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曰青冥。尋鳶覺得這名字有些不搭調。他記得以前在某本古兵器譜上，有一把名劍叫青冥。但歸根結底，這把刀叫什么名字不歸他管。師父賜的刀，他只管收下便是。

        “自此你便出師了。”畢方握著刀身，站在他跟前。尋鳶雙手掌心向上，規規矩矩接過了。

        “此刀喚做青冥。”畢方收回了手，緊緊背在身后。

        授刀儀式除了尋鳶和畢方之外還有幾個師兄叔伯在場，同樣的黑衣，各自配著各自的刀劍，腰帶上的銀紋略有差異，卻同樣為尋鳶做個見證。

        尋鳶與畢方，與師兄叔伯們一一拜別。

        十四歲出內院，他在畢方手下又打磨了整整三年。這是出刀見血的三年，也是鋒成入鞘的三年。三年間，磨盡所有的青澀，生疏，猶疑；換以嫻熟，沉穩，果決。那玉在櫝中放出的光華甚至入了明帝的眼。于是某一天，一紙詔書，尋鳶被調撥到了御前。

        “出了此門，便是天高任鳥飛了。”畢方最后一次走在尋鳶前頭，引著他到了大院的門口。

        太康十七年，尋鳶邁出了八年前邁入的紅門。也是初冬的時令，青空萬里，日色微寒。門口已有車騎在等，周琦手籠在袖子里，在日色下微瞇著眼，身形已有些佝僂。

        “十一公子！”周琦出口喚他，向他作揖，“陛下有請！”

        宮殿在尋鳶眼前不如記憶中那般巍峨宏偉了。也許是他長大了的緣故。小時候那樣長的階梯，現如今不過是幾步的距離。殿內依然點著長生燭，漢白玉的地面上鋪了地毯，給整個內室帶來暖意。室內炭火燒的很足，周琦示意尋鳶解了外罩的大氅，一個宮人碎步上前接過了。

        “陛下！”周琦一拜，“十一公子帶到了！”

        尋鳶看著坐在大殿上首的男人，他的父親，北魏的君王，抬起頭。那雙桃花寒潭，不怒而威的眼睛與他記憶中的模樣絲絲縷縷的重合，只是眼尾添了些細細的皺紋。

        面見天子要行大禮，只是這一次尋鳶已不必再由周琦提點。他一撩袍角跪了下去，叩頭問安，“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明帝坐在高位上受了他的禮。在尋鳶默不作聲打量他的時候，他也在打量著自己這個一別八年的孩子。長大了，已經不是孩子了。明帝坐直，招招手，語氣是和緩的，“不必拘禮，進前來。”

        尋鳶走到明帝跟前站定，垂了眼簾。

        “朕與十一敘敘舊，你們都先退下吧！”

        明帝很和氣地拍了拍他身側的位子，“坐吧！”

        尋鳶依言坐了。

        “天氣冷，我給你倒一杯茶，暖暖胃。”這話聽在耳朵里有種奇怪的別扭。血濺三尺都能面不改色的尋鳶忍不住詫異的掀了眼簾，悄悄看著明帝的動作。面前的這張桌案很大，是上好的黃花梨打的，明帝把身后的椅子推開幾步，站起來，把桌案上的紙筆草草攏做一堆，收拾出了一片干凈的地方。

        “許久沒有親手泡過茶了，”明帝傾身把桌角的一套茶具抱過來，放在自己面前，“要是不好喝，你還要多包涵。”明帝甚至還輕輕笑了一下。

        尋鳶摸不透明帝的態度，硬著頭皮抱拳，說了聲：“臣惶恐！”

        “你是我兒子，有什么好惶恐的？”明帝開始擺弄起面前的那套茶具，面上的笑容淡了，卻依然繃著那團和氣。

        尋鳶自知失言，便閉了嘴，安安靜靜看著明帝泡茶。一代帝王親手泡茶。

        為什么呢？尋鳶想，我不過只是他的一個不怎么受寵的，連身份也沒有的孩子。

        答案氤氳在霧氣里，隨著裊裊茶香在大殿內逸散。明帝泡好了茶，挽了袖子，親手端著茶盞放到尋鳶面前，“嘗嘗？”他看著尋鳶的眼神里帶著點熱切，好似一個再尋常不過的父親，希望自己的手藝得到兒子的肯定。

