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赤蛟
雖然此地因剛散去了許多人, 暫時空了出來。但云上城太過繁華,人流往來,很快便又被他處而來之人填滿。
楮語聞言沉默, 幾息之后從懷玉手中抽出手,后退一步, 面色平靜, 道:“隨我來。”
懷玉于是便就跟上了楮語, 一言也不多發, 竟莫名聽從她的話。
尹書文不知何時已悄然離去,只剩下其身死的劍侍與婢女被人流避開。
想必尹書文方才只將楮語當做低階無名星修,又見懷玉一介散修且言行一直溫和, 才敢出手偷襲一人。
不料懷玉竟強悍到直接將她的劍侍與婢女當場反殺。
而據圍觀修士全數散盡的行為, 可以想見云上城中應當并無人管束修士之間的爭斗。
那這尹書文但凡不想死,都該離去了。
楮語只掃了一眼尹書文落地那處,見其不在,眼中亦沒什么情緒。
而后四人由楮語帶著在附近尋了一間名為玄字天茗閣的茶樓,上了位于最高處的玄字一號茶室。
此茶樓商股幾乎盡在昴君手中,因而玄字一號茶室本就是特意置留出來的。
楮語既不在崇一面前遮掩自己所擁有, 也不故作什么解釋。
崇一見了, 亦未多言半句。其實在她心中,楮語便是成了玄元真君,她覺得自己似乎也不會覺得有什么意外或者難以接受。
玄字一號茶室內。
楮語與崇一坐在一側, 懷玉與崇遠落座于另一側。
崇遠目不斜視, 楮語與崇一則皆將目光落到了懷玉身上。
楮語面色溫靜, 聲色亦溫,先問道:“玉呢?”
方才被偷襲的尹書文打斷而未還給楮語的玉,一路走來一直被懷玉握在掌心。
此時聞楮語問, 他便抬手將它遞出,動作溫柔地放在了中間的茶案上。
楮語卻未立即伸手接過,只靜看著玉。
幾息之后,仍是溫聲,問道:“此玉從何而來?”
懷玉目不轉視地看著楮語,絲毫不覺得有什么不妥,眼底盡是無瑕的溫柔。
聞楮語問,吐字溫緩清晰,答道:“撿來的。”
楮語不動聲色地頓了頓,不過此答案也算是在她猜測之中。她神態自如地迎著他的目光,繼續問:“從何處撿來?”
懷玉想了想,答:“地上撿。”
“……”楮語默了一息,面色慣常平靜,再問,“哪里的地上?”
懷玉又想了想,答:“風雨里。”
楮語:“……”
“咳!”崇一忽的咳出一聲,旋即抬手掩唇,但遮不住其已經揚起的眉梢與眼角。
不過楮語立時便想到了丟玉那日確是“風雨里”。
她看著以溫柔的神情自然的語氣接連道出兩個出人意料的回答的懷玉,啟唇詢問第三次:“在十四洲的哪一洲撿到的?”
懷玉這次回答得很快:“不知道。”
楮語:“……”
崇一的手于是未能從唇上放下,連肩膀都微微顫動起來。
楮語神容平靜,徑直拋卻方才的問題,問:“你從何處來?”
懷玉突然沉默,顯而易見這個問題竟似乎難到了他。
他無言思考起來,且還無所察覺地垂了眼,像是陷入了頗深的糾結之中。
半晌,他才抬眸重新看向楮語。
神情依然是無暇的溫柔,但楮語卻覺得他此時的眼神好似有閃躲之意……
而后便聽得他答:“低處來。”
“嘶!”崇一在懷玉方才思索的那段時間里終于放下了手,悠悠給自己斟好了杯茶。此時剛端起茶杯,聞言手猛地一抖,大半杯盡灑!
