮若南打斷。
“我與妹妹被胡人奸細擄走,我說要吸引他們的注意讓妹妹跑去搬救兵,妹妹也做到了,喊來了救兵救下了我們主仆二人,而那胡人狡詐早便跑了。妹妹不惜己身,又看我受傷,想先回家來找人來接我們,我卻擔心妹妹,自己也回來了,只是可惜了你那小丫頭,忠心護主,竟然被那胡人不知道擄到哪里去了。”
馮若瑤張了張口,卻什么都說不出,竟不知道是馮若南瘋了,還是她自己瘋了。
沒等她想出怎么回話,馮若南又對她笑道:“難不成,妹妹會是故意拿我當靶子自己跑了嗎,怎么可能呢,妹妹怎么會是這樣自私自利、不顧姐妹情誼又貪生怕死的人呢,再說了,如果妹妹不是逃出去后找了人來救我們,那妹妹你,又去了哪里呢,那么長的時間呢,總不能是又被困住了吧。”
馮若南的臉在馮若瑤眼中像是變得扭曲了起來,深深的不安像是蜘蛛網一樣將她包裹的透不過氣來,只不斷重復,“我沒有,不是,我沒有”。
馮若南牽住她的手,看著她溫柔的笑,旁人看來便是一副姐妹相親的畫面,可馮若南說出的話卻更是讓馮若瑤如墜冰窖。
“五妹妹不會是覺得,只要人活著,做過的事就可以當作沒發生吧,哦對了,還有那個丫頭,不知道妹妹夜里做夢會不會夢到她呢。”
“妹妹,你殺了人呢。”
馮若瑤想掙開她的手,想逃開這個魔鬼,但是她卻渾身都像是被定住了一般,怔怔的一動不能動,任憑馮若南將自己用來騙自己的遮羞布扯開,然后撕碎,再給自己蓋上她馮若南施舍給她的。
馮若瑤當然知道她這話是什么意思,只是當時求生的本能讓她顧不了其他的,她只有活下來才能考慮之后要面對的事。而現在,她甚至覺得,馮若南應該死在那里才好,這樣就沒人知道她做過經歷過什么了。可是她只能妥協,因為馮若南還活著,也不知道她是怎么活下來的,她真的以為她死定了。
看著馮若瑤惶恐的小臉和四處亂轉的眼,馮若南再一次覺得惡心。
她并不覺得馮若瑤為了活命拿自己當誘餌有什么不對,她之所以有恃無恐是因為她知道自己是安全的,所以她能夠對這件事置身事外,就像是身處高位的人不會覺得底層的人可惡一樣,他們會同情、可憐,會不屑一顧,會覺得可笑,那是因為他們本就不在一個層次里,更何況她只是為了活著。
想活有什么錯,讓馮若南覺得惡心的是又一次見到這種人性的劣根處。
有生命威脅時為了活著能犧牲別人的命,等沒有生命威脅了,就想著自欺欺人將自己當成受害者一樣來洗白了,然后大度的忘掉過去的不愉快,還要別人夸一句豁達樂觀。只是他們自己都忘了,他們何止是受害者,他們也是施暴者,只是沒人提醒他們,他們自己便也都忘記了。
馮若南就是要提醒馮若瑤,你慘了,你的事我可都記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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