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7章冬天里的一把火
天蒙蒙的亮了。
“咔咔”的,永定門巨大的城門慢慢開了。
一陣寒風立刻吹來,把等著進城的百姓吹得一哆嗦,突然,從天地壇傳來一記鐘聲,又是一記鐘聲,所有的人都抬起頭向鐘聲傳來的方向望去....
天地壇的鐘聲在整個神京上空回蕩。
望向天空紛紛揚揚的大雪,不少人搖頭嘆息,這已經是皇帝齋戒祈福的第三天了。
靜鞭三響,祈年殿殿門開了,穿著渾身孝服的賈珝走了出來,廣場的雪地上站滿了隨祭官員,無數雙眼睛都望向了打開的殿門。
賈珝將手一揮,兩個司禮監大太監立刻將殿門關上,眾官員一驚,一齊茫然地望向賈珝。
賈珝向眾官員默默地掃視了一眼,說話了:“有旨意。”
兩個大太監和眾官員們都跪了下來。
賈珝淡淡道:“都散了吧。”說完,轉身大步離去。
眾官員都怔住了。
兩個大太監對視了一眼,賈珝沒有叫“起”就走了,該怎么辦?
張嘉誠和孔謙對視著苦笑,同時搖了搖頭,率先站起。
賈雨村的眼睛滴溜溜地轉動了幾下,鼻孔里輕輕地哼了一聲,接著也站了起來。
眾官員這才爬了起來。
天佑四十一年十一月二十三日清晨,大雪紛紛揚揚,這幾天賈珝為祭天之事頗費心神,皇帝自打進了祈年殿就再也沒有露過面,除了衍圣公,自己也只能在珠簾外回話,張嘉誠等人更是連殿門都進不去,這讓賈珝十分頭疼,官員們一連數日見不到皇帝就會心生疑慮,自己可沒有這么多精力來應付這些沒事干的文官們。
“部堂!”
身后有人在叫他,賈珝回頭,見顯武營主將、平原侯蔣子寧走了過來,賈珝停住腳步,“什么事情?”
“回稟部堂,兵部謄抄來的軍報,說請部堂立刻看軍報。”
“軍報在哪里?”
賈珝的心中有些不安起來,蔣子寧從懷中掏出一份公文遞給了他,賈珝打開了公文,看著看著,臉色變了,果然是泰安侯沈奕的軍報,這個趙勝當真是吃了秤砣鐵了心的要冒這個險了,這可是六萬精銳大軍,他怎么敢!還有皇帝,至今也不表態。
賈珝長長出了口氣,目光復雜地望著連廊外紛紛揚揚的大雪。
冬至,為了祈求來年風調雨順、五谷豐登,永安帝朱武城親率百余名官員來到天地壇齋戒祈福,午后內閣送來了一份檄文,李文忠“清君側、扶太孫”的檄文,這是紫荊關守將收到之后連同信使一同送來的,據那名信使所說,李文忠一共送出了三十七份檄文,具體送給哪些人他并不清楚,不過肯定是送給各地的藩王還有忠于太上皇的將領,這讓所有的人都感到了一絲不安,所有人都知道,這樣的事情不能查,唯一解決問題的辦法就是迅速結束這場鬧劇,否則肯定會出事。
壓力自然就給到了兵部這邊,所以經過一番商議,將泰安侯沈奕彈劾趙勝的奏折呈給了皇帝,不出意外,如石沉大海,自己剛在祈年殿內提了一句,可惜,皇帝只回了一句‘還在看’。
帝王無情,他真的領教到了,賈珝的拳頭漸漸捏緊了,很好,他倒要看看沒了這六萬精銳大軍,皇帝如何破局?
蔣子寧忍不住了,試探地問道:“部堂.....”
賈珝省過神來,將軍報一遞,淡淡道:“你也看看吧。”說完,轉身走進了自己的房間。
已經是第三天了,賈珝還是有些不適應,在家丫鬟服侍,在軍營有親兵,沒有辦法,只能自己動手,一大盆銅盆里的炭火紅紅的燃起來了,賈珝又將另一盆里的炭火吹著了,盡管升了兩大盆炭火,賈珝還是覺得寒冷,這地方常年沒人住,一點人氣也沒有,走到隔間將小火爐點燃,燒水。
不一會兒,小火爐上的銅壺嘟嘟地冒著熱氣.....
先給自己倒了碗熱茶,又倒熱水絞了快熱毛巾慢慢溫擦著面部,立馬暖和了不少,沒了人伺候,根本不適用,嘆了口氣,走回書案前坐下,端起茶碗喝了兩口,身上更暖和了。
不知過了多久,忽然,門外傳來了衍圣公的聲音:“忠武侯,老夫可以進來嗎?”
“請進!”
賈珝正坐在書案前揮筆疾書。
厚厚的門簾掀起,一陣寒風立刻將好些雪花吹了進來。
衍圣公愣了一下,還是輕步走了過來,“忠武侯?”
賈珝舉起手中那支筆,望了望書案上的字帖,將筆放在筆架上,擱下筆,在旁邊的銅盆里洗凈了手,一邊擦著,一邊說道:“你老不在祈年殿陪著陛下,怎么有空到我這來了?”
