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媽媽的回答很長，像是一個神鬼故事。簡練些說，我出生在麟德二年五月，和我一同出生的還有歷史上鼎鼎大名的太平公主，我倆是雙生子，我早她一刻出生。我們的母親，就是前無古人的女皇武則天。

        我倆出生時武后難產，高宗請來高僧圓測法師祈福垂佑，圓測隔著重重帷帳，合手遙遙一拜，對高宗說：“圣體必安和無苦，然所懷若是男子，平安之后，愿請出家。”

        高宗當時心急如焚，滿口答應。武后果然順利產下龍鳳胎。

        宮女們在武后生產之后上稟說，方才曾見赤雀銜著明珠飛入產帳中，落在武后的肚子上，飛離時口中空無一物。我呱呱墜地，頃刻間帳內金光四射，如佛光普照。

        這是我封號佛光王的由來，也是我帶發在豐德寺修行的原因。

        當時有不少大臣上表道賀，說是圣賢降世的吉兆。更有人將我的出生和前一年玄奘法師圓寂聯系在一起，說我是玄奘法師轉世。

        天降異象、女扮男裝、寺院修行、玄奘轉世……這些奇異的事聚集在一個人身上，又是女皇武則天的孩子，竟然沒有留下一點記載，究竟是發生了什么？史書才會抹去她的一切痕跡，只字不提。

        我不信什么赤雀銜珠、佛光普照，歷史上捏造祥瑞的例子不在少數，這也恐怕也是有人刻意為之。這么做的人是誰？武則天又為什么要在有四個兒子之后，讓一個女兒假充兒子？

        我的疑問越來越多，一時間竟然忘記了來到陌生世界的不安。聽完楊媽媽的話，我下意識問她：“可我生下來就是女人，為什么要假扮男人出家？”

        楊媽媽立刻伸手捂住我的嘴，小聲警告我說：“殿下慎言，當心被人聽去。”

        我點點頭，她才松開手。

        “九哥。”少女清甜的聲音傳來，急切的腳步聲漸近，幽香撲鼻而來。

        “奴婢參見太平公主殿下。”我聽見楊媽媽說話和跪拜的聲音。

        來得竟是太平公主，聽聲音她現在年歲還不大，與我想象里野心勃勃的形象完全不符。她柔軟的身子撲進我懷里，我身上有傷，被她一撞呲牙咧嘴叫疼。她慌忙躲開，哎呀了一聲。

        “你是怎么照料九哥的？”太平公主厲聲呵斥道。

        “奴婢失職，請公主殿下降罪。”楊媽媽說道。

        “什么人給九哥診治過？傷在哪里？用了什么藥？”太平公主逼問道，她聲音雖然尚顯稚嫩，但威勢不容置疑。

        “寺里精通醫藥的僧人為九殿下診過脈，眼下尚無法子，所以還未用藥。奴婢已經上稟天后。”楊媽媽的聲音聽不出情緒，只是恭敬地答話。

        啪的一聲鞭響，楊媽媽慘叫一聲，我也被嚇了一跳，太平公主怒不可遏地罵道：“老東西，你們照料不周不說，眼下他傷得如此嚴重，你們竟然也敢這般敷衍，看本宮今日不替母后教訓你。”說完又是鞭子落在皮肉和地上的聲音，楊媽媽這次生生咬牙忍住，只是微微發出聲音。

        “別打。”我連忙喝止。

        太平公主停下動作，又走回我身邊，安慰我說：“九哥別怕，等御醫診治過，一定不久就能康復。”她的手細膩柔軟，只是指根處有些發硬的繭，也許是騎馬握鞭磨出來的。聽她腳步穩健，人一定是英姿勃發。

        “好，你別再打她。”我莫名對太平公主生出親切感來，也許是血緣無形中的紐帶。

        “九哥還記不記得太平？”她坐在我身邊，抱住我的胳膊，頭親昵地靠在我肩上。聞久了她身上濃重的香氣，我越發覺得頭昏昏沉沉，呼吸也滯澀。

        我搖搖頭，怯怯說：“我想喝水。”

        太平起身拿了水過來，把茶盞送到我嘴邊，提醒我說：“當心嗆著，慢些喝。”我喝了幾大口之后，她柔聲問我：“九哥還喝嗎？”

        我搖了搖頭，她拿出帕子來輕輕給我擦去嘴角的水。她的貼心細致讓我想起我的家人來，不由得又落了淚。

        就聽茶盞墜地的碎裂聲，太平公主賭氣說：“本宮這就去和母后說，要是不許九哥你回宮，本宮明兒個也出家當尼姑去。”

        她正鬧脾氣，一陣腳步聲走近，停在幾步外，說：“參見佛光王殿下，太平公主殿下。”

        我聽出是周校尉的聲音。“天后召佛光王殿下即刻入宮，還請楊媽媽準備一下。”

        “是，奴婢遵命。”楊媽媽的聲音透著不安。

        “太好了。”太平公主歡呼雀躍，過來拉住我的手說：“本宮便知道母后也心疼九哥。”

