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獨上西樓
從琦衣坊出來后,巧凝又陪著自家小姐買了一雙乳白色的珍珠跟高跟鞋,才打道回府。
一路上,巧凝見絲蘿心不在焉,知道她是為了剛剛的事情傷神,便道:“小姐,你剛剛就應該對他們發火!你可是名正言順的何家少奶奶,應該給他們點厲害瞧瞧!”
“我沒事”絲蘿安慰著身旁的巧凝:“我要是當眾發了火,豈不是讓別人都笑話何家?”
“小姐,你就是太顧全大局了!”巧凝憤憤不平,“白白讓人欺負!”
“家業如此昌盛的何府,整個踏花鎮不知道有多少雙眼睛盯著,不得不時時小心堤防,不能只為出一時意氣。”絲蘿牽起巧凝的手,“巧凝,等過幾年,我于你尋一個好人家,便就出府吧。府外的尋常阡陌,才是人間。”
未出閣之前,絲蘿經常帶著巧凝出府,每次回去都買一些簪花、鏡子等小玩意,有時還會偷偷溜進茶社里,聽說書先生說書,玩的盡興而歸,今日見到街市上熱鬧的景象,只是物是人非,心下便頗有幾分“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之感。
“小姐,我愿一直在何府陪著你。”巧凝的聲調降了些,聲音有些沙啞。
“你總歸是要嫁人的。還有,以后不在我身邊,不能再像今日那樣魯莽,這世上什么樣的人都有……”
“小姐,前面有很多人擋住了路呢……”
絲蘿聞訊,看向前方,確實有很多人圍在一起,擋住了去路。主仆二人來到前面,見有幾個女子頸上掛著一個牌子,上面用潦草的字體寫著:“賣身”,眾人議論紛紛,這些人都是被從窮鄉僻壤的人家買來的女兒,再倒賣到青樓。
這十來個女子面黃肌瘦,看起來楚楚可憐。絲蘿見狀,不免動了惻隱之心,問巧凝道:“我們身上還有多少銀子?”
“小姐,還有一張五百兩的銀票。你不會是想……
“你們誰愿做我的丫鬟?”絲蘿看著眼前跪著的女子,逡巡道。
這些姑娘聽到除了被賣到青樓外的第二條出路,都像尋到了生路般,沖著絲蘿喊著:“小姐,我愿意,我愿意……”
唯有一個姑娘依然低著頭,不為所動,絲蘿看著這個女子,走上前來,道:“你為何不說話?不求我帶走你?”
那女子不卑不亢道:“回姐姐的話,都是窮苦的姐妹,帶走誰都是您的恩德,小女子都會感激您。”她素凈的臉因長期吃不好飯而顯得沒有生氣,但勝在年輕,總是可人的。
絲蘿點點頭:“你叫什么名字?”
“小女子沒有名字,從記事起就四處漂泊。”
絲蘿轉身對正在打量著自己的人販子道:“五百兩,可否將這位姑娘贖出?”
那男子早就看出絲蘿穿著貴氣,氣質非凡,故作為難道:“姑奶奶喲,這五百兩著實有點少,如果賣到青樓,您在贖出來可就不是這個價格嘍……”
絲蘿不欲與這種人交談:“今日我出來得急,你若覺得不夠,隨我去府上取來便是。”
那人販子得寸進尺道:“敢問您是哪位府上的?小的我可不能輕易就隨您去,這一大家子人呢。”
巧凝道:“何府二少奶奶還請不動你嗎?”
那人販子一聽是何府,立刻變了臉,誠惶誠恐道:“小的有眼不識泰山,還請二少奶奶別怪罪小人,這賤坯子哪里還值那么多,五百兩足夠了……”
巧凝上前就給了那人販子一腳:“我家少奶奶不和你這種爛人計較,”將懷中的銀票扔在地上:“拿好錢,趕緊滾!”
