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2章
第二日是個晴天,卻仍是天冷,陰處照不見陽光,昨夜的雨水已經結成了一地薄冰。
這回領進來的大夫是新請的,原先那個給崔若仙看病的大夫剛剛回了鄉,想來也是因著京城不安定,一會兒一個樣兒,鬧得人心惶惶,還不如主動避開。
一邊診脈,沈琬一邊隔著簾子問大夫:“我母親的身子如何?”
先前那位大夫每每提起崔若仙的身子總是搖頭,這位新來的王大夫卻道:“倒也無妨,只是需好好調理,夫人是思慮過重,這才郁氣難疏,心思放寬了,這病也就好得差不多了!
沈琬也不知該不該信王大夫,只是他這樣說,她心里到底還好受些。她也明白母親的病多半是由心而生,時常也會勸一勸,可崔若仙玲瓏剔透之人,勸也無用。
一時王大夫診完脈,當即就道:“姑娘的身子也沒什么事,氣虛才會失眠多夢,開了藥先吃著!
素娥送王大夫出去,沈琬想了想便問丹桂:“這王大夫哪里來的,醫術能信得過嗎?”
“怕是不錯,”丹桂立刻道,“王大夫是侯爺請來的!
沈琬略放了心,起身去看母親,父親雖與母親不冷不熱多年,但到底也不至于會害母親。
崔若仙正靠在床上看書,見沈琬進來,便放下書本朝她招招手:“阿煢,快到阿娘這兒來!
沈琬看到母親,卻又忽然想起昨晚夢到的事,鼻尖一酸,便快步上去撲到了崔若仙懷里。
“這是怎么了?”崔若仙輕輕撫著沈琬的發髻,笑道,“天天都見面的,怎么這會兒卻像個小孩兒一樣了?”
沈琬抬頭去看她,果真是像個孩童一般,只見崔若仙精神倒還好,但仍舊是面容蒼白,唇無血色,明顯的久病之人。
崔若仙只有她這一個孩子,若自己真的像夢里那樣死了,崔若仙這般的身子,又該如何接受女兒的死訊呢?
沈琬心里一陣錐心刺骨的疼痛,又將頭埋進崔若仙懷里。
任由女兒抱了一會兒,崔若仙才問:“聽丹桂說,你夜里睡不好有一陣子了?”
“哪有的事?”沈琬這才放開崔若仙,連忙搖搖頭,“丹桂這丫頭向來胡說,阿娘什么時候信她了?”
崔若仙不語,細細地觀望了一會兒女兒的神色,果真是有些憔悴的。
沈琬知道瞞不住母親,只好自己承認:“大夫今兒也看過了,說只是氣虛罷了,這才做噩夢的!
她卻不敢同崔若仙說起自己做的那個夢,倒不是怕母親責怪她污言穢語,而是怕嚇到母親,連累母親擔心。
夢到自己死,這怎么都不是個好兆頭。
崔若仙等不到沈琬的回答,也不逼著她說,只是一下又一下地拍著她的背。
“先前時局也不好,你們祖母又把你們養得嬌貴,許是嚇著了,”崔若仙慢慢道,“等吃了藥,過了這陣也就好了!
母女兩個又聊了一陣,崔若仙心疼女兒夜里睡不好,便讓她回去睡覺。
沈琬執意等到崔若仙的藥熬好,親自服侍母親喝下去,這才打算離開。
但藥碗才剛放下,盧氏就進來了。
盧氏今日在發髻上插了一支點翠嵌翠玉簪并幾朵珠花,與她清湯寡水的長相很是相稱。
崔若仙一見她來,便扭過頭去。
沈琬起身擋了擋,笑著對來人道:“姨娘,什么事?”
盧氏是父親沈夔的妾室,當初崔若仙進門后因體弱不曾生育,章氏便做主替沈夔納了自己娘家姐姐的庶女,也就是盧氏為貴妾。
盧氏長得遠不如崔若仙明麗,卻性子溫婉柔順,一向都得章氏的喜愛。崔若仙病病歪歪的不能掌家,前幾年盧氏生下兒子之后,章氏便以自己年邁為由,家中事務多半由盧氏從旁協理。
“大夫來過了?”盧氏探頭往沈琬身后看去,“大夫可有說什么?用的什么藥,平素要吃些什么?都同我說,我也好安排下去!
