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時他們是走著來的，去時卻有了車馬。

        尋鳶和周琦面對面坐在馬車里，周琦閉著眼假寐，尋鳶認真地聽著馬蹄踏在青石板上發出的“篤篤”聲。一下一下的，像扣在心弦上，也扣在模糊不清的未來上。

        今天與明帝見面的場景還歷歷在目，尋鳶看著窗外，一遍一遍反芻著這番場景。

        等他們回到海棠院的時候，天已經黑下來了。北宸婉早就煮好了餃子。餃子盛在碗里，放的時間久了，糊成一團。車夫拉住韁繩讓馬車停下的時候，北辰婉就沖出了門。

        北辰婉一路小跑過來，握了他的手，“阿鳶！”

        “婉姨，我在�！睂�鳶從車上跳下來，小大人一樣，踮起腳，拍了拍北宸婉的后心。

        周琦竟沒有急著離開。他兩句話交代妥當了車馬，隨著他們兩個走到院門口，“北辰姑娘，不介意再加一副碗筷吧？”

        北宸婉大概是介意的。因為海棠院里的第三副碗筷一直是尋鳶他娘在用。好在周琦在桌前坐下了，卻也沒有真的吃餃子的打算。他只是想找個契機與北宸婉說幾句話。三個人坐在桌前，只有尋鳶一個人是在吃餃子。他把粘連在一起的餃子皮兒抖摟開，夾起餃子在醋碟里一涮。餃子還是熱乎的，薺菜豬肉餡兒，一如既往的好吃。北宸婉抬手把尋鳶的一縷頭發別在耳后，“慢點兒吃，沒人和你搶�！�

        桌上只點著一盞油燈，燈火昏黃，白日里的界限感因此朦朧了，人與人之間的距離也拉的格外近。周琦沉默地看著尋鳶吃完了餃子，北宸婉再給尋鳶盛上一碗煮餃子的面湯。

        尋鳶喝完了面湯，抬起頭，一雙琉璃凈的丹鳳眼看著周琦。

        周琦覺得喉頭一緊，逼不得已開口說話了。

        “九年了，時間過得還真是快啊。”剛開口的時候，說出來的難免都是廢話。話匣子銹死了好長一段時日了，再想打開，讓話流暢地淌出來，總要費些時候，費些功夫。好在那廢話里是夾的有真情在的，這一桌的大人小孩都能聽得出來。

        “是啊，這么多年，有勞大人照顧了。”北宸婉接過話茬，也就突然憶起這么些年周琦幫過他們的好，不再惦記著海棠院里只有三副碗筷這么回事兒了，“天氣涼了，要不要給大人盛一碗湯，喝一口熱的，去去寒氣？”

        “不必，”周琦擺手，他看著尋鳶吃得熱乎，自個兒的胃腸也就妥帖了。他冷峻的臉上頭一回顯出點兒笑，“北辰姑娘不要與我客氣，我這條命，還是當年長公主救下的呢�！�

        尋鳶端著碗喝湯，他眼睛盯著碗沿，耳朵卻支棱起來。一個孩子的注意力難免會被大人之間語焉不詳的談話吸引走。尋鳶連呼吸都刻意勻亭下來，他尖起耳朵，想要從朦朧陳舊的往事中，再探聽到一點關于他娘的過往，這些大人們不約而同有意無意掩藏的過往。

        周琦卻兀自淺笑著掐斷了這個話茬，“實不相瞞，今天來，是有重要的事情同北辰姑娘，商量。”

        周琦斟酌了許久用詞，最后吐出“商量”兩個字兒來。不是知會，而是商量。若是鳶國的故人不愿意孩子走上影衛這條暗不見光的道兒，他就是拼死，也要把長公主的骨血送出北魏皇宮。他自己也說不清楚為什么，可能是為了鳶國人身上特有的那種澄澈干凈，溫文良善的氣質。這孩子那雙琉璃凈的眸子，他拼死也想護住。

        尋鳶喝盡了湯，放下碗，略有些失望。他看著兩個大人，墨色的瞳仁里映著油燈躍動的火苗，顯出一種與年齡極不相符的，卻又并非有意而為之的幽深莫測。

        “九年了，陛下都未曾想起過海棠院。這次召見小公子，陛下想讓他入影衛。”

        北辰婉一下子正襟危坐，素日溫柔的眉眼利了。

        尋鳶從大人們的反應中，隱隱覺出一點危機感。

        陰影蜷伏著向燭火的光焰靠攏，下一步，不知會是緩慢地蠶食，還是迅猛的一口吞沒。

        周琦放緩聲音，那張臉經了風霜，此刻卻顯現出一種歷盡了一切磨難的和緩與從容，“我說了是與北辰姑娘商量，若是姑娘覺得不妥，我們再另尋出路�！�

        “明帝既已打定了主意，有怎么會給我們余地，讓我們另尋出路？”北辰婉咬牙，有些恨恨的，“只是他未免也太沒心沒肝了些！阿鳶是他的親骨肉，他怎么忍心讓阿鳶入影衛？”

        周琦嘆一聲，“陛下他先是天子，再是父親��！但凡明帝再多情一分，他又怎么能坐穩北魏的江山？”周琦壓低了聲音，“十三年前北魏亂局，他是踏著多少人的尸骨，一步一步走到如今的位置上的！”