那男子見到銀票,眉開眼笑,心想著今日賺大了,還暗暗罵著二少奶奶傻,這賤命哪里值這么多錢,一出手就是五百兩……
一轉眼,已是立夏時分。
第二日。
絲蘿昨日走了一天,今兒還是沒由來地乏累,吃過飯便由兩個丫鬟擁簇著,在浣初池散步。
府中的荷花開的甚好,轉而想到新的丫鬟還沒有名字,便問她是否有喜歡的花。
“奴婢最喜歡荷花,雖生在芋淤泥中,卻不受污染。”
“正所謂出淤泥而不染。既然你喜愛荷花,那就取‘樹陰照水愛晴柔’這句吧,‘晴柔’這個名字你可滿意?”
“晴柔謝二少奶奶。”
但是,巧凝卻對這件事情有些不解,看起來有些悶悶不樂。
絲蘿看出了她的不快,便問起了原因。
巧凝努著嘴,委屈巴巴地道:“小姐,剛來何府時,二太太讓你挑丫頭來著,你不要。為何現在偏偏挑一個來路不明的人?”巧凝說出了心中的疑惑。
“如若有二太太的人安插在身邊,被人盯著,總歸是不自在的。”絲蘿起身換上了今日買的乳白色高跟鞋,想適應一下。
巧凝好像明白了什么,但還是說道:“就算如此,那晴柔花了小姐五百兩,這銀子都能買十個丫頭了,實在是不值得啊。”
“我何嘗不知。只是,那種情況下,我用重金解救于她,她定會心存感恩,不會輕易背叛我。”
“那小姐為何偏偏選中了她?”
“那種情形下,她且能臨危不亂,不欲與眾人搶奪,這正是她能脫穎而出的原因啊。”絲蘿淡淡道。
巧凝不得不感嘆自家小姐的心思縝密:“巧凝還以為哪里伺候的不好,惹小姐嫌棄了。”
“傻丫頭,你是我母家的丫鬟,定是我在何府最親近的人。”她拍拍巧凝的手背,親昵地說道。
已是三更時分,絲蘿卻仍舊未眠,自打昨日在琦衣坊見過銘恩后,便兩日未見到他了。
她不禁想起《詩經》中出自《關雎》的句子:“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輾轉反側。”原來描述的就是這種心境嗎?“君子”因念著無法得到的“窈窕淑女”而無法安眠,而自己又是為著什么呢?難道自己也同君子一般,是為了獲得窈窕淑女的回應嗎?
她所寤寐思服的不過是一份安穩罷了
輕輕闔上眼,浮現的都是銘恩昨日瞥向自己的那個目光,在這樣微寒的夜,簡直讓人身處冰窖之中。
俗話說惡語傷人六月寒,不過“惡語”也僅僅像匕首一般,你看的見傷口、嗅得到血,而無聲的眼神傷起人來更是厲害,表面看不出端倪,卻會教人像中了內傷般毫無招架之力
正在絲蘿感嘆時,教舞蹈的南京先生來了。
只見她身著長呢子大衣,帶著貝雷帽,踩著細高跟鞋,走起路來離得很遠都可以聽到。
“二太太。”那女子脫下貝雷帽:“我是來教舞蹈的先生,喚我韻菊就好。”她個子高挑,本生的清麗,卻涂著鮮艷的紅唇,盤著高高的發髻,竟生出一種別樣的美。
絲蘿養在閨閣,接觸到的最摩登的人也只是讀新式女校的婉貞了,但婉貞畢竟是學生,如今見到南京來的舞蹈先生,不得不感嘆外面真是新風漸起。
但絲蘿沒想到,正是這個女子的到來,正式開啟了她在這大宅里危機四伏的人生。
黃昏時分,下起了毛毛細雨,絲蘿正欲就寢,卻看見外面晃著個人影兒,便趕忙點了燈出來迎。
誰知竟是銘恩。
只不過他喝了酒,看起來有些醉了的。絲蘿喚巧凝去煮了解酒茶,看他醉成那個樣子,不能白白給人留了話柄,便欲將解酒茶喂給銘恩。
剛走到銘恩身邊,銘恩便猝不及防地推開拿著瓷碗的絲蘿。
“滾遠點。”銘恩的語氣頗不耐煩。
如此一推,碗中的大半茶都傾到地上,還潑到了絲蘿的裙裾上。絲蘿也不惱,叫巧凝再盛一碗過來。
“去父親那里告狀,然后逼我回來。你以為這樣我就會喜歡你?”銘恩兀自坐在榻上,這是他第一次正眼看絲蘿,只不過眼神卻叫人有些不寒而栗。
絲蘿有些晃神,想起昨日早飯何老爺問起銘恩,看來是他誤會自己了,趕忙解釋道:“不是的,我沒有同父親講讓你回來,只是”
“夠了!”銘恩打斷了絲蘿的話,語氣多了幾分狠辣:“看來我上次提醒的還不夠,下次再這樣,信不信我休了你?”