沈琬立在盧氏面前沒讓開,只說:“一切都好,姨娘去回了老太太吧,我阿娘這里有我!
母親一直都不喜歡盧氏,沈琬是知道的,沈夔和崔若仙成親時也是京城中一段佳話,二人才貌相配,婚后更是琴瑟和鳴,但章氏強行要為沈夔納盧氏,崔若仙何等眼里揉不了沙子的人,自然不快,后來盧氏進了門,日久天長下去,沈夔和崔若仙的關系慢慢也和冰一樣。
崔若仙原本就身子弱,自沈琬有記憶以來,便是纏綿病榻,與之相反的是盧氏有兒有女,春風得意。
盧氏又細聲叮囑了幾句,沈琬為了早點打發她走,都點頭應下,盧氏轉頭走了幾步,結果又停下,轉過身來看著沈琬。
“姑娘,聽說你這幾日夜里都睡不好?”她問。
沈琬頓覺憋悶,這些事定然是素娥傳過去的,她這里的事甚少有瞞過章氏的,章氏不喜她的母親,于是對她管束得又嚴又緊。
沈琬想了想,回道:“沒什么事,姨娘不用擔心!
盧氏卻道:“過來前老太太倒讓我同姑娘說幾句,夫人這邊成日病著,知道姑娘孝順,所以才一直侍奉在夫人身邊,但姑娘畢竟還未出閣,染了病氣壞了身子就不好了,姑娘是有福之人,老太太盼著姑娘有大造化的。”
沈琬臉色一變。
當年崔若仙進門幾年后才有了她,見沈琬是個女兒,章氏也不是很放在心上,但滿月那日,恰好有個相士來義恩侯府討水喝,侯府便招待了他,臨走前他看了襁褓中的沈琬一眼,便道沈琬命里帶福,日后貴不可言。
這話沈夔和崔若仙不很在意,只當相士是哄他們,但章氏卻一直深信不已。崔若仙的身子一年比一年差,章氏早就說過讓沈琬搬去和她同住的話,回回都直言和久病之人待久了,會破壞沈琬身上的福運和氣運。
沈琬有些怕這位不茍言笑的祖母,但這事她卻一直沒有答應下來,執拗地在母親身邊陪伴。
同樣,她也不愿祖母這些話傳到母親耳朵里。
身后的崔若仙也聽見了盧氏的話,已經開始咳嗽起來。沈琬不理盧氏,只轉身給母親遞水捶背,好一陣之后崔若仙才好起來。
沈琬服侍母親躺下,見盧氏還沒走,便道:“姨娘還有事嗎?”
盧氏道:“今日是十五,原本侯爺是要回來陪老太太用飯的,但不巧有事來不了,老太太便讓我把姑娘叫去,夫人也正要休息,姑娘就和我去罷!
自從與崔若仙關系冷淡之后,沈夔也不愿日日留在家中,一年中大半時候是和友人廝混在一處喝酒作詩,不知行蹤,只知道有時住在道觀。
本來章氏把沈琬叫去陪伴也是常事,但大約是因為夜里沒睡好,沈琬心里憑空生出一股怨怒,一瞬間腦子里又閃過昨晚夢到的場景。
沈琬為了體弱的母親,再加上章氏為人嚴苛,所以一直算是對章氏言聽計從的。
但今日,她不想再那么做。
也說不清是為什么,她好像忽然很厭惡章氏,仿佛章氏是夢里害死她的兇手之一。
壓下那股子怨氣,沈琬平靜道:“勞煩姨娘和老太太說一聲,我這會兒不去了,母親才剛服了藥,我不放心!
“姑娘這可就是為難我了,”盧氏慣要去討好章氏的,章氏交給她的事情沒做好,盧氏交代不了,“不然姑娘和我一起過去回了老太太,也免得老太太掛心。”
沈琬不想盧氏繼續在母親跟前,蹙了一下眉頭,道:“夜里用了飯之后,我再過去老太太那里,陪她抄寫經書,正好我這里也有新制的香要拿給老太太!
