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過往
水月樓既不臨水,也不近月,甚至不是一座樓。它不過是一間修在山頭的茅草屋。
三十年前樓主三四九在武林殺出一條血路的時候也不過是十七歲出頭的年紀。說來也怪,一介武夫竟喜歡這文糾糾,酸溜溜的名字。不過這名頭出來的時候,倒是沒有一個人覺得這個武林新秀的名號不夠威武雄健,大抵是都覺得這種金字塔尖的人都得古怪一些才配得上這身份。
此時越檀就跪在三四九面前。
但是氣氛古怪。
越檀只管低著頭一言不發,三四九雖是搖著把文雅至極的花鳥小扇子,卻像極了拍蒼蠅。這倒不是三四九拙劣附雅,只是三四九絞盡腦汁,拐彎抹角地問了一晚上也不知道這寶貝干兒子最近離家出走是干什么去了,他一問他就給他磕頭,他一磕頭他就太陽穴突突地跳。
于是水月樓樓主對著干兒子拍了一個晚上的蒼蠅。
不過樓主是個一向看得開的,他對自己說要多多包容多多理解,要用愛來感化青春期的叛逆少年。于是樓主露出老父親慈祥的笑容,決定岔開話題,不再糾結,給足年輕人自己的秘密空間。
“瘸子張和老李的事情差不多了。你…且去收個尾罷。”三四九揮揮手,越檀再次朝他磕個頭,便下去了。
等到越檀的腳步聲已聽不見了,三四九抽出第三根扇骨擲到地上。屋子中兀地響起一個聲音:“樓主。”三四九身子前傾,交叉手指,道:“將桓懿要的人給他送過去了?”“已送到了。”“可種了幻妙蠱?”“自然是。”“唔。那接下來的事情左護衛知道怎么辦了?”
“斬草除根。”
三四九屈屈拇指,扇骨連著扇子都騰起綠色的火焰,扇面上的喜鵲扇動起翅膀掙脫出紙面,往三四九沖過來,三四九皺起眉頭,一把抓住喜鵲,喜鵲在他手里化作一根白骨。
他提起茶壺,倒滿一杯茶,也不飲,隨手往墻上一潑,水古怪的扭動起來,緩緩分成十幾股向屋頂流去。他在案上鋪開一張紙,提筆畫起來,細細勾勒出了一個輪廓,描摹到眼睛的時候,他似是不甚滿意,一撂筆,也不待墨干完全就卷起來擱到書架上了。
三四九從懷里掏出一根銀針,刺入額心,徑直朝那墻走去。墻上已密密麻麻爬滿了蠕動的黑色細紋,三四九的手指剛觸到墻面,細紋就立即纏繞到他身上。他繼續朝前走去,直到完全沒入墻中,就像是水消失在了水中。
水月樓旁有一條小溪,名為白水。
越檀坐在水邊,把腳浸到水里,低頭看著水面。
水很清,緩緩流著,他看著水面發呆。
他記起小時候,一個飄著薄雪的冬日,越輝鴻臭著臉罵他不好好念書,夜里又溜過來躡手躡腳給他撿起掉下床的被子。越檀存心使壞,把蓋上的被子又踢下去兩三次,越老爹撿第三次的時候閃了腰,頓時惱火起來。他便裝作夢里囈語,盡是說些被罵得心里難過的話語,叫他老爹聽得手足無措地杵在他床頭。
他趁機把腳一伸,一下踢在他老爹的肥屁股上,忍不住笑出聲來。越老爹一巴掌下來,氣得吹鼻子瞪眼,此后卻也不再逼他念書。
越檀心里明白他老爹不過是想他考個功名,再不濟就捐個官,風風光光地,不必像他一樣做他嘴里的下賤營生。但是他就是想跟著老爹走遍天下四處經商,不想做那勞什子的官。
白水里游過一尾魚,把越檀在水中的倒影攪起皺紋。
他心里升起一陣厭惡。
在這里,三四九是一切,一切都是三四九的眼睛。
他知道這條魚在監視他。他隨手撿起一塊石子丟過去,見魚游走了,又接著發起呆來。
“啊啊啊啊啊啊!”三四九把手從躺在地上的那人胸膛里伸回來的時候在肋骨處卡了一下,他對那人露出一個抱歉的笑,但是那人只是死死盯著他的臉,趴在地上不住的抽搐。
“你不要怕,要乖,我不會讓你死的。”三四九惡趣味地當著他的面再次把手伸到他胸口的那個血洞中,握住了他的心臟。那人猛地一瞪眼,眼角重新裂開,流下血來,卻再叫不出聲。