休!了!我?
絲蘿一驚,腦子嗡地一聲。
他的語氣不像是開玩笑,沒想到銘恩竟會厭棄自己到這樣的地步。她清楚地知道一個女人被休了之后是什么樣的境地,就算在比較開明的踏花鎮,也會活不下去。
支離破碎的記憶像潮水般向自己涌來,絲蘿有些微微戰栗。自己生母當年就是被休,直到母親去世后自己才被接回秦家,和母親在外過的那些被人欺負、看人眼色的年歲,卻讓絲蘿不堪回首,她斷然不想再過上那樣的日子。
“為何休我?”絲蘿不可置信,看著銘恩問道。
“七出之條里,隨便一條都可以將你掃地出門,我對你根本沒有興趣,自然也不會有孩子,這便是無子;還有,你跑去爹那里告狀,逼我回家,這是口舌。甚至”銘恩的聲音加重了幾分,“沒有理由,也可以休了你,因為,我不喜歡你,現在不會,以后更不會,我身邊的女人哪個不比你風情萬種,一個小門小戶的小麻雀,還妄想飛向枝頭變鳳凰。”
銘恩一邊說一邊打量著自己,那眼神中的一絲厭惡刺痛了絲蘿的心,她知道,這是銘恩對她下的最后通牒,如果哪日惹毛了他,便會沒有理由地將自己掃地出門。
絲蘿不禁在內心啞然失笑,原本盼望嫁人之后,就可以擁有一個完整的家,哪怕對方是一個遠近聞名的紈绔子弟,也依舊幻想有朝一日能夠與他舉案齊眉,以便擇良木而棲。一切都是自己的一廂情愿罷了
此刻她多么想訴說心中的委屈,但是她哪里又有其他的選擇呢?
因為一時義氣與他撕破臉嗎?
之后黯然回到娘家?
那父親和母親定會為此事爭執,到時候又是雞犬不寧
在這樣的一個深宅大院里,自己沒有其他選擇。
她能做的,只能是忍氣吞聲,就算他是一個紈绔的“阿斗、一個風流的負心漢”
絲蘿在心中暗暗思忖,久久不做聲。她知道,自己不能和銘恩撕破臉。
正在這時候就巧凝回來了,不明所以地看著自己小姐。
這么多年,小姐已經養成了一個性子,心中越是恐懼,表面就越是平靜。
絲蘿極力控制著自己的情緒,波瀾不驚道:“你誤會了,我并沒有去父親那里告狀。”語氣聽起來沒有什么情緒。只見她波瀾不驚地地接過滾燙的解酒茶,輕放在了桌子上,轉身進了內間。
回到內間,絲蘿再也忍不住,將頭埋在被子里,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場,那淚水打濕了帕子,復而蒸發殆盡,和絲蘿曾經對于愛情舉案齊眉的美好幻想,一并無影無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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