盧氏這才作罷,只覺今日的沈琬格外固執,匆匆看了她一眼之后就離開了。
她走后,崔若仙問:“你祖母叫你你怎不去?”
崔若仙和章氏早已沒什么往來,但她也不怪女兒總是在章氏面前低眉斂目,總歸都是為了母女兩個的日子能稍微松快點。
沈琬給母親掖好了被角,才淡淡道:“老太太那里也沒什么急事,去不去沒有關系。”
崔若仙看出女兒有心事瞞著她,只是嘆了口氣,也不再追問下去。
廣瑞王府。
今日是沈夔摯友慕容檀的孫兒百日,沈夔信奉老莊的自然之道,近來連家都不回,更不用說這些繁瑣的宴席。
他本來是當即拒絕的,但奈何與慕容檀實在交好,再加上今日是十五,他不想回府見母親,于是便擷禮前來道喜。
到了那里,沈夔也只挑了個偏僻的地方坐下,慕容檀知曉他的心意,自然有婢女不斷為他奉上美酒。
酒過三巡,沈夔便想著要告辭,才剛起身,忽然滿室皆靜,沈夔不知發生了什么,只好重新坐下,問身邊的人。
旁邊那人對他搖了搖頭,小聲道:“定安王來了。”
話音剛落,只見自敞開的八扇殿門正中步入一個年約二十許的男子,一時間周遭更沒了聲響。
男子長了一雙極靡麗的桃花眼,讓人只一眼便能牢牢記住,雖顯得有些女氣,但與他的唇鼻皆是極相配,放在他一張如美玉一般精雕細琢過的臉上,只剩驚嘆。
一身黑衣束袖便服,玉冠高束,自鋪天蓋地的雨幕中而來,絕殊離俗,姿容冶艷。
連沈夔這等不愿再沾染凡俗中之事的人,也不由連連在心中稱贊。
當初大齊的高祖皇帝開國之后得了一位傾國傾城的寵妃,并生下了高祖的幼子,這個幼子便是老定安王,傳說老定安王隨了寵妃的容貌,看來如今這位定安王比起他的父親來,怕也是分毫不差。
高祖薨逝之后,寵妃也身死,年幼的老定安王便被年紀相差懸殊的兄長打發到了邊關,一輩子為了大齊抵御外敵。慕容樾在父親老定安王死之后,也繼承父親的遺志,駐守在邊關,沒想到即便戎馬生涯,卻絲毫沒有摧殘慕容樾的容貌半分。
慕容樾一來,管弦聲再起,而在場眾人也明顯比方才要拘謹了許多,一些人都在暗中打量他,但又不敢正大光明地去看。
沈夔看見友人慕容檀過去慕容樾身邊,二人飲酒談天起來。
慕容檀是慕容樾的堂兄,看年紀卻相差了一輩有余,坐到一起仿若父子。
沈夔卻不知慕容樾也看了他一眼。
一盞酒飲盡之后,慕容樾垂眸,掩去昳麗雙眸中的一絲落寞,繼而問慕容檀道:“那邊坐著的就是阿兄的友人沈夔?”
慕容檀點頭:“你如何知曉的?”
“阿兄素喜與一眾好友論道飲酒,京中誰人不知,”慕容樾輕笑一聲,指節有一下沒一下地敲擊著桌面,“前幾日阿兄還托我舉薦一位名醫過來,可是薦給義恩侯府的?”
慕容檀心里一緊,連連笑道:“什么都瞞不過你。”說完他想了想,便起身去將沈夔請來。
沈夔雖恣意慣了,不理俗事正務,但那畢竟是慕容樾,也不得不顧自己的身家性命,連忙跟隨慕容檀而來。
慕容樾見沈夔前來,神色一時晦暗難明,沈夔向慕容樾敬了一杯酒,正躊躇之際,慕容樾卻邀他一同坐下。
由慕容檀從中牽引,三人便又喝下幾杯酒。
沈夔素日為人灑脫不羈,此時面對慕容樾這尊修羅,只能唯唯諾諾,但他的舉動看在慕容樾眼中,又平添了一分厭惡。
作為一個男子,本該是頂天立地,但沈夔無事時閑云野鶴也就算了,一旦遇事,竟是連妻女也無法護住,任由其零落。
若不是義恩侯府,上輩子沈琬或許不至于走到那步。
慕容樾卻是咽下忍不住想要問沈夔的事,轉而道:“聽說義恩侯的酒量不錯?”
