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何為洗心
將自己的意識投入別的意識中, 是什么感覺?
如滴水入江海。
凡一分不慎,便可能被磅礴洶涌的海浪化散吞沒,失去滴水之身, 永遠地,完全融入江海之中。
然而, 世間之法、世間之術,世間萬事本就皆有代價。不過是多與寡、安與險之類的區別。
其他法術暫且不言,洗心術三重見心的代價便是如此。
險。
記憶與心神相關相連。
侵入他人心神、獲取記憶之術,如何能不險?
洗心術一重洗心的威效為除去所有心念,雖也侵人神識,但尚不必投入自身意識,只消由商星代為侵入;二重控心, 則便已需要投入自身意識, 從而控制他人行為。
不過這兩重法術的法訣都由鏡君所作, 法術成熟且穩定,只要正確跟隨法訣施術,便能避去諸多危險。
三重見心的法訣乃楮語近日剛剛自悟所得, 可確保法術能夠順利施展,但無可確保避開施術之險。
也就是說,這一道見心法訣只是粗糙的初版, 仍需要她不斷改進,才可如前兩重鏡君所作的法訣一般成熟穩定。
而改進的前提, 便是不斷練習法術, 提升對法術的熟悉與掌控度。
楮語白日里對懷玉施展洗心術時,是想試著在一重洗心的基礎上會悟新一重,從而為他除去尚留在他體內的那幾縷黑氣,并不是拿他來練習三重見心。
這等侵人心神的法術自然不可隨意拿他人練習。稍有不慎, 不止楮語受傷,被入侵心神之人定然也會受到不可估量的損傷。
但楮語也沒有選擇通過對未開神智的草植鳥獸施術進行練習,而是直接選擇了定雷鐘內封印的這無數邪煞魂魄。
生靈有記憶,魂魄自然也有記憶。
無非入侵這些邪煞魂魄的心神獲取記憶更為兇險。
然而楮語要的正是這份兇險。
奪鐘秘境內,她在驚險無比的夔牛海域中,成功施展出了平日里再如何練習也未能成功施展的淬室守星術二重玉衡淬室守星陣。而后,又順利會悟見術二重張,更再通過張之術主動點亮了翼宿,直接會悟垂云術二重玉衡垂云翼。
自那時起,她便生起了在險境下修煉的念頭。
平和安逸的環境確實可以心無旁騖地修煉,但缺少了那股緊迫之感,就同時也會在無意中少了幾分突破的決心。
而心中的任何念頭,對修煉都有影響之處。
她的目的之一,就是要嘗試此等略顯危險的修煉方法是否真的能夠加快她對法術掌控熟練度的提升。
當然,此刻的她并不是盲目地以身犯險。
雖是意外,但她確實已經成功對懷玉施展過見心,并平安地從他的記憶中脫離。她又日日不輟以淬室守星術一重淬煉自己的神識,擁有行此險事的根基。
初入定雷鐘內時,她更是已被這無數邪煞魂魄圍攻過,還抵擋住了它們的侵襲。
當時那一圈金紅色星華應當就是助她擊潰圍攻的力量,且在她看來很可能是識海星圖中的熒惑星影所為。
此,便為她犯險修煉的目的之二:如若她再次落入險境,那么或許能再次激發這股力量,從而探尋她與熒惑星影的聯系、探尋主動掌控這股力量的方式。
第三個目的,則出于她的推測。
將意識投入這道邪煞魂魄記憶中的一瞬,屬于邪煞魂魄的記憶涌上來之前,無數畫面搶先在楮語腦中飛快閃過。
是她入懷玉記憶時所見。
在懷玉記憶中,除了步天之事,她自然也看到了他從奪鐘秘境出來后的經歷。
然而她并沒有見到他遇到過什么可疑之人。
在記憶中只能跟隨懷玉的視角,所以至少在他目之所及的角度,她沒有明顯地發現什么。
瓊閣會結束時,懷玉沒有立即離開,直到他那一層的與會散修散盡了,也沒有等到辛夷出來,他才孤身出了玄元萬寶閣。
不過他也沒有尋楮語,沒有向太微門弟子打探她。
他分明沒有看見她,楮語卻竟感覺到他似乎知曉當時的她沒有回到現世。
