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六點半，琴仰止起來把市場買的豆沙包蒸上，又去樓下買了兩杯豆漿。

        他穿的是市場買的衣服，但站在人群中還是很扎眼，好多大媽大爺和他打招呼，雖然只有幾天，但小區的人都知道這里住了一對師徒是異事處的。

        桃九九被揪起來吃早飯的時候壓根就沒睡醒。

        她身上有傷，精神就不好。

        頭發亂糟糟，她用方便的那只手薅兩下就算梳過了：“要不還是剪了吧。煩死了。”

        琴仰止胡亂把包子吃了，想給她梳順一點扎起來也沒有成功。最后只好算了：“先就這么著吧。一會兒我去買把好點的梳子。”

        率先吃完，胡亂把昨天給她買的東西都塞到書包里，邊催促她快把外套穿上，邊去玄關拿鞋。帶著她急急匆匆出門，先把她送到了學校，調頭換乘趕去異事處。

        琴仰止手里是個老案子。陳年舊案材料多得很，堆滿三個架子。和孫野在辦公室一呆就是一整天。

        一樓說他有訪客，他下去接人的時候看到背著書包的桃九九，才反應過來已經是下午五點多了。

        他跟孫野說了一聲，先帶著桃九九去二樓的食堂吃飯。

        “怎么樣？”琴仰止問桃九九。

        “就那樣。”

        “學校怎么安排的？”

        桃九九把書包甩在桌上：“九年級。明年7月參加統一考試。老師沒跟你說嗎？”

        琴仰止想不起來，之前辦公室電話是響過幾聲：“看來你原本是受過基礎教育的。”

        “是吧。我不知道。老師說別的都好，只是缺乏常識。”

        “同學怎么樣？”

        “就那樣啊。”桃九九把青菜挑出來。

        琴仰止給她夾回去。

        桃九九又給他夾回來。

        兩人幾個來去，還是孫野打斷了他們：“老琴，下面有人找。”

        琴仰止把那青菜重重地塞到桃九九碗里，警告式地盯了她一眼，起身出去。

        孫野端著飯菜過來坐在桃九九旁邊：“我看老琴和你啊，不像師徒。”

        桃九九說：“師徒應該是什么樣？”

        “我還沒出師的時候，我師父一個眼神都叫我噤若寒蟬。說錯一句，做錯一件，起碼都是十雷鞭起步。你當是開玩笑呢？師者，長輩也。”孫野笑起來：“不過老琴一直脾氣都挺好的。”

        “你認得他好久了？”

        “挺久吧。我出師到這邊入職后，就由上頭安排和他做搭檔，現在我都快九十了。”

        桃九九打量他：“看不出來。”

        “修士嘛，受天地靈息浸染，老得慢。我又僥幸沒參加過什么危險的案子，所以命長嘛。出外勤那些同事，都換了幾批人了。”孫野有些唏噓。

        “在異事處挺兇險的。”

        “那是當然的。不過異事處也是個肥差。待遇好。”

        “叔叔，我師父是什么樣的人？”

        “什么樣的人？這么多年了，老琴平常就是上班、下班，以前住在春山，還得每天來回跑。人際關系也簡單，獨來獨往。要說么，就是個好脾氣生活簡單的人吧。并且心軟得很。不過就是有失憶的毛病。”

        桃九九有一下沒一下扒拉碗里那顆青菜：“叔叔，我師父以前有徒弟嗎？”

        “沒。”孫野說：“不過現在他有了伴，你也有個伴兒，多好。”