失算了。
楮語依然神色平靜地看著懷玉。
然此瞬無言的她與方才不同,突然便顯得微微疏冷起來。
懷玉竟很快察覺出了這一分不同,主動開口道:“來找你。”
楮語依然未言。
懷玉看著她,好像知道她為什么突然不說話,但卻不知道自己下一句該說什么。
他想了想,伸手把茶案上的半塊玉往楮語那邊推了推。
而后他抬著手,將雙手上的玉扳指、玉鐲盡數取下,放到茶案上。
沒了這些胡亂套在一起的玉飾,忽然可以清晰分明地看見他的手白得近乎通透,膚下的經脈透出淡淡微紅,恍如血玉中的脈絡。
懷玉將手收回到自己腰間。
一柄白玉骨扇被他取下,也放到了茶案上。
他再將手探向腰間。
聽得一聲極輕微的離合之聲。
接著響起了各色玉石撞擊的玎珰聲。
佩在腰間的那數十枚玉佩被懷玉連著嵌滿玉石的腰帶一并取下。
也放到了茶案上。
一時之間,楮語與他之間的茶案上堆滿了各式玉石。
懷玉停下動作抬眸看向楮語,然剛欲啟唇,又頓了頓,想起了什么。
而后便見他抬起手——
將束發的玉冠也取下放到了茶案上。
半束的長發瞬時盡數披散下來,忽而給他添了一絲妖治之色。
他毫無所覺,只看了眼滿茶案的玉,似是滿意地顧自微點了點頭,然后看向楮語,語氣與聲音皆一如既往地溫柔:“送給你。”
楮語眉梢微挑,眼底亦生微訝。
“咳、咳咳咳!”崇一這次茶已入口,聞言當即嗆了住,咳得略顯夸張但真的有些難以克制,她忙抬手順喉。
崇遠不動聲色地看她一眼。
楮語心知崇一為何嗆到,旋即偏頭向她投以關切的目光。
崇一忙又擺手,半咳半笑道:“沒事沒事,小僧喝得太急。”
楮語頷首以應,見她緩過來,才偏回頭來。
便又見著眼前懷玉從身上摘下來堆了滿案的各色玉質物件。
楮語默了默,幾息之后,抬眸看向懷玉,卻沒應他的話,而是反問一句:“這些也都是撿來的?”
懷玉聞言,忽然離茶案近了幾寸,似是想靠近點看透她的想法,但又很快放棄,答道:“不是的。”
“哪、何……”楮語想到懷玉先前的幾句回答,連續自斷兩次話語,維持著語氣的平靜,溫聲問,“那它們怎么來的?”
懷玉將她的每個字都聽入耳中,等她話音落下,才答:“送我的。”
楮語于是問道,仍溫聲:“何人送的?”
懷玉想了想,答:“朋友們。”
楮語微一挑眉,神色與聲音依然平靜:“你的朋友們送你的玉,你卻將它們都送與我?”
懷玉一直看著楮語,無任何猶疑:“都送你。”
楮語便問:“為什么?”
懷玉突然又被難到了。許久,他似乎終于想出來了,緩緩笑起來,整個人愈發溫柔。
字字溫緩且清晰:“我樂意。”
“……”
茶室內本因懷玉方才長思而安靜了許久,這一瞬變成了寂靜。
一直面無情緒、目不斜視的崇遠,終于明顯地分了一分目光給懷玉。
雖只有短短一息。
崇一扶額,心中有聲音大響:
氣質如此溫柔的一個人,到底是誰教的他這般說話!
楮語克制著平靜而自然地眨了眨眼,沉默幾息之后,伸手拿起茶案上最靠近她的那半塊玉石,蜷指握在手中。
以她在與懷玉對話的這短時中的觀察,不必自玄字環中取出那半塊長庚玉,亦已可以確定手中的這玉就是她所丟失的那另外半塊了。
楮語握著玉,對上對自己所說出的話并未察覺到任何異樣的懷玉的目光。他的目光自始至終溫柔無暇。
她也便展現她慣常的溫靜柔和,改了稱呼,道:“這確是我舊日丟失的玉,今日多謝道友將它送還于我。”
而后她頓了頓,看了眼茶案上懷玉從身上取下的那些玉飾,再抬眸回視他,接道:“至于道友的這些玉,則不必送我。我亦不可收。”
懷玉聞言便要啟唇,被楮語溫聲而自然地打斷:“我名楮語,中洲太微門弟子。今日有事需得先走一步。道友他日可來太微尋我。”
懷玉不知道有沒有將她的這番話聽入耳,問道:“你去哪?”
