滕主任跟在陳時的后面，這時候也走了進來，然后使勁拍了一下桌子，嚇了陳時一跳，然后沖著講臺下面說：“見到有新老師進來為什么不跟老師打招呼？之前不是跟你們介紹過陳老師嗎？！”

        說話的聲音非常兇，和之前與陳時說話時完全不一樣，讓陳時想到了他高中的教導主任，果然天下所有的教導主任都是這樣……

        “起立！”一聲清脆的女孩子的聲音響起，陳時看過去，是卉卉。

        所有的學生都站起來，然后九十度鞠躬，整整齊齊的說：“老師您好！”

        陳時往后退了一步，然后強迫自己鎮定下來，笑著說：“同學們坐下吧，不用這么拘謹，我自我介紹一下，我是大家的心理健康教育老師，大家可以叫我小陳老師，在接下來的三個月里都會陪著大家，有任何事情都可以告訴小陳老師哦。”

        “……”

        陳時并沒有得到任何回應。

        然后又說：“關于小陳老師，同學們有什么好奇的事情么？有什么問題想要問我呀？”

        “……”

        見孩子們還是沒有反應，陳時扭頭看了一眼滕主任，覺得是教導主任在這里，同學們放不開，于是小聲的說：“滕主任，我在這兒上課就行了，你先回去吧。”

        滕主任回答：“這些學生平時都不聽管教，我不在這兒你管不住他們。”

        陳時看了一眼下面老老實實的學生，說：“哎，我們心理健康課不需要學生有多聽話，你在這兒我沒法兒上課啊，你先回去吧，我可以的。”

        滕主任這才一步三回頭的走了。

        走之前還瞪了幾眼學生，仿佛在威脅他們不要鬧事。

        陳時覺得滕主任走了之后，學生應該就能活躍起來了，沒想到陳時接下來就經歷了自己人生中最尷尬的四十五分鐘……無論他說什么，做什么，下面的學生都猶如一片死海，不給他一丁點的反應。

        這種心理健康課程的第一節課的目的都是破冰，都會做很多引入的游戲，照理說這個年紀的小孩都會很樂于進行這樣的活動，但這個學校的孩子，竟然一點反應都沒有。

        都坐得直直地，目視前方，臉上毫無表情。

        叫他們起來做自我介紹，也只是說出了自己的名字，再讓他們多說一點興趣愛好，得到的回答清一色的都是“沒有特別的愛好”。

        陳時覺得自己和卉卉還是比較熟悉了，以為卉卉能給他一點回應，可竟然就連卉卉也什么都不愿意說，陳時都快絕望了，這種情況書上沒寫啊！

        在這種詭異的氣氛中，陳時堅持了二十多分鐘，就實在講不下去了，就一邊尬笑一邊說：“看來同學們都很害羞呢，這樣吧，我們通過書寫來表達自己吧！”

        說著陳時拿出了準備好的a4紙，分發給大家，一邊發一邊說：“大家把紙分成兩半，一人一半，小班還不會寫字的同學就在上面畫畫，畫房子、樹木和人。中班和大班會寫字的同學就在上面寫二十個‘我是誰’，比如：我是陳時、我是一名大學生、我是敏學書院的心理健康老師……這種，一共寫二十個，寫不滿二十個也沒關系，能寫多少寫多少，當然能超過二十個也很好。”

        全部發下去后，陳時站在講臺上，鼓勵的說：“剩下的時間還很多，大家可以慢慢思考，慢慢畫。中班大班的同學如果有多余的時間，也可以在紙的背面畫房樹人哦。”

        說完就把時間給了學生。

        看著學生都拿出筆埋頭寫字了，陳時這才松了口氣，這是什么地獄難度的課程……他之前也跟著老師去做過初高中學生的團體輔導，那些孩子都很熱情，甚至過于熱情，一玩游戲就控制不住場面了，哪兒像這里的孩子，死氣沉沉的。

        陳時悄悄擦了一把汗，其實像“房樹人”這種東西，他就只學了個皮毛，深層次的分析全都還給老師了，一點都沒記住。叫學生們做“房樹人”和“二十項我是誰”這種活動，純粹是水時間，他實在是講不下去了。

        看了看時間，已經快過了十分鐘了，下面還是鴉雀無聲，所有人都埋著頭。

        陳時走下去巡視，發現大家寫得都很少，大部分人都只寫了“我叫xxx”一條，寫得最多的一個人也只寫了三條，分別是“我叫xxx，我是敏學書院的學生，我是父母的孩子”這種內容。

        是字還沒有學全么？

        陳時有些后悔讓學生做這個活動了，就問了那個寫得最多的學生：“怎么只寫了三條呀？是字不會寫么？”

        沒想到那個學生猛地站起來，渾身都在哆嗦，說：“對不起！”

        陳時沒想到這個學生反應這么大，趕緊走過去，說：“沒事兒，不會寫就不要強求自己寫，不用說對不起，你先坐下吧。”

        說罷還準備拍拍這個小男生的肩膀，沒想到剛抬起手，這個學生就咬緊了牙幫子，緊緊地閉上了眼睛，肩膀瑟縮在一起。

        ？？？

        這是怕我打他？怎么怕成這樣啊？

        陳時慌了，也不敢拍他肩膀了，只得站遠一些，叫他坐下。

        然后嘆了口氣，說：“同學們，寫不完也沒關系，馬上就要下課了，大家把這張紙傳到第一排，我們下次再繼續吧。”