        北辰婉偏了頭不說話，倒是尋鳶，對今日在大殿上見到過的男人，自己的父親，莫名中又生出幾分的憧憬和崇敬。他說入影衛，那何不就入影衛？

        周琦欲要開口再說，瞥見尋鳶還端坐在一旁，便欲言又止。

        北辰婉會意，她撫了撫尋鳶的發，“阿鳶，天色已經不早了，自己回房休息去吧�！�

        尋鳶站起身，但是并不想走，“婉姨，我才剛剛吃完晚飯。”

        “那就回去看看書，”北辰婉扳著他的肩膀把他轉了個身，然后輕輕推了他一下，“你今天下午不是還說，百工錄正看到最精彩的地方，晚上要接著看的嗎？”

        啊，真是。尋鳶不情不愿地走了，腳步故意拖得很慢。走到側廂房了，他閃身進去，掩上門，回身扒著門縫偷聽，卻恰恰對上婉姨的眼睛。

        北辰婉抬手，食指隔著空，虛虛點了他一下。

        尋鳶便心虛地合上了房門。

        他三兩下蹬掉了鞋子，倒在榻上。躺下又覺得不妥，起身先把蹬掉的鞋子在床尾擺齊整了，再又躺回榻上，把被子拉起來蓋住自己。他仰面躺著，透過木窗格，看窗外稀疏的樹影和朗朗的月色。

        他睜著一雙眼睛，一顆心浮蕩在溫柔微涼的夜色里。

        他在朦朧中想起許多。過去的，現在的，說不清的，煙火氣的，聲色犬馬的，靜謐尋常的。睡夢在今夜，遲遲不肯接納他。待到窗外的夜梟都開始啼了，尋鳶在榻上終于待不住了。

        他想過很多，心里面突然間想清楚了似的。像是下定了決心。一個九歲孩子的，堅不可摧的決心。

        他一骨碌翻身爬起來，三兩下穿上鞋，推開門走了出去。

        外間的話聲便戛然而止。

        兩個大人齊齊回頭來看他。北辰婉揉搓著裙角站起來，眼里有一點淚跡，她開口，聲音柔柔的，“怎么還沒睡？”

        尋鳶看見桌上放著一壺新沏好的茶，兩個人談了許久，杯中茶水都見了底。

        “既然是我要入影衛，”尋鳶看著他們，眸色淡淡，無波無瀾，“那這件事情是不是應該由我來做決定？”

        兩個大人對視一眼，彼此都有些驚詫。

        “孩子，你可知道什么是影衛？”

        “我不知道，”尋鳶站直，“但是我知道的是，無論那是個什么去處，總比我一直待在這一方小院子里面要來得強。”

        周琦看著他，嘆一口氣，那張臉在燭火中顯出一點疲憊的神情，卻又有著那么一絲展顏的意味。

        “北辰，對咱們來說，條條大路都不通天，以后無論哪條道兒上走，都有各自的艱難，各自的不如意。既然是這孩子自己的意思，我們也就不必再多說些什么了。”

        北辰婉像是突然被抽去了筋骨，她頹然坐回到椅子上，不發一語。

        尋鳶像是在這一刻才意識到，婉姨其實已經不年輕了。

        “婉姨，”尋鳶走到她身后，環抱住她，與她臉頰貼著臉頰，“你不必擔心，我無礙的。”

        北辰婉勉強地笑一下。在這一方小院里呆的久了，她幾乎都要忘了世道的艱險了。尤其是對于他們這些亡了國的人而言。要想有個出路，就要拿命去掙。還得要機緣，還得要貴人。誰能說得準，入影衛就不是尋鳶的機緣呢？他們憐惜他年少失祜，深宮飄零�？墒沁@世道不憐惜他。世道誰也不憐惜。

        尋鳶只能自個兒，披荊瀝血地走出一條路來。

        不知道今時今日，長公主若是在天有靈，看到這一幕會想些什么？

        當年國破，再怎么頂著長公主的名號，活下去也只是茍且。她們可以不這么想，只是這俗世千千萬萬人都這么想。

        當年初入北魏宮廷，樂之也是光華奪目。

        曾經也是琴瑟和鳴，也是舉案齊眉，也是無話不可說。但是這些都架不住時間之變。是命數這樣東西對他們太殘酷。

        樂之甚至都沒有一個名分。

        所以她的孩子也沒有名分。只不過是被冠上了“南宮”這樣一個高高在上的姓氏，徒有虛名罷了。

        不是虛名是什么？明帝賜的名字清清楚楚，十一。因為排行十一。

        亡國的公主入不了廟堂，明帝好生寬宏大度，到底還是許了她的孩子一個身份。入影衛，做他的臂膀，雖不是北魏的棟梁，卻是北魏最利的一把刀，殺人不見血，于亂局之中拱衛朝堂。

        做影衛不易。但若是尋鳶能打熬出來，明帝會給他一個堂堂正正的身份。封侯立府，娶妻生子。明帝并非不仁，只是他自己也是烈火中走出來的人物，他從不輕易施予，他要你站起來，堂堂正正地去爭取。

        哪怕是他的骨肉。

        哪怕是他，和他曾經最愛的女人的骨肉。

        尋鳶要靠自己掙一條出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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