三四九癡癡地撫摸著在手中有力收縮跳動的心,左手朝上轉了一個圈,心臟便脫落下來。他小心翼翼地把心臟放入冰石盒子,隨后扯著那人的衣服,把手上沾的血一點點擦干凈,看到那人昏死過去,便流露出悲傷的神色。
三四九呆呆地坐在地上,他身后燈火明暗,幽幽起來一個白衣,長袖一揮一收,帶起一地清風。
三四九閉上眼睛。
白衣左腿一挑踢起裙擺,右腳輕快一旋身,翩然如花般開落。傳過來低低吟唱:“去年桃花兮,芳菲菲兮;有思美人兮,綴明珠兮。驚鴻一別兮,終不復見兮。思兮念兮,哀兮悵兮;彼岸相逢兮,終不相識兮;忘川之水漾兮,惘惘然有所失兮…”歌聲戛然而止,隨之而來一聲撕心裂肺的尖叫。
三四九就像是不知道一樣,手指還是隨先前歌聲的節拍一下一下地輕叩。
“你們就是這樣的人…你們全是這樣的人!你們所有從死人堆里爬出來的人,你們都是沒有心的人。你們傲慢冷酷,自視甚高,別和我爭辯,你們就是沒有心的人!”
“哈。一段往事來來去去看了十三年,一次也不敢回頭,”先前昏死過去的那人不知何時醒過來了,“三四九,你是不是后悔了?你在害怕?哈。你在害怕!”
三四九一把把人扯過來,一巴掌扇過去:“你放屁!放屁!你知道什么?你什么都不知道!”
白水很淺,越檀躺倒在水里,仍露出大半張臉。他雙手同時一轉,就輕飄飄地浮起來,順著白水向山下流去。
三四九教會他乘虛咒那天晚上,就見到了這個甜美的驚喜,他那時腦子嗡地一聲,提起褲子就扎到水里去撈人。
很快三四九就發現這孝順干兒子是自己泡到水里的。
“心事兒盡可與我說去,何苦尋了短見?”三四九覺得養兒子還是蠻難的,尤其是一個腦子進過水的兒子。
“我是不是忘了一些事?”越檀濕漉漉地跪在他面前,水不停地滴下來,“見到水我太害怕了。這不正常。”
三四九照例沒有回答。
后來三四九見多了,加之瘸子張勸他說每個人都有點自己的小小癖好,他也就隨自家傻兒子去了。
山腳下水速加快,濺起的水不住地飛進他的眼睛里,倒灌進他的鼻子里,他只是細細體會這種一點點窒息的感覺。
那年他不過是八歲,越老爹還未在京都定居,八月底帶著他往平洋城去收購粉紅珍珠。平洋城屬東海郡,一條楊柳江聯通內陸和海洋,使這座特產珍珠的小城成為了一個繁華的濱海商貿地。但是唯有到了八月的平洋才最是熱鬧,楊柳江入海口處一年一次的龍虎大潮聞名天下。越老爹多少也存了帶兒子開開眼的意思,偏是挑了這么個日子趕過來。
人流熙攘,越檀剛從老爹肩頭跳下來,一個沒拉住他的手就被人群沖散開去。八歲的小孩子能有多高,在前胸貼后背的人潮中,什么也看不到,一瞬便不知被擠去了哪里。
越檀不見了老爹,自然是心急,可是人們擠擠攘攘,他就像是被洪流裹挾著起伏的一顆小石子。
他大聲地叫喊。
可是沒有人聽到。潮水轟鳴。沒有人聽到。
停下來!停下來!停下來啊!為什么沒有一個人聽到?
為什么你們都不聽我說?
他頭上臉上突然刺痛起來,涼涼的水滴從頭頂砸下來細細密密地扎在他身上。他左眼余光中猛地撲進一只騰著濁黃汽霧的洪荒猛獸,它翻滾龐大的身軀上下跳動,發出雷鳴般的怒吼,吞天噬地地撲向人群。
龍虎大潮!
人群驚呼一聲:“后退!到邊了!后退!后退!”
眼前的人沸騰起來,驚恐,尖叫,千萬只慌亂跑動的腳。
他背后被人猛地一推,突地就直直往浪里扎進去,他驚恐的喊聲被巨大的轟鳴聲吞沒,翻涌的潮水一把將他拍暈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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