        兩人吃完飯，琴仰止也沒回來。孔野帶桃九九去樓上辦公室等。

        琴仰止和孫野的辦公室在五樓的盡頭，門對門，面積可以說不算小，房間里案卷多得很，整齊地碼放在墻邊的架子上。讓中間的辦公桌看上去像是被包圍了一樣。

        桃九九把書包放在茶幾上，走到辦公桌邊。

        桌上放滿了文件資料，她掃了一眼，打開桌下的柜子。里面碼放得整整齊齊的本子，全是工作記錄。

        硬皮子上寫著年份。

        她粗略看了一下，琴仰止竟然在異事處工作了一百五十七年。

        如果她沒記錯的話，異事處樓下的紀念墻上寫著，異事處一共也才成立了一百五十七年。中間還經歷過五次整改和一次更名。

        也就是說，在異事處成立之初，琴仰止就在這里了。

        她合上柜子前，看到最上面的一本，是昨天她見過的那本。

        里面的內容有所增加。

        寫著，今天早上吃了什么，路上兩人說了什么話。

        他寫，桃九九喜歡甜的，但不喜歡吃特別甜的。

        又寫，雪停了，太陽很好。桃九九在車上打瞌睡。

        工作記錄本都是黑色或深藍色，封皮上寫著‘記事本’三個燙金大字，下面小字寫著異事處的名字。沉悶而嚴肅，應該是單位發的。

        記錄日常生活的花色硬皮本子，是在學校里買的，在這一眾工作筆記本中格外顯眼。

        桃九九拿在手里，看了好一會兒才放回去。

        用力關上柜子門，隨手翻看桌上的東西。

        琴仰止正在處理的是一份居民資料。

        資料排頭有編號，但沒有身份證號，只有名字、年齡、住址、人際關系，還有一張穿短褂畫像。從外外貌上看是隨處可見的普通人，沒什么特別。

        再翻幾份，也是居民資料，也同樣是平平無奇。

        而這些人的名字，全部被填寫在一張手繪的地圖上。那似乎是個城鎮的平面圖。

        地圖上的信息非常詳盡，連哪里有口井都標記出來。

        桃九九翻看墻邊架子上的文檔，幾乎全部都是這種東西。

        架子上有不同名字的大分類，每個大分類的區域都有一張地圖，和海量的居民資料。

        每個寫著居民姓名的檔案盒里，還會有相關事件記錄。

        并不是什么案件，全是些日常的瑣事。

        比如張三的盒子里所記錄的，就只是他某天某時做了什么，遇到了什么人，說了什么話，行動路徑是怎么樣的。

        每個人都完整的記錄，一共有365份。

        也就是說，這個房間里記載了一些普通人每一天說的每一句話、做的每一件事。

        桃九九環視四周看著擺得滿滿的架子。

        這就是一百多年來琴仰止的工作。

        -

        琴仰止上樓的時候，桃九九已經推了把椅子在辦公桌前面坐下做作業了。

        他帶了杯奶茶，給她放手邊，到她對面坐下，就繼續自己手上的事了。

        桃九九寫了一會兒，就偷偷看他。

        琴仰止正在弄那份記錄。大概是需要把它們按時間順序整理出來歸檔。

        “看什么？”他沒抬頭，手上仍然在動作。

        “你就干這個呀？”

        “恩。”

        “整理這些有什么用啊？”

        “你作業寫完了？”

        “這些地方這些人，在哪兒？是附近的地方住的人嗎？”她問。

        “不算是。但也不能說很遠。”

        “這些東西有什么用？”

        琴仰止說：“我暫時也還不知道。也許有用只是我不記得了。也許是我需要在里面找到什么東西，但暫時還沒有找到。”

        “要不你別干了吧。”桃九九說。

        她說清現在胸中的是什么情緒，煩躁？似乎也不是，只是有一種無法順暢呼吸的感覺。

        一個不斷死而復生的人，孤獨地活著，日復一日地做著意義不明的事。

        甚至都沒有人關心他是怎么死的，他自己也毫不在意。他對每一段記憶都棄之如敝履，好像它們根本沒有任何價值。

        也許它們真的沒有任何價值。

        桃九九覺得，自己面前的人雖然活著看似自由，事實上，就像個永遠不會被釋放的囚徒。

        “琴仰止，是不是魏拾骨非叫你在這里？”她問。

        琴仰止說：“怎么又叫名字，要叫師父，你想鞭子吃呢？我之前怎么跟你說的？”

        “他是不是捏著你什么把柄？”

        琴仰止拿著資料抬頭問她：“你作業還做不做了？一會兒回去要給你開蒙，可沒時間做作業。別上學第二天老師就要請家長。我聽同事說，在外再怎么人模人樣的一被老師叫去就只能低頭當孫子，會很尷尬。”

        “你是不是打不過魏拾骨？”桃九九說：“我幫你。”

        “你幫我。”琴仰止無奈揉額角：“你寫好作業就是幫我了。”

        見她終于開始動筆，重復她那話：“幫我。你會干什么呀你就幫我？”

        桃九九抿嘴說：“那也不能就這樣吧。”

        “我不用你幫。也沒強迫我做什么事。”琴仰止看著面前的人，不由得笑：“真不知天高地厚。下次別直呼人家的名字，你幾歲，人家幾歲了？”

        起身去拿東西的時候，蹭到了桃九九的胳膊。

        她嘶了一聲皺眉飛快地縮回去。

        “還疼？”琴仰止問。

        “不疼。”她不動聲色說。

        “不痛你嘶什么？”

        “我嘶一下也不行了。總之我干什么都不對唄。”桃九九悶頭寫作業。

        “給我看看。”琴仰止抓過她的手，把袖子擼上去，傷口表面確實已經愈合。好得很快因為用過符，這也不奇怪。那符要是拿出去賣可不是便宜貨。貴也不是貴得沒道理的。

        “好了就行。”琴仰止轉身在架子上挑挑撿撿：“你這氣色也太差了，嘴唇都總是白的，是不是貧血？出門的時候我煮了湯的，晚上回去睡覺前喝。喝一個月再看要不要調整藥材。”

        “恩。”桃九九扭頭，透過窗戶看著外面走廊經過的職員。

        異事處坐辦公室搞內勤的人也不少，女職員都穿黑色職業套裙，v字領，露出修長的脖頸和漂亮的鎖骨。

        對方察覺到什么，扭頭看過來，桃九九對她露出一個元氣滿滿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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