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1章 誅十族的來源
太祖功臣和成祖功臣的確立,在京城引發熱議。
其中受到關注最多的,就是皇帝把李善長、三楊等文臣,加入功臣之列。
這讓文人士子津津樂道,對當今皇帝大加稱贊——
相比以前只有劉伯溫那個獨苗來說,當今皇帝太大方了,一下子就增加了十位文臣,讓他們的后裔能夠承襲伯爵爵位。
這讓文人如何不心潮澎湃,覺得封爵拜相的機會,已經近在眼前。
再想到紫閣功臣之中,有一半是文臣,職位有高有低,有大學士也有督撫。
一眾文官的建功立業之心,完全被激發了出來,想要給后人掙個爵位。
大學士韓爌,就是其中之一。
他本來就有去海外開辟封地,把一些親友安排過去的想法。
如今見到皇帝不斷封賞功臣、引導他們去開藩后,下決心上了一本奏疏,請求把年前皇帝賜與的世職,轉變為海外爵位。
這讓朱由檢看到后,內心極為欣喜。
海外開藩一直是他在推動的事情,為的不止是開疆拓土,還有把大明即將爆炸的壓力、釋放去海外的用意。
這個策略如果能成功,大明就能成功渡過危機,依靠開疆移民,繼續維持百年。
韓爌主動響應,讓他知道這位大學士支持自己的策略,也徹底放下了對韓爌的疑慮——
因為韓爌是東林黨人,朱由檢對于是否任命他擔任首輔,一直是心有疑慮的。
即使韓爌表現得很順從,他也擔心這個人依靠嫻熟的黨爭手段,讓朝堂再起波瀾。
如今韓爌的表態,讓他放下了這個疑慮。認為讓韓爌擔任首輔,未嘗不是好事。
至少這個人明面上在支持自己的政策,而且頗有能力。
還有一點就是,在經過兩年對朝廷制度改變后,朱由檢打算穩一穩,在接下來的三年,更注重政策執行。
韓爌擔任首輔,能讓地方的東林黨人會配合,讓朝廷的政策更順利地推行下去。
所以,在七月十五日的朝會上,朱由檢正式提升韓爌為輔政大臣,顯示自己的心意——
在黃立極這個首輔之外,朝堂上出現了又一位輔政大臣。
早已準備卸任的黃立極,當即請求致仕。
朱由檢按例挽留,開始更換首輔流程。
他要在八月前敲定這件事,讓韓爌參與八月選官,樹立新首輔的威信。
同時,他應韓爌的請求,把他的千戶世職轉為男爵。朝堂上自國初之后,再次出現以貴族身份擔任宰輔的大臣。
這讓群臣再次感覺到了變化,很多人認為貴族擔任首輔將會成為常態——
朝堂上的大學士和九卿,如今哪個沒有世職呢?
將來他們都可能轉為貴族,同時擔任大臣。
如果沒有貴族身份,還可能被人看不起——
這和王守仁封爵之后喪失入朝機會完全不同。
今后朝堂大臣的權勢,還要看爵位高低。
這也是朱由檢的用意之一,用自己掌握的封爵權力,進一步加強對群臣的影響力。
以后這些臣子想獲得爵位,就不得不想法討好自己。
如同他預料的一般,在韓爌的世職轉為爵位后,楊景辰、溫體仁等人,相繼上疏請求把世職轉為爵位。
袁可立等樞密院大臣,更是集體請求,把皇帝賜予的世職,轉變為海外爵位——
這些人對皇帝的政策更了解,也知道海外開拓的進展。
知道轉為封地貴族,遠比領個世職更實惠。
即將卸任首輔、下一站要去理藩院當掌院的黃立極,同樣也提出了這個請求——
畢竟他要協助皇帝管理藩國,自己怎么能不去海外開藩?
