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淇正在樹林外面等她，身后是平靜流淌的江水，日光柔柔，他眉眼低垂，長發飄飄，一股嫻雅雍容之態。

        李驚鴻匆匆瞥了他一眼，隨后選擇了無視他。

        “等會兒！”他喊道。

        李驚鴻朝營寨內擺了擺手，示意南梧先進去，隨后沒好氣地開口說道：“干什么？”

        容淇雙手搭在膝蓋上，那白色的襦子被他抓得起皺，嘴唇微顫，似乎是想開口說什么，卻半天沒說出來。

        李驚鴻心里空落落的，黑著臉打算走開。

        “公主。”容淇再次叫住她，鄭重其事地道：“上次在鴛鴦洲處陷入險境，便是出于對實地現狀不了解，此次攻城，公主還是親自前去查看一番才好制定戰術。”

        “走！”

        南江畔，豫章城西面有三座城門，中間那個是水城門，其下有一條約莫一丈半寬的河流入其城內。

        城墻離江三丈左右，由南至北約二十里，墻上青苔與藤蔓縱橫。

        從稍微矮一些的城墻上望去，還可見得城內亭臺樓閣精致一角，紅瓦磚上泛著的鱗光。

        豫章城外圍皆有河護城，城墻近岸，云梯攀附不便，大大加大了攻城的難度，唯有用船才可奪城。

        所以，當初南梁突襲，他們就算是打不過，也沒有棄船上岸。

        可平地攻城尚且是下下策，更何況是隔著護城河，用船呢。

        李驚鴻皺眉嘆了口氣，放下雙槳，掀開紗帳走到了船艙之中，容淇正在桌案上筆墨畫著什么。

        她道：“看來你心中已經有法子了。”

        “如公主所見，豫章城并不好攻！”容淇將筆擱下，抬眼看向李驚鴻，眸色烏亮，“我有一計，公主可否想聽？”

        “你說。”李驚鴻走到桌案邊，隨手拿起一杯茶解渴。

        這烈日實在是可怖，就站了這么一小會兒，就要被抽干一樣，嗓子缺水得干澀。

        容淇往她喝完砸到桌上的茶盞里面又添上了茶，細流涌出，他邊說道：“大水淹城。”

        “什么？”似乎是沒聽清，又似乎是不可思議的確認。

        “明日之后，南境將有七日的大雨，豫章城內河流眾多，皆來源于南江，公主可派人于南江上游決堤，引水入城，水淹豫章，那城內守軍便不得不降。”

        “你怎知會有七日的大雨？”李驚鴻疑問道。

        容淇拂袖，自信一笑：“為人謀者，當識天文地理，曉奇門遁甲，通陰陽也。”

        “既如此，你覺得我就是這般殘暴的人嗎？”李驚鴻說道，臉上浮現一股復雜的神色，音色凄凄。

        容淇倒茶的手戛然而止，仰起頭，眼睫微顫，直盯著她。

        二人無言地對視著，李驚鴻先移開目光，拿起桌上那杯茶，一飲而盡，嗓子潤了，說話的聲音也大了起來。

        “若大水淹城，你覺得城內能活下來幾人？我當初南下，不是為了奪城，更不是為了屠城，是你說的，南梁女子的處境不堪，我想做的，是顛覆束縛她們的規矩。”

        她再一次把茶盞砸到了桌上。

        “另尋他策！”她斥道，朝艙外走去，一傷到心坎里，眼眶便容易變得血紅。

        “站住！”容淇第一次敢這么吼她。

        不爭氣，李驚鴻就這么乖乖站住了，由得他一把將她拽到身邊去，鉗住她的腰，拉她坐到了他腿上。

        容淇盯著她那因發怒而紅的雙頰，喉結上下滾動了一輪，才緩緩開口道：“有句話我一直想說。”

        李驚鴻把眼睛瞥向另一邊，強忍住笑，裝出無所謂的態度，無所謂地道：“說來聽聽。”

        “我錯了。”他說得很快，聽起來像沒什么道歉的誠意。

        “沒聽清。”李驚鴻高傲地仰起頭，嘴角微微上揚著。

        “真沒聽清？”容淇攬住她的腰，往懷里拉了拉。

        “沒！”

        他貼著她的耳朵，又生硬地說了一遍：“我錯了！”

        李驚鴻撇嘴道：“說得不好聽，我便聽不見。”