云上城雖然遍集十四洲奇修異士,但懷玉一身月白長袍,渾身環玉而又豐神如玉的模樣,還是頗有些引人注目,故而同路的不少修士皆有向他投來過目光。
只是一切尋常。固然辛夷與她都沒有出來,懷玉的情緒仍十分穩定,有疑惑、茫然、擔憂之情,但沒有一絲將要發狂的跡象。
就在此情況之下,他的腦中忽然毫無預兆地涌上了一股極其強烈的情緒:驚恐、慌憂、無措、憤怒、悲慟……
這股情緒應當便是不知何時侵入他體內的黑氣所致。
它令懷玉產生了錯覺,喚出了他心底最恐懼的事——
他以為她死了。
這股情緒鋪天蓋地,瞬間吞沒他的所有理智。致使他發狂。
直到她從定雷鐘與玄字環的雙重空間中出來,追到重霽主街,他再次感應到她的氣息,才恢復理智。
但那股黑氣仍殘留在體內,落雁澤上被她施展見術看見。
洗心術一重洗心能夠除去所有心念,殘存在懷玉體內的黑氣能夠生成這些雜念——
故而,楮語推測洗心術一重洗心,能夠修煉出清除這股黑氣的威效。
但她白日里失敗了,也不愿再對懷玉嘗試。
那么定雷鐘內封印困鎖的這許多邪煞魂魄便是最好的施術對象。
且依此看來,煉化定雷鐘的方式或許也與煉化其他法寶的方式有所不同。
若她對這些邪煞魂魄練習洗心術三重見心的同時,能夠成功施展出新的洗心術一重洗心,豈不算是對于邪煞魂魄的一種煉化?
煉化之術不一而同,但世間萬法皆有相通之處。
她已知各星官功法的本質為通過不同的運使星韻的方式而激發星官力量。那么若能知一種煉化,自是相當于打通了她會悟其他煉化之術的道路。
最后一個目的則源于——這些邪煞魂魄應當是尾君前輩所封鎖,來自六千年前的十四洲。
那它們的記憶中……
故楮語犯此險修煉,為一舉多得之事。
……
洗心術法印的金光愈來愈盛,將楮語與她身前這道邪煞魂魄一并完全籠罩其中。
她的意識也徹底侵入了這道魂魄中。
無盡的黑暗本如潮水般涌來,此刻亦如潮水漸漸褪去。
不過,與入懷玉記憶時不同的是,此次楮語沒有立即落入這道魂魄的記憶,直接與它共歷漫長的一生。
而是先落入了一條光怪陸離的長河。
長河形狀無端、光彩奇異,目之所及處皆閃爍著陌生的畫面,應當便是這道魂魄的畢生記憶。
無數嘈雜的聲音、繁亂的情緒同時從這些畫面中涌出,滔滔不絕如長河之水,翻滾不止,野蠻地攪動楮語沉浮其中的意識。
楮語立時收斂五感,穩定心神,死死守住被“河水”毫不留情地沖擊、令她痛苦得如在被無數雙手生撕硬扯的意識。
爭端漫長無際。
不知許久,楮語終于在對疼痛幾乎麻木的狀態下,安然護住了自己的意識。
并有了“自由行動”的余力。
在這條光彩斑駁的長河中,她的意識如天星泛著金光,又隱隱閃爍幾分火一樣的熾紅。同運使星韻一般,在她的驅使下,艱難但明確地“游”向長河中的某一道畫面。
觸及的瞬間,長河消散無蹤,天地歸于寂靜,心神重得安寧。
但這般空與靜,又恍如五感盡失。
不過也只一瞬。
下一瞬,楮語便“睜開了眼”。
甫一睜眼,“她”便吐出一口深綠色的血,撐起生著劇痛的四肢,從地上艱難地爬起。
楮語“看了眼”那口血,結合體內沸騰著的陌生的嗜血殺意,迅速判斷這道邪煞魂魄原身應該是一只妖。
同時,她立即在這股強烈的殺意中竭力維持住自己心神的清明,避免被這深刻入骨的惡念影響而丟失自己的意識。
而后,她才順著它的目光“抬眸”。
長天昏暗,陰風怒號,濃重的血腥味迎面撲來。
廣袤無際的荒原之上遍是短肢殘骸,到處閃爍法光,也到處飄蕩著渾濁的黑氣。
無數修士飛馳于天地間,形態各異,似是人、妖、鬼、魔俱現。
護著自己的心神與意識不被侵蝕同化的同時,楮語壓下這一瞬瘋狂翻涌的澎湃心潮。
當真是——
六千年前,劫時十四洲!