所以在七月底的時候,朝廷開始了新一輪封爵。數十位大臣和有功臣子,相繼被冊封為子爵、男爵和爵士。
一時間朝堂上爵爺遍布,似乎由文官政治,轉變為貴族政治。
不過朱由檢卻知道這是假象,朝堂上掌權的仍舊還是那些文官,更高等的公侯伯等貴族,根本就沒有多少權力。
他現在只能期望勛貴早點認清形勢,以后擁有封地才有說話的底氣。
——
把李善長等人列入功臣廟的另一個影響,就是讓一些人認識到,皇帝對洪武、永樂年間的事情,開始重新定案。
這讓一些人仿佛看到了曙光,尤其是建文諸臣后裔。
一些同情他們的臣子,也紛紛上疏發言。
朱由檢見到這些奏疏很是頭痛,尤其是看到劉宗周同樣上了奏疏后,感覺建文之事,已經必須要有個定論。
否則臣子會接連不斷上疏,影響朝廷政事。
所以他選在七月十八日,派遣隆平侯張拱薇祭長陵后,召集群臣說道:
“建文君臣之事,自萬歷以來多有上疏談論者。”
“朕以為當正本清源,徹底有個定論。”
“今日是成祖文皇帝忌辰,諸位就都議議吧!”
群臣中傾向于給建文諸臣翻案的,見皇帝選在這個日子商議此事,紛紛感覺不妙。
作為成祖之后,如果皇帝在成祖的忌辰否定成祖、給建文君臣翻案,那不就是不孝嗎?
群臣就是心再大,也不敢在這個日子和當今皇帝爭論。更不敢逼著皇帝在今天,給建文君臣翻案。否則一個孝字扣下來,誰能承擔得起?
這讓他們紛紛道:
“今日是成祖皇帝忌辰,不宜談論此事。”
“臣請另擇時日,商議建文之事。”
朱由檢有些不耐煩地說道:
“自《皇明通紀》這部禁書流傳以來,天下間多有談論建文之事者。”
“甚至在萬歷、天啟年間,隔幾年就有官員上疏。”
“朕登極后也不勝其擾,必須正本清源。”
“今日之后,朝臣不得再爭論建文之事,否則一律罷職、并且流放海外。”
這么嚴厲的態度,讓想要為建文君臣翻案的臣子感覺更是不妙,反對聲音也更大,請求皇帝收回旨意。
朱由檢面對這些人的言語,面色絲毫沒有改變。只是在他們聲浪稍小之后,重申道:
“今日暢所欲言,無論說什么朕都不會怪罪。”
“但是過了今日,必須以朝廷結論為主,不得再有異議。”
“若是都不愿說,那就直接定論了。”
這讓群臣更是不滿,就連早已和皇帝綁定的劉宗周,都站出來說道:
“防民之口,甚于防川。”
“若是不能服眾,陛下縱然做出定論,又有誰會信服呢?”
“臣以為建文之事,應當從長計議。”
朱由檢對劉宗周還是很尊重的,若非看到他的奏疏,甚至都不想理會這件事。
他見劉宗周出言,正色道:
“現在不就是在議嗎?”
“先說說方孝孺的事情,先生為方孝孺編撰《正學錄》,是很推崇他嘍?”
劉宗周同樣正色道:
“方遜志先生重節輕生,臣為其編撰文集,是為激勵士氣。”
朱由檢聞言說道:
“那么先生以為,方孝孺被誅十族之事,到底是真是假?”
“為何直到現在,還有方孝孺的后人?”
這個問題,讓所有臣子提起了心。今日要商議的事情,也終于走入正軌。
劉宗周果然沒有再糾纏是否要改期商議的事情,回應道:
“方先生的幼子,被忠義之士藏匿,故而仍有后人。”
朱由檢眉頭微皺,但是對這個說法無法否定,只能繼續問道:
“那么先生以為,方孝孺被誅十族為真?”
劉宗周有些猶疑,回道:
“此事實錄未載,但是《立齋閑錄》記載:”
“今按南京錦衣衛鎮撫司監簿,除前編缺壞外所存簿籍載,正學宗族抄扎人口有八百四十七人。”
“如此多人罹難,誅十族當有其事。”
朱由檢聞言詢問鄭士毅:
“南京錦衣衛簿,是否有此記載?”
鄭士毅急忙回道:
“此事臣一時不知,可召南京錦衣衛查閱。”
朱由檢點頭認可,吩咐鄭士毅道:
“命南京錦衣衛把相關簿籍帶來,一定要查清楚。”
“查抄多少、處死多少,都要確定下來,給天下人一個交待。”
這個態度,得到群臣認同。很多人認為皇帝還算公正,沒有故意否認。
朱由檢對這種有記載的事情沒有辯解,而是向群臣道:
“一族之中,大約有多少人?”