        待一切收拾妥當，太平公主攙扶著目盲的我，一步步小心翼翼走出門，身后還有密集地腳步聲，應該跟了不少人。

        “恭送佛光王殿下。”我一出門，誦經聲孑然而止，僧侶們逐一起身，腳步輕輕跟在后面。

        我坐上馬車，走了一段路，聽見身旁的太平公主掀開車簾，對我說：“九哥，這些和尚還在跟著送行。”

        春寒料峭，夜里更是冷得很。我腦中浮現出排成行列的僧侶們低頭合手，默默無聲隨行馬車的畫面，心里有些觸動，扭頭說：“太平，你扶我到窗邊。”

        太平公主扶我到馬車窗邊，我摸見窗框，手撐著窗框探頭出去大喊：“別送了，都回去罷。”

        車后不遠處傳來啜泣聲，似乎是有幾個人在哭，先是低低沉沉，后來聲音越來越大，哭的人也越來越多，一時間泣淚聲不絕于耳。

        太平公主拉著我的胳膊讓我坐回來，不耐煩地罵道：“這群和尚哭什么哭？九哥本來就該在朝堂上大展抱負，怎么能和他們在寺廟里燒香拜佛？”

        我沒作聲，太平公主又哄我道：“九哥是生氣了？”

        我搖搖頭，低聲說了句沒有。

        從山路上出來，馬車速度變快，將僧侶們的哭泣聲甩在后面，漸漸聽不到了。

        太平公主幽幽嘆了口氣，“眼下父皇身體一日不如一日，太子哥哥聽信讒言處處和母后為難。三哥和四哥一個管不了事，一個不想管事。太平過去常在想，若我是男兒身，會是怎樣？九哥與我同月同日一母所生，相貌身量也一模一樣，所以太平常把九哥當成太平自己。我不能做的，希望九哥能做到。我想要又得不到的，希望九哥能得到。”

        “你想要什么？”太平說話時語氣里的向往和篤定，讓我好奇。

        她壓低了聲音說：“太平希望九哥當太子，日后做皇帝。”

        我搖搖頭，回答說：“最后能做皇帝的，是你沒有想到的人。”

        太平似乎很吃驚，疑問說：“李上金與李素節非母后所出，能做皇帝的無非是二哥、三哥、四哥，還有九哥你。九哥莫非指的是上金與素節？這豈不荒謬？上金他生母卑賤，又遠在澧州。素節生母是蕭淑妃，母后厭惡極了他，將他禁在袁州，他倆個哪有一絲希望繼承大統？”

        我意識到自己失言，不該和她議論這些，于是岔開話題說：“還是不要說這些的好。”

        我的眼睛看不見，不知道她此刻作何表情，她靜靜沒再說話。馬車悠悠蕩蕩地走了很久，噠噠的馬蹄聲引人犯困，自打來了這里，我整個人都昏昏沉沉，不知不覺間又睡了過去。

        等我再醒來時，眼前仍舊是一成不變的黑暗，熏香的味道清靈悠長，將我的知覺喚醒。

        “為何要故意墜馬？”不怒自威的女聲從我床邊傳來，細嫩的手為我理了理鬢發。

        我被這聲音嚇住，又讓問得發懵，不知道身處何處，眼前又是何人。于是著急地叫道：“太平，楊媽媽。”

        “太平出手傷人，阿娘罰她去閉門思過。楊媽媽受了鞭傷，阿娘讓她下去歇息。”女人說完一頓，聲音微揚道：“該你答阿娘的話了，為什么要故意從馬上摔下來？”

        我繞是遲鈍，也猜出了面前的人是誰。不敢再像面對其他人一樣沉默，用低得不能再低的聲音叫了聲母后。額頭上汗珠滾下來，我忙用袖子擦了擦。

        武后靠近我，將我擦汗的手握住，用絲帕拭過我冷汗直冒的額頭，埋怨說：“怎么叫起母后了？”

        我更加發懵，心里嘀咕難不成她不是武則天？

        靜了幾秒，她又開口說：“還是叫阿娘罷，也只有你和太平這么叫。”

        “好。”我慌忙答應，又叫了聲阿娘。

        “罷了，你先養病，余下的事待你痊愈后再說。”武后聲音溫和下來，憂惱又無奈。

        我松了口氣，剛才緊張得顧不上想，現在奇怪起來，武后說是故意墜馬，難不成原本的李臨月是尋短見？

        一陣靜默之后，武后似有若無地嘆息一聲，繼而是環佩珠玉發出的清脆響聲，她似乎站了起來。“忘了事也好，這些年委屈你了。”她的聲音漸遠，又恢復先前平靜又威嚴的語氣道：“去稟報圣上，佛光王殿下回來了。”

        我屏息凝神，不敢發出一絲動靜，等待她再說什么。但我只聽見紙張翻動的聲音，她始終再未言語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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