楮語已站起身來,靜看他兩息,最后只道:“云上城內。”
-
楮語三人便與懷玉道別,按照原本所商定的計劃前往玄元萬寶閣。
崇一向來是心中清明之人。出了玄字天茗閣,路上便沒有提及懷玉半句,只與楮語一邊賞云上盛景,一邊談風聞趣事。
然臨近玄元萬寶閣時,竟又生了變故。
不過倒不是與懷玉那般當街被眾人圍觀的什么變故,也不是楮語三人的變故。
是玄元萬寶閣剛剛閉閣了。
云上的玄元萬寶閣乃十四洲最大、奇珍異寶最多的萬寶閣,其外設有極大的結界。
此番閉閣,那結界便落了下來。閑人于是不可踏進十丈之內。
不過且別說踏入,此結界似乎與云間那些建筑外的結界是同一種結界,但對建筑的隱匿效果更為上乘。
結界罩下來,整座萬寶閣都隱在濃濃云霧之中,如浩渺遠天的仙宮,不可窺視。
結界外倒是有立高大的告示牌,上面并不避諱地寫道定雷鐘有所異動,因而近幾日閉閣護寶,待幾日后萬寶節再開門迎客。
楮語三人便改道前往玄元書行。
玄元書行其名為書行,卻是一座看起來幾乎與萬寶閣一般大的白色宮殿。高聳觸云,宛若云頂。通身白壁,白壁之上有萬行墨書,百態不一,飛揚狂恣。
崇一知曉楮語成日修煉,雖不大清楚她究竟對外界之事聞見多少,但先與她介紹道:“玄元書行此壁被世人譽之為‘云上天書’。數千年間的名家幾乎皆有留墨于玄元書行外壁之上。不僅如此,書行每年都會派人遠赴各洲搜尋遺世墨客,特意請來云上,落墨書行外壁。”
楮語確實只聞玄元書行之名,不曾知曉與書行這百丈外壁相關之事。靜聽之后,頷首以應。
書行內亦極為闊大。共計一十九層,既是藏書寶地,也是印書寶地。
各層之間以無數交錯的階梯相連。既可走出些望見上下各層修士讀書之姿,也可退內些顧自讀書不見任何旁人。
不過雖有無數人同在書行之內,甚至還有人就地修煉。因附了玄妙的法術,書行內不僅保持著十分的幽靜,還使人們之間互不攪擾。
那些個就地修煉之士也皆很快便被書行巡走的書役看見,為其施上隔絕的結界。
楮語三人在書行中分別尋閱各自所好之書,眨眼便自白日待到了月上中天。
而后通過傳訊相約回到底層,離開書行。
接到崇一傳訊之時,楮語還收到了另一條傳訊。
她將傳訊引出之后生了一瞬微微訝意。
竟是不近舟傳來的。
看完之后,她稍作思索,神色平靜地回了訊。
-
玄元書行離楮語云間庭院較遠,她便與崇一、崇遠一人同行回到鹿鳴街,才作分別。
夜雖深,盛城之中行人仍極多。
楮語于是再一次在無數人目光之中,神態自若地展開星圖施展斗轉星移術踏星子而上。
然而還未登上云間,她卻忽然停了住。
側前方遠處的玄字天茗閣閣頂之上,有人孤身長身立于云夜之下。
她心有所感,凝眸望去。
便見青年身形頎長,一襲素凈月白長袍,腰間環了整整一圈玉佩……
楮語目光微滯。
她踏在一枚星子之上,六座星官已經向回云間庭院的方向展開。
然而思索幾息之后,除了腳下所踏星子的這座星官,剩余已展開的五座星官盡數一閃消失,反向玄字天茗閣的方向鋪展而去。
隨著斗轉星移術法印的不斷結現,楮語閃現于星子之間,眨眼已去十幾丈開外。
懷玉忽然亦心有所感,轉過身來。
便望見遠處有少女踏星而來。
他一瞬便認出了楮語,眼睛旋即亮了幾分。
而后目不轉視地望著她。
片刻之后,楮語來到了懷玉面前,與他一并立于天茗閣頂。
懷玉直直看著她,語氣與聲音皆溫柔似這漫天的夜下薄云,道:“你來了。”
楮語面色溫靜,微抬起頭迎上他的目光,只看著他沒應他的話。
許久之后。
她終究還是問道:“你在此處做什么?”
懷玉絲毫不作多想,答道:“在等你。”
他的語氣輕緩溫柔,無意間便將這件事也說得十分溫柔。
楮語聞言無所動容,神色平靜地看著他,只是又無言許久。
半晌,她終于問出了白天被自己壓下沒出口的問題。
“你是妖?”