“難道八百多人,就能確認是誅十族嗎?”
“有沒有人說清楚,十族都是哪些?”
這個群臣就有話說了,兵科給事中陳獻策道:
“十族就是九族加上朋友。”
“方先生拒不逆詔,成祖怒而夷其十族,朋友亦族也。”
朱由檢已經懶得生氣了,詢問道:
“此說從何而來?”
“都有哪些記載?”
陳獻策一時語塞,支吾著回應皇帝道:
“祝枝山《野記》有載。”
“《文學博士方孝孺》同樣有載,此文收錄方先生殉難事跡。”
他其實是從《皇明通紀》上看到的,但是這部書是禁書,自然不能在朝堂上光明正大地說出來。
在他說出兩篇文章的名字后,朱由檢道:
“把它們都找出來,朕要好好看看。”
這兩篇文章流傳頗廣,朱由檢決定商議建文君臣之事時,就讓人搜集了相關資料,不一會兒就有人呈上來。
朱由檢先看《文學博士方孝孺》,把方孝孺的形象描繪得頗為高大,皺著眉頭說道:
“這篇文章的內容,都是出自哪里?”
“特別是這個‘宗族坐死者八百七十三人’,比先前《立齋閑錄》所說的八百四十七人多了二十六人。誰能說清楚這個數字的來源,都增加了哪些人?”
這話無人能答,沒有人能說清楚八百七十三這個數字的來源。
朱由檢見此判定道:
“這是小說家言,內容多有以訛傳訛之處,不當以歷史看。”
“這篇文章問世的時候,方孝孺都死了一百多年了。寫這篇文章的人,如何知道當時發生了什么事?”
否定了這篇文章的真實性,朱由檢又向主持編撰史書的幾位大學士道:
“今后編撰史書,必須增加注釋,注明史料出處。”
“不要再讓人以訛傳訛,在流傳中添油加醋。”
定下這個原則后,朱由檢又向劉宗周道:
“請先生編撰方孝孺的年譜和傳記,一切采用信史,厘清他的事跡。”
“不要再讓這種類似小說的文章,在世間胡亂流傳。”
劉宗周應下之后,朱由檢再看祝枝山的《野記》。
只是看了幾段,他就有些狐疑地向陳獻策道:
“卿把這本書的內容,當做歷史看嗎?”
陳獻策臉色通紅,實在不好意思說自己信了其中內容。
因為《野記》這個名字,就說明了它是野史。更別說里面的內容,多有神怪故事。
陳獻策再怎么說也是進士,當然不好意思說自己把它當歷史。
朱由檢看著《野記》的內容,還有張太后遺詔復建文年號之事,眉頭皺得更緊,怒道:
“荒謬!”
“張太后遺詔又不是沒有留存,里面什么內容寫得明明白白。”
“祝枝山隨意編造遺詔,這部《野記》當禁!”
當即下了命令,把《野記》列入禁書。
群臣想要勸諫,卻實在說不出話來。《野記》中記載的這件事,連他們也覺得荒謬,已經被列為禁書的《皇明通紀》甚至都質疑這個說法。
皇帝以編造遺詔的理由禁了這部書,讓他們實在說不出話來。
在否定了這兩篇文章的記載后,朱由檢又讓群臣追溯,查清楚方孝孺誅十族的說法來自哪里。
發現最早的就是《野記》,然后被記載入《皇明通紀》等書籍。
這讓群臣不由得臉色通紅,實在沒有想到自己信以為真的事情,竟然是出自野史雜談。
然后繼續溯源,發現夷族的說法,最初來自李賢的《天順日錄》,《立齋閑錄》引用了這個說法,但注明“此一段未甚得其實,姑存之”。
《立齋閑錄》記載了方家被抄扎人口八百四十七人,卻不認同夷族說法。說明當時的人,對方孝孺是否被族誅都有疑慮。
更往前的《奉天靖難記》等書,只記載了方孝孺被殺,沒說宗族情況。
至此,“誅十族”的來源基本被理清,從李賢說方孝孺被夷族開始,到祝枝山演變成誅十族,然后被廣泛采用。越往后死的人越多,從夷族演變成誅十族。(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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