對著窗外的光線,衍圣公不斷地調整著距離,仔細地看著書案上的字帖,半晌,滿臉喜色地說道:“好!好!好一句‘數風流人物,還看今朝’,唉——不服老是不行了,這未來還是你們年輕人的舞臺。”沉默了一下,接著說道:“流言終是流言,僅憑這首詞,同輩年輕人中,你可當第一。流言害人啊!”
賈珝搖了搖頭,把毛巾往銅盆里一扔,說道:“不敢,這是本侯從一位貴人那里聽來的。”
“貴人?”衍圣公一怔,接著望著字帖問道:“不知是皇室中哪位王爺?”
賈珝笑著答道:“老公爺誤會了。我說的貴人,不是世俗之人.....”
衍圣公:“能做出這等意境的傳世之作,確實不是世俗之人。”
賈珝嘴角一扯,慢慢地走向書案,一邊說道:“你老有什么事?丑話說在前頭,咱們之間可沒交情,只有交易。”
衍圣公嘆了口氣:“你這個人哪!俗!俗不可耐!”說到這里,望著賈珝,滿臉的嚴肅:“你呀你呀.....你這官還沒有做通呀。你傳口諭,怎能隨性而為?官員們會說你囂張跋扈,會說你公報私仇!皇上會怎么看?”
賈珝站在書案前默默地欣賞自己的墨寶,說:“你老費心了。”
衍圣公:“侯爺,孔謙已經上了辭官的折子,陛下也默許了,上次侯爺說的周坤截殺宣旨太監的事.....望侯爺惠賜。”
賈珝仍然盯著字帖,嘴里敷衍著說道:“再說吧.....”
衍圣公:“三寶太監的航海圖,侯爺還瞧得上嗎?”
賈珝怔了一下,這才把目光轉向了他:“你老說什么?”
衍圣公:“三寶太監七下西洋的航海圖,當年孔家代為保存的副本,如果侯爺喜歡,大典后,孔謙親自送上門,如何?”
賈珝嘴角終于露出了笑紋,伸手在衍圣公的臂上拍了拍,大聲說道:“合作愉快!”
衍圣公終于松了口氣,這時才想起正事來,忙道:“陛下昨夜受了夜風,有點發熱,董太監親自前往皇城請李院正了。”
“哦?”
賈珝一怔,略想了想,“走,探疾問安去。”
...........
趙勝又是一夜未眠,昨晚他仍舊坐鎮中軍大帳,提防著叛軍襲營,可惜,又是白等了一夜,副將和眾將軍都來了,默默地坐在那兒望著趙勝。
趙勝默默地坐在火盆前,熊熊的炭火把他的臉映得通紅,將手中的火鉗一扔,站了起來,踱步到門前,掀開帳簾,一陣寒風挾裹著好些雪花吹了進來,眾將們都被吹得一哆嗦,望著帳外紛紛揚揚的大雪,開口說話了,聲音十分陰沉:“除了輪值軍官,都回去休息吧。”
眾將對視了一眼,只好悻悻地站了起來,小心翼翼地走了出去。
望著紛紛飄落的雪花,趙勝心中感到了一絲不安,他已經被逼上了絕路,再按照賈珝的建議扎營是不可能了,一旦改了方略,這個大軍主帥也就當不下去了。
趙勝也知道,李文忠一定會來襲營,只是不知道會選在什么時辰,他背著手在大帳里踱步,明白自己遇上了難纏的對手,更看到了一種危險,對方在等他露出真正的破綻,那時,叛軍將徹底擊垮自己麾下的官軍,就如泰安侯所言,一鼓蕩平!
不行,大軍不能折在自己手中。
想到這里,轉身走到帥案前坐下,拿起了筆,鋪開紙箋,寫了起來,寫完裝進信封,封好,大聲喊道:“來人!”
“大帥!”
一名親兵走了進來。
趙勝拿起那封信:“你立刻動身,將這封信交到泰安侯手里,請他務必在黃昏之前前來合營!”
那親兵接過那封信大聲答道:“諾!”轉身大步走了出去。
趙勝盤腿坐在那兒,思索了好一陣子,起身走到行軍床上躺下,兩眼望著帳頂出神......
漫天的飛雪,蒼茫的雪幕中,二十步外便瞧不清對面的情形,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從雪霧中傳來。
一騎馬影漸馳漸近。
突然,那馬一個趔趄。
一根驟然繃直的絆馬繩將馬絆倒。
官道旁立刻跳出幾個大漢將軍士按倒,一個人端住那軍士的頭頸一擰。
那軍士哼也未哼,便雙眼暴突,死于非命。
..........