        學生們就立刻停筆，十分整齊的開始從最后一排往前傳遞紙張，一點聲音都沒發出。

        陳時這才發現，在教室的最后一排的角落里，坐著那個和自己已經見過兩面的少年。

        叫……段陸？

        短路？奇奇怪怪的名字，聽起來物理電路那章學得不太好的樣子。

        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就覺得他很瘦了，這次見面看起來更瘦了，而且病殃殃的，雙頰凹陷，很沒有精神，腦袋靠在墻壁上，脖子有些不正常的向下縮著，半磕著眼睛，像是在睡覺。

        把東西全都收上來后，下課鈴就響起了，陳時暗自松了口氣，表面上還是微笑著跟大家說了再見。

        走出教室后，發現肖校長正站在外面，不知來了多久了。

        肖校長走過來，說：“我剛剛在外面聽了半節課，小陳老師不愧是名牌大學出來的，你讓學生們做的是‘房樹人’吧？我聽說過，那個有什么功效么？”

        居然在外面聽了半堂課？！陳時無地自容，覺得自己簡直就是在浪費時間，立馬說：“第一節課就是破冰，老師和學生建立關系，沒什么具體的功效的，肖校長不要夸我了，這次課的效果不是很好。”

        肖校長立馬說：“是學生不聽話么？”

        陳時趕緊搖頭，慚愧的說：“是我學的不到家。”

        肖校長這才道：“沒事，小陳老師這是第一次上課嘛。”

        兩人邊聊天邊往外走，肖校長問：“小陳老師，這兩天生活上有什么不習慣的事情么？有缺什么東西么？這里離鎮里遠是遠了點，但是小陳老師有需要的就直說，我請人帶上來。”

        “充電線”這幾個字在陳時的嘴間繞了幾圈，最后還是沒說出來。自己課上成這個樣子，實在是沒臉找肖校長要東西了……

        不過，陳時開口：“肖校長，你別安排學生來給我送吃的打掃房間了，你給門衛說兩聲，我自己到食堂去吃，不用麻煩。”

        肖校長腳步頓了頓，然后說：“小陳老師，不瞞你說，白天守第二道門的門衛之前在外地打工的時候腦子受過傷，記不住人，但我看他一個人可憐，就叫他過來做門衛，但之前有些學生想逃學，竟然騙了門衛偷偷跑出去，后來那個門衛就越來越偏執，我就算給他打招呼，他一時半會兒也記不住你的臉。”

        陳時有點懵：“這樣啊？”

        “他摔了腦子后，反應總是慢半拍，工作丟了，媳婦兒也跑了，家里還有父母要照顧，他家里太苦了，你說我怎么看得下去。”

        “嗯嗯。”陳時點頭：“肖校長你真是個好人。”

        肖校長搖搖頭，說：“鄉里鄉親的，相互幫襯一下，是應該的。你這幾天先不要急，等我想想辦法，看看能不能調一下班次，把他調到晚上去值夜班，不過就是怕他晚上找不到回家的路。”

        “不用急不用急！沒關系的別換了！”陳時趕緊制止，怕那個保安晚上回家時出什么事。

        肖校長笑了笑，說：“小陳老師不用有負擔，我們這里老師還有門衛的飯，都是學生送的，不是專門給你搞特殊。”

        陳時還有什么可說的？只得點頭。

        陳時是倒數第二節課，正好到了飯點，肖校長就直接帶著陳時去了食堂，食堂還挺干凈的，不過學生都還在上課，有些冷清。

        沒有另外單獨炒菜，直接就拿著餐盤打了飯。陳時看了看飯菜，比自己單獨的飯會少一個雞腿，看來雞腿是老師特供的。

        兩人找了個位置坐下，肖校長邊吃邊問陳時：“小陳老師，我這幾天都在看一些心理學的書籍，有幾個問題想要問你。”

        陳時瞬間就緊張了，自己一個純種學渣，萬一被問到什么超綱問題怎么辦？！

        “我看書，看到行為主義心理學，說一個人的任何行為乃至人格，都可以通過刺激來操縱，具體是怎么操縱啊？行為主義的創始人，華生說的那句話，是真的么？”

        這道題我會！

        陳時假裝思考了一下，然后說：“行為主義到現在其實已經過時了，他們當初用來做實驗的都是老鼠、貓和鴿子之類的動物，完全比不上人的復雜性。的確可以通過外部刺激來操縱一個人的行為和人格，但是通過這種操縱長大的孩子，都不會有健全的心理的。”

        肖校長抓住了重點，問：“那么行為主義的那些方法的確是可行的咯？比如電擊。”

        陳時以為肖校長是在開玩笑，現在誰不知道豫章書院的事情？于是開玩笑的說：“只是點老鼠的話，當然可行，不過用在學生身上，倫理和法律都不允許啊。”

        肖校長若有所思的點了點頭，又開始和陳時聊起了其他事情，兩人吃完飯，又直接把他送回了房間。

        肖校長走后，陳時拿出了剛剛收上來的“課堂作業”，翻了起來。

        基本翻看了一下，幾乎所有人的“二十項我是誰”都只寫了名字，其余的啥都沒寫出來，這是一個非常簡單的關于“自我意識”的測試，只要是個正常的小學生都可以輕松的完成，這個學校的人居然一個都沒寫出來。

        由于大家都寫不出二十項我是誰，大多都在背面也畫上了“房樹人”，看完“房樹人”之后，陳時更加頭痛了。

        按照常理來說，農村里的孩子畫的“房樹人”會比城市里的孩子更加豐富一點，因為他們更加貼近自然，但這個學校的學生畫出來的，都干巴巴的，毫無創意，一兩筆就畫完了。

        房子也都很模式化，看不出個人特色。

        很多人還會在自己的畫里加上太陽、云或者飛鳥，可這些孩子就真的只畫了“房”“樹”和“人”。

        “人”甚至還是火柴人，性別都看不出來。

        陳時嘆了口氣，躺倒在床上，生無可戀。

        這可咋辦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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