沈夔一時不知該如何作答,慕容檀替他道:“道山的酒量比我還好!
聞言,慕容樾卻一挑眉,笑著搖了搖頭。
沈夔在心里捏了把汗,而那邊慕容檀早就招呼婢女送來絡繹不絕的美酒。
宴飲遠未結束,沈夔已被灌醉過去。
慕容檀正要叫人把他扶下去醒酒休憩,慕容樾卻攔道:“我正要回去,阿兄把沈夔交給我,我替你送他回義恩侯府豈不方便?”
慕容檀猶豫片刻,看著沈夔醉得不省人事,便也干脆應了,左右慕容樾與沈夔無冤無仇,再狠厲也不能把沈夔給如何了。
入了夜,崔若仙多咳了幾聲,但許是用了新開的方子,她精神倒不錯,拉著沈琬說了一會兒話,然后便催促她往章氏那里去。
沈琬卻不急,道:“祖母睡得晚,每夜定要在小佛堂里念完經書才肯去休息,我便是早去了也是陪著她,還不如多陪阿娘一會兒,等過去祖母那里,估摸著她也要結束了!
如此投機取巧之舉,作為母親,崔若仙卻一點都沒有責怪之意,反而欣慰女兒心思敏捷。
看著時辰差不多了,夜也深了,沈琬這才拿了自己要給章氏的新香,只帶了丹桂和素娥二人,往章氏院子里去。
義恩侯府人少,章氏只沈夔一個兒子,其余庶子早就分家出去,而沈夔也才一妻一妾,后來又添了兩三個通房,所以底下人丁單薄,一入了夜之后就更靜謐了。
才穿過回廊,月洞門里便有一個婢女迎過來,對沈琬道:“侯爺喝醉了,讓姑娘去接一接。”
沈琬心下奇怪,父親向來是來無影去無蹤的,對家人也不熱絡,何時連醉酒都要叫人了?
看出沈琬不信,婢女道:“侯爺怕驚動了老太太知道,眼下就在二門外,姑娘趕緊過去吧!
沈琬略一思忖,沈夔喝醉了總要有人服侍,章氏一向是看不得沈夔成日在外廝混的,自然是最好不然她知道,同樣的,盧氏那里也驚動不得,她知道了就等于章氏知道了。
而母親已經入睡,沈琬更不想沈夔去打擾母親,所以沈琬想了想,自己過去接父親倒便宜,到時安排個院子住下,再叫個通房去服侍便罷。
穿過月洞門就是花園子,再走不久就是二門,沈琬望了望,隱約是有幾個人影,想來是沈夔的小廝正扶著他進來。
大齊民風開放,女子上街走動也不稀奇,只是家里章氏規矩多,一般不讓沈琬她們姐妹幾個見到男子,只是這般情況下見了沈夔身邊的小廝倒也無妨。
等走近些,沈琬看見沈夔果然是爛醉如泥,幾個小廝攙扶著他,他都直往地上倒。
沈琬正要上前,卻被素娥猛地往后一拉,踉蹌一步。
“姑娘不可過去……”
沈琬站穩回頭,又順著素娥的目光看去,這才發現沈夔身后有一個負手立著的玄衣男子。
而玄衣男子也正在往她身上看。
沈琬與慕容樾眼神相對。
原本沈琬并沒有很驚慌,沈夔的友人眾多,遇見一二若是自己先手足無措,那反而小家子氣了。
但僅僅是目光相交的一霎那,沈琬看清楚了那雙眼睛。
秾麗中略顯妖冶的桃花眼,和她夢里見到的那對眸子一模一樣。
就是這雙桃花眼,布滿了血色,狠狠地看著夢中彌留之際的她,好似還嫌她死得不夠慘,下一刻就要將她從地上刮起來,重新扒皮削骨。
沈琬后退了兩步,一張臉頓時煞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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