-
“噗——”
“咳、咳咳!”
將意識抽離的瞬間,楮語再也控制不住吐出一口鮮血,并猛烈咳嗽起來。
整個人也踉蹌幾步,才勉力維持住身形。
而后她奮力挺直脊背,大口但又克制著深深喘息。
數息之后,終于漸漸平復下來。
她仍微闔著眼,神情晦暗,濃密的長睫低垂,遮不住眼底尚未褪去的嗜殺與陰鷙之色。
整個人也依然隱隱散發幾分邪煞冷血氣息。
淺金色流光在指尖亮起,星圖未展,只三枚星子連成的心宿星官在她身后半空一閃,洗心術法印便結現在她額前幾寸之處。
與她額間微光明滅的淺淡天印相映。
識海星圖中,被七座星官環拱的心宿星官中最明亮的那枚星子立時化成巨大火紅的赤星高懸,燃起燎原烈火,瞬間鋪占整片識海天地。
楮語整個人一怔,心中萬念盡去,眼中的嗜殺與陰鷙之色也瞬間褪去大半,臉上晦暗的神情明朗幾許,渾身氣息也回溫三分。
幾息后,她回過神來,但毫不猶豫地再次施術。
一枚又一枚洗心術法印接連結現。
商星高懸于識海夜空,星火熊熊,長燃不止,誓要將堪堪滲入她體內、在識海中飄蕩的微不可察的淡薄黑氣全數燒成灰燼,一絲不剩。
商星之上,那輪巨大的暗紅色星影似乎也因這漫天地的烈火而明亮了幾分。
天地間熾紅的火焰中,閃爍起點點星芒般的金色華光,但火焰太旺盛耀眼,襯得這些華光并不明顯,難以察覺。
許久,直至在方才那段記憶中沾染的不屬于楮語的所有心念、情緒、神色消散殆盡,她方才停手。
停手后,她維持著沉默,緩和自己因連受這許多道洗心術而生出的長時茫然。
半晌,她終于抬眸,目光已恢復清明。
一枚去塵術法印同時結現在空中,唇角的血跡也消失不見。
定雷鐘內充斥著被封印其中的這無數邪煞魂魄的嘶吼呼嚎聲,反而愈顯一份詭異的幽靜。
身形清瘦的女子孤身立于它們兇惡的注目中,神色平靜,看著一丈之外的那道剛剛被她探取了近百年記憶的魂魄。
靜默幾息后,一張闊大星圖悄無聲息地展開在她腳下,燕頷藍色法光陡然一盛,在縱橫交錯的瑩白細線間迅速向外蕩去,眨眼鋪占以她為中心的近五丈方圓之地。
繁星閃爍著連成八座星官將她環繞其中,方才閃現過的主星星官躍升而起,此刻終于明亮高懸于她身后。
眾星金輝之中。
她凝神,啟唇,抬手捻訣。
腦中同時回憶方才施術為自己洗心時殘留的每一絲感受。
低吟聲一如既往的晦澀不清,捻訣之勢卻不如先前每一次會悟新法術時那般緩慢,而是如平日每一次施展已學會之術時那般快而果決。
額間天印明滅不止,金光淺淡微弱但不息。
一枚又一枚洗心術法印接連結現在那道由黑氣組成的邪煞魂魄的中心,每一枚法印的形狀似乎相同,又似乎各有微妙的不同。
魂魄無識海,商星便在法印上化現,燃起的星火四散開來,附著在組成魂魄的每一縷黑氣上,或吞噬黑氣,或被黑氣吞噬。
星韻源源不絕地從掌中涌出,注入同樣不絕的一枚枚洗心術法印中。
爭斗不止。
施術時慣常微闔的眼瞼下,閃爍著細碎的光。
不知是法光映入了眼眸,還是星光自眸中而生。
只可見新結現的法印金光愈來愈盛,同法印化現的商星燃成的星火爭斗的、組成那道魂魄的黑氣愈來愈弱。
時間一點點流逝……
忽然,結現的所有法印幾乎同時消失,連殘影都不見半分蹤跡!