        這人明顯就是在無理取鬧。

        容淇偏不吃她那一套，把腦袋移開，嚴肅道：“是嘛？既然公主最近耳朵不咋靈光，那這攻城的法子我便不說了。”

        “不行！”李驚鴻急忙把頭轉了過來，撒嬌似地扭了扭身子。

        “聽得清了？”

        “我還可以聽得更清。”李驚鴻嬉皮笑臉地抬起一只手來環繞住他的脖子。

        容淇輕笑，眉尾揚起勾人的弧度：“可我不想說了。”

        “你想清楚了？”李驚鴻半瞇著眼，一臉壞笑地挑起他的下巴，挑釁道：“要是不說的話，我便只能把你的嘴撬開來了。”

        說罷，徐徐向他靠了過去，唇還沒碰到他，只聽哐當一聲，船晃了一晃。

        “怎么回事？”李驚鴻警覺地站起身來，朝外走去。

        隨即，容淇推著四輪車跟了上去。

        半塊門木板撞到了船身，木板上托著一個腦袋，婦人一只手死死扒著木板邊緣，一只手拼命向船沿伸去，卻還差那么一點點。

        木板傾斜，半邊入水，她的手離船身越來越遠，隨后，漸漸沉了下去，只剩眼睛以上的部分還在水面上。

        見到有人從船艙中走出來，婦人使出最后一絲力氣撲騰著，希望來人可以注意到這兒。

        在她整個人就快沒入水中時，李驚鴻趴在船沿上，拉住她尚且可以抓住的手，將她拽了出來。

        救上來時，她已奄奄一息。

        李驚鴻驚愕著，特別是在看到她的高挺的肚子時，更加不知所措。

        “救救我的孩子。”婦人躺在甲板上，抓住她的手，祈求地看著她，泡了水的臉蒼白得嚇人。

        救人這種事李驚鴻是真的不擅長，她眉心擰成一團，好似是在幫她自己喊似的叫著“救命”“救命”。

        剛從船艙中出來的容淇一眼便看到了那女人身下被血染紅的襦裙。

        “她要生了。”他說了一句，連忙退回了船艙之中，坐在紗簾背后，抬起寬大的袖子遮住了眼睛。

        “我不會啊！”李驚鴻朝他嚷道，那人緊攥著她的手仿佛掐在了她的心口上，她覺得很慌，要窒息。

        “我說，你做！”容淇鎮定道，心也跳得極快，他也只是曾在醫書上看過婦人接生之術，但并未親手實踐過。

        “先扶她起來，讓她半蹲著！”怕李驚鴻懼怕，容淇的語氣盡量在平和。

        “然后呢？”還好李驚鴻有的是力氣，扛個人并不費勁兒。

        雖然說出來很無恥，但容淇顧不了那么多，他臉紅地解釋道：“然后將她……”

        伴隨著女人的呻吟聲漸止，一聲洪亮的幼兒啼哭聲響徹江面。

        “掉…掉下來了。”看著落在女人衣服上的帶血的生命，李驚鴻好不容易穩定下來的情緒又開始崩了。

        容淇倒是松了口氣，聽李驚鴻那帶著哭腔的急意，他藏在白袖之后的嘴角忍不住飄了一下，說道：“看到那赤子肚子上的臍帶了嗎，剪斷它。”

        “用什么剪啊？”李驚鴻撐著那女人，不敢松手。

        也是，她那兒根本就沒有剪刀，更騰不出手來。

        “姑娘，不用管我。”那女人虛弱道，逐漸從李驚鴻雙手的環抱中滑了下去，“幫我看看這孩子是男是女？”

        李驚鴻瞥了一眼，低泣道：“應…應該是女…”

        “姑娘，答應我，帶她走遠一點，別…別回南梁。”