雖與崇一交好,但有些事避諱與否同關系無關。
此時此地只有她與懷玉一人,便不必再避什么。
懷玉聞言,臉上從不動容的神色忽然僵了一僵,而后旋即垂瞼,長睫覆住他的眼。
不知在想什么,久久不言。
楮語靜靜等了一會,看著久久沉默的懷玉,忽然猜測到他的打算,于是打破沉默,問道:“你想我也成為你的朋友嗎?”
懷玉聞言抬眸看她,神容慣常溫柔,想了想,點了點頭。
楮語面色溫靜,聲音卻輕而微冷:“你若不告訴我,我們便做不了朋友。”
懷玉又沉默起來。
半響,他終于道:“我是妖。”
他話音剛落,夜風忽然大了些,似要將他的尾音吹散。
也同時吹動一人的鬢發。
楮語靜看著他,沉默幾息。
倒不是意外,只是此答案確在她意料之中,叫她有些道不清某種感覺。
半響,她問道:“方才不肯說,是怕我知道你是妖之后疏遠你?”
懷玉想了想,糾正道:“討厭我。”
楮語心中旋即了然。
據她在太微藏書閣中所閱與《伏獸錄》中所見,可知妖修在十四洲的地位并不如何。
十四洲的妖修多在炎洲,因而炎洲也稱妖洲。
伏獸宗便是炎洲宗門,且應當是十四洲唯一一個人修與妖修共存的宗門。
之前到金陵小境外守候的那名為衛旸的金丹弟子,便生著一雙綠瞳,乃人蛇半妖。
他的姐姐衛暄亦是半妖,乃伏獸宗大弟子,孟飛白的好友。
六千年前大劫中有不少妖修與魔修同一陣營,因而劫后妖修被人修一并視為邪惡之修。
伏獸宗立宗至今千年有余,人修對妖修才漸漸放輕戒備。不過妖修雖不似魔修一般現身乾洲之外便會受到追殺,也都甚少離開炎洲。
因為即便是伏獸宗弟子,在修士之中也仍是頗受疏冷的。
散修妖修則更不必說。
楮語靜看著懷玉,不駁也不應,語氣平靜,轉而問道:“你是什么妖?”
她心中其實早有論斷,但她沒有點明,更傾向于聽懷玉自己告訴她。
因為懷玉若真的只是千里來送還這半塊長庚玉,且在人群中一眼便確認了是她的玉。
那么他在她所遇到的這些修士中,無非是一個特殊的存在。
她需要看清他。如現下通過他的回答觀察他。
懷玉卻又不言。
但和之前不回答他是妖的時候不同,此刻的他是因為并不知道該用哪三個字定義自己,才不回答楮語的問題。
半晌,他想出來了,于是與楮語道:“你伸手。”
楮語的目光落在他溫柔的眉眼上。
幾息之后,伸出了手。
懷玉于是也伸出手。
同時他那極好看的眉眼微微彎起來,眼底漾出笑意:“給你看。”
而后將他的手覆到了楮語的手上。
他的手比楮語還要更白一分。
掌心相觸的瞬間,楮語并沒有感受到常人的溫度,而是有如玉石般的微冷傳來。
下一瞬,那微冷便從她掌心落到了她腕間。
懷玉同時忽然自原地消失不見。
楮語眼中卻無一絲訝色,垂眸看去。
長空月色下,一尾赤蛟溫柔地纏在她的手腕上,兩對蛟足輕輕抱住她清瘦的腕兩側微微凸出的手骨。
赤紅的蛟鱗泛著清冷月光,恍如冰氣覆于火上。
似一只絕美的血玉蛟形手鐲。
蛟首微抬。
一對極小但極亮的赤目正正望向她。
天茗閣頂微涼的夜風倏忽將回憶吹起。
蓬山長夜里落在她掌心的它,也是這般望著那時微醉的她。
而后聽見她輕而懶的聲音:
“圣人被褐而懷玉……君子懷玉……”
再聽見她低笑一聲問它:
“你是要做圣人……還是要做君子啊?”
……
寥寥幾句,分明無意。
卻突然就萬般神奇地點醒了它混沌的神智。
使它的眼中從此除了玉,還清晰落入了她的面容。
以及無盡湖海,廣闊乾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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