那道邪煞魂魄之中,留下了一枚金光堪稱璀璨的嶄新法印!與困鎖魂魄的金印交相輝映!
楮語終于掀起微闔的眼瞼,眸中的灼灼火光與新法印化現的商星烈火同時燃起!
“轟!”
似真火乍燃之聲!
金紅色的熾烈火焰瞬間將本與星火勢均力敵爭斗的黑氣完全吞沒!
原本陰冷幽晦的嘶吼聲立時變得無比慘烈而尖銳,徑直沖入她的雙耳!
然她無所動容,克制著連眼睫也不曾顫動一下。
數息之后,這道慘叫聲驟然息去。
烈火同時也熄。
這一道魂魄消散,黑氣湮滅于火中,連余燼也無。
鐘壁上此處,空空蕩蕩!只余原本用以困鎖這道邪煞魂魄的金印與尚未消散的洗心術法。
楮語收術,心中頓時舒一口氣,緊繃的心神終于微微松弛下來。
她望著漸漸消失的洗心術法印,黛眉淺彎,眼角微挑,眸中細碎的光化成了細碎的笑意。
原本的洗心術一重洗心雖可除去所有心念,但只短暫的一瞬。
回神之時,萬念俱歸。
而現下這新的洗心術一重——
可以徹底洗去心中惡念!
洗心之術,何為洗心?
滌心神,除惡念,謂之洗心!
果然,她此次以身犯險,確實成功會悟,得她所欲得。
不過縱是如今已有八座星官整整六十三枚星子,這一番悟法,還是險些將她體內的星韻耗盡。
楮語微感疲憊,很快又不由自主地垂眸,稍作歇息。
但下一瞬,她便又猛地抬眸。
洗心術法印徹底消失的一瞬,一絲細小微弱的、與星修法術金光似乎并不相同的金光顯現在那道徹底消散的邪煞魂魄之處,緩緩流向她。
她指尖下意識地一動,又因占星術沒有帶來任何危險的感知而自己止了住。
那絲金光便這么入了她的體內。
入體的瞬間,生起一股十分陌生且奇異的感覺。
但確實沒有絲毫危險之意。
只難以名狀,不可言說。
近乎毫無依據地,但一份猜測在心中乍生。
然而楮語神色依然平靜,只默立著,無所動作。
片刻之后,施展無有術從定雷鐘內返回她云間庭院的主屋。
識海夜空中,巨大的暗紅色星影將八座明亮高懸的星官籠罩其下。
諸天二十八宿,二十座星官仍暫且黯沉。
然而方才那絲金光入體的一瞬,其中一座六枚星子連成的黯沉星官,發出了一絲與入體金光一般極其微弱的光。
一閃而逝,不曾為楮語所察。
-
冥間。
一道訝聲響起:“這……六千年前的殘魂?怎么竟能在今時落入冥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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