        婦人說罷，最后一絲力氣也沒了，向前倒在了地上，李驚鴻雙手空空，愣在了原地，耳朵里嗡嗡在響，甚至聽不見腳下那幼兒的哭聲。

        為…為什么？

        為什么會這樣？

        西邊落日染紅的江面，宛如地上流淌的血一般，綿延數萬里，滔滔不絕。

        李驚鴻將地上那哇哇大哭的幼兒抱了起來，她以前一直以為倒在血泊之中的只有死人，這是她第一次，接觸到的還有新生。

        后來，幫婦人整理遺容的時候，李驚鴻在她身上發現了許多慘烈的傷口，新的舊的，以及一封被河水浸濕的休書。

        “簡直就是喪盡天良。”李驚鴻將休書捏成一團，扔進了江水之中。

        她還從未見過因為妻子身懷六甲不能行房事而休妻的，而更離譜的是這一條還被寫進了律法之中。

        這南梁皇帝的腦子怕不是被驢踢了，整的好像他不是娘胎里生出來的一樣，當初就該讓他爹直接把還未成形的他弄死了算了。

        真沒人性！

        怒氣騰騰，李驚鴻的漿劃得越來越快，不一會兒便到了岸邊。泊了船，她將那婦人的孩子抱進了營寨中。

        看著那尚在襁褓中的嬰兒，海闊指著她，又指了指容淇，下巴就差沒脫臼了，“你們…你們倆就出去一會兒，怎么就有孩子了。”

        平時最愛開玩笑話的李驚鴻竟覺得毫無笑意，她臉緊繃著，走進了帳篷之中。

        平白無故地被火氣燒了一頓，海闊撓著太陽穴，看著李驚鴻的背影一臉委屈：“這……”

        “海將軍還是去準備準備，想必這戰事是要提前了。”容淇說道，平靜地看向江的另外一面。

        夜臨，豫章城相繼亮起燈火，光影斑駁，不日之后，也將會被戰火給掩蓋住光輝。

        懷中那孩子已經止了哭，圓圓的眼睛被燭火照得晶亮，白胖如藕般的四肢在李驚鴻懷里伸展蜷縮著，時而發出呢喃聲，盯著她傻傻笑著。

        “你餓不餓？”李驚鴻抿嘴笑道，碰了碰她的小手，大拇指被她緊緊攥著。

        許是手上的老繭會刺人，她立刻便放開，又開始大哭了起來。

        一時李驚鴻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束手無措，實在沒法兒了，想著她可能是餓了，便倒了杯茶就要往她嘴里灌。

        “公主，等會兒！”姑沐及時走了過來，奪過她手里的杯盞，將一袋水囊遞給她，“這是馬奶！”

        她跑得氣喘吁吁的，李驚鴻看著她，莞爾一笑：“多謝！”

        那孩子有東西吃，沒再哭。

        姑沐站在一邊，恭敬地拱手：“公主切勿介意，海闊他就是個傻子。”

        呆愣片刻，李驚鴻才明白她說的是什么，她擺擺手，笑道：“你放心好了，我沒在乎！”

        “那…她…”姑沐支支吾吾，想知道，卻又不太好問，好不容易鼓足勇氣正準備開口，只見李驚鴻神色又變回來時那股莊嚴之色。

        “她娘親是我從水里救起來的，生下她后，便去了。”

        姑沐疑惑：“她娘親為何會在水里？”

        “豫章城連只鳥都飛不出來，要想從城里逃出去，恐怕只能通過水門下的河流了！”李驚鴻皺著眉，眼里有怒氣。

        逃。姑沐的雙拳逐漸收緊，她咬著牙，除了怒氣，臉上更多的是恨意，恨得她身子都在微微顫抖。

        “姑沐！”李驚鴻關切地拉了拉她的袖子。

        她悲痛地將眼睛合上，嘆了口氣:“又能逃到哪去呢？”

        從她的反應，李驚鴻大致能猜到些什么。

        姑沐并不是純正的苗疆女子，她娘才是。

        苗疆歸屬南梁后，那便有大量南梁人涌入，其中以男人居多，她爹便是其中之一。

        二人相愛后，她娘跟著她爹一起離開了苗疆。六年后，她娘帶著五歲的姑沐又逃了回來，不久以后，便因為身患重疾去世了，之后，孤苦無依的姑沐便跟著海闊他爹去了海家。

        雖然時隔已久，但是姑沐依然記得當時她爹是怎么對她娘，又是怎么對她的。

        她爹把她們母女賣到青樓時的畫面還歷歷在目，她就算是死也不會忘，那煙花柳巷之地，那些男人丑陋的嘴臉。

        惡心。

        她要學槍，她要把他們都殺光。

        但為了報答海家，為了朱崖海諸的安寧，她卻不得不臣服于南梁皇帝腳下，不過現在好了，她終于可以做她想做的事了。

        她激昂說道：“公主，姑沐愿永遠跟隨于你，助您滅南梁，征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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