大雪紛飛,到處白茫茫一片,居庸關狹長的谷道便襯得更黑了。
若是趙勝派人到谷道探查,便能發現大雪中一面明軍的日月旗迎風招展。
大旗下,李文忠端坐在馬上,兩眼中不斷地閃著光,身后的人馬都分成幾行威嚴地排列在那里,沒有一點聲音。
忽然,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從雪霧中傳來。
李文忠注目望去,滿天的飛雪裹著一行十余騎出現在驛道上。
原蜀王府長史羅應鶴一馬當先,領著十名護衛疾馳而來。
羅應鶴奔至李文忠面前勒住了馬韁,大聲說道:“侯爺猜的不錯,趙勝撐不住向沈奕求援了。”說完,從懷中掏出了那封信,一遞。
李文忠接過信展看,看罷,臉色出奇的平靜,掏出懷表,指針指向了巳時一刻。
羅應鶴一聲冷笑:“好,對面守夜的士卒已經吃完了飯,這個時候剛躺下休息,那些輪值的軍卒正在吃飯,正是時候。”
李文忠兩眼閃著寒光:“不急,再等一個時辰。”
很快,一個時辰過去了,羅應鶴從懷中掏出了懷表,“時辰到了。”
這時一名騎兵從谷道內馳馬而來,奔至李文忠面前勒住了韁繩,跳下馬,大聲稟道:“稟大帥,馬群稍后便至。”
一匹一匹的馬在雪霧中馳過,馬蹄卻沒有發出聲響——每個馬蹄子上都包著厚厚的稻草。
馬群還在往前疾馳,前面,居庸關谷道出口遙遙在望了。
雪越下越大,天地間萬籟寂靜。
趙勝的大營駐扎在居庸關東南方,占地十余里,斜后方就是昌平,雖說只在前營外筑了一道并不太高的冰墻,但卻有十二座用冰塊堆砌起來的瞭望塔,分布在前營的周圍,可以提前給大營預警。
這場大雪卻使得這十二座瞭望塔成為了擺設,塔內的值哨根本無法看到二十步外的情形,更重要的是用冰堆砌的哨塔實在是太冷了,值哨的軍卒跟本沒法子靜下心來眺望遠處,一個個正袖著手在那里不停地跺著腳避寒。
就在這時,一陣凄厲的慘叫聲遠遠地傳來,一名哨兵快步奔至崗樓邊,神情緊張地注視著遠方,雪霧中忽然閃過一簇火光,他目光緊緊地盯著這簇火光,只見雪霧中又出現了一簇簇火光......伴隨著慘叫聲正向這邊疾速奔來,他看清楚了,是馬群,是一群著火的馬。
來不及多想,他猛地掄起鐵錘“當!當!”地敲響了警鐘,然而已經晚了,前面的馬撞碎了冰墻,后面的馬已經沖上來了,很快馬群沖進了前營,大營里開始有驚恐的叫喊聲傳來,接著整個大營火勢滔天,先是從前營開始,在馬群的傳播和西北風地席卷之下,火勢迅速波及到了中軍大營,烈焰滔天,一頂頂帳篷被點燃,烈焰的籠罩下,數萬軍卒四散奔逃,出于本能,他們都是向沒著火的后營逃去,然而他們哪里跑得過身上著火的戰馬,他們要么被馬群踐踏而過,僥幸逃過的也被點燃了,他們爭先恐后逃命,慘叫聲、哀嚎聲響徹整個大營上空......
一群戰馬沖進了火器營的駐地,直接殉爆了彈藥,隨著震耳欲聾的爆炸聲,目力所及,地動山搖,天崩地裂!
可憐那些火器營軍卒連慘叫聲都沒來得及發出便被炸成了碎塊,殘肢斷臂漫天飛舞,空中下起了一陣肉雨血霧,濃烈的血腥味幾乎令人窒息。
此時,趙勝出現在了后軍,看著被點燃的大營,他眼前一陣發黑,險些摔倒,副將急忙將他扶住,直接道:“撤吧!再晚就來不及了。”
一切都太突然了,這些發狂的戰馬速度太快了,從沖進大營,到現在連一盞茶的功夫都沒用便沖垮了前軍和中軍大營,距離后軍大營也不遠了,擋不住的。
“嗚!嗚嗚!”
就在這時,西北方傳來了號角聲。
低沉的號角聲在雪風中回蕩。
趙勝聽得臉色一白,他察覺到了危險,所以將帥帳遷到了后軍,沒想到李文忠會用點燃戰馬的方式襲營,數萬匹戰馬,他哪來這么多的戰馬?
“大帥,快走!”
幾名將領拼命推攘趙勝。
趙勝回過神,看著被大火吞噬的軍營,慘然一笑:“跑?這些都是京畿、山東的子弟,我有何臉面去面對他們的父母妻兒!”說完,從腰間扯下那枚身份令牌扔給副將,“替我呈給陛下,就說我趙勝辜負了圣恩。”
說著,他猛地拔劍,往頸間一勒.....
天佑四十一年十一月二十三日午時三刻,李文忠利用三萬匹戰馬攻破了趙勝部大營,六萬明軍除了后軍一萬兩千余人突圍到昌平,其余士卒幾乎全部戰死,主將趙勝自殺。
李文忠部以不到三千的傷亡取得了這場大戰,但這場大勝并沒有給李文忠帶來戰略上的優勢,副將臨走時點燃了儲藏在輜重營邊上的彈藥庫,所有糧草全部被焚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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