        尋鳶依言喝了明帝的茶。清潤而和暖，唇齒留香。放下茶盞，尋鳶視線落在淺碧色的水面上，聰明的不再主動開口。多說多錯這個道理，也不需要別人再教了。

        “怎么樣？”明帝笑著問他，“這還是你娘教給我的。”

        好在他也不需要尋鳶回答，便就自顧自地說下去。

        “北魏天寒，不產茶葉，生活上也沒那么些講究。我第一次喝茶，就是你娘泡的。”

        這些陳年舊事翻騰上來，明帝透過裊裊蒸汽或許是見到了過往的柔情，尋鳶就只得陪著他一同陷進回憶里。不過明帝也并非是想要陷進回憶里。他突然握了尋鳶的手，“是不是想問，為何每次與你見面，繞來繞去都繞不開你的母親？”

        因為陛下除了我的母親，就無其他話可講。這大概是橫亙在他們之間的唯一的共同話題了。尋鳶心里面是這么想的，卻并沒有這么說出口。他要是還這么楞，就真真是白瞎了這八年的摔摔打打。他還是聰明的選擇了不開口。

        明帝看著他，那雙眼睛難得溫和，帶著笑，卻依然對一切都了如指掌。“十七年來我虧欠你的太多，我沒有盡到一個父親的職責。”

        尋鳶的心顫了一下，他微微偏頭，躲開明帝的視線。是啊，整整十七年了。可是你現在再來說這些，又有什么用？死去的人不能復生，浪擲的時光也不能重來。尋鳶沒有被明帝握著的那只手攥成了拳，隱隱的痛。

        “如果我說，我有苦衷，”明帝看著他，面上的神情隱忍，幾乎是懇切的，“你能原諒我嗎？”

        你能原諒我嗎？尋鳶覺得荒唐。“原諒”一次本不該由他來講。他沒什么資格，也沒什么立場去談所謂的“原諒”。他唯一能很肯定的東西就是，他與明帝之間沒有父子之情。這條線索貫穿了他前半生的始終，是每個難眠的夜晚的隱痛。這不是明帝說兩句好話，為他泡一次茶就可以抹消的東西。

        “陛下言重了。”尋鳶把自己的手抽出來，面上表情是恭順的。

        明帝握著他的手一下子空了，空了之后，就冷了。明帝笑一下，那笑是苦的。也是，憑什么只要他出手挽留，別人就要心甘情愿的握住他伸出的手？這世間沒有這般道理。也許是真的老了，再難得狠下心來，無論是對人，還是對己。

        “阿鳶。”明帝喚了他的名字。

        尋鳶有剎那間的錯愕，他不知道明帝這是何意。當初冷酷的剝奪了這個名字的人是他，現在用這個名字喚他的人也是他。

        “去吧！”明帝拿起桌案上一柄卷軸。明黃色的絲絹，許久之前就已封裝好了。那是詔書。

        尋鳶雙手接過詔書，腳下卻遲遲邁不動步子。

        到底還是太年輕了些。明帝在心底慈父似的嘆息了一聲。

        “朕封你為執戟郎，從今往后執掌宮禁，賜名南宮尋鳶。”明帝在書案前端坐下來，收斂了面上多余的表情，儼然一個上位者的姿態，“還有什么問題嗎？”

        尋鳶恍然。他后退兩步，再次一撩衣袍跪了下去，“臣接旨！”

        尋鳶與周琦走在宮道上，周琦送他出去。夕陽漸落，半輪紅日嵌在宮墻上，粼粼的光落在宮道上，像是鋪了一地的碎金。晚風有些涼，有些凜冽，枯葉從樹上落下來，馬上就有拿著笤帚的宮人把它掃走了，發出枯澀的脆響。周琦走在尋鳶身前半步的地方，步子慢吞吞的，尋鳶看他緊了緊自己的披風。歲月還真是不饒人。只不過八年未見而已。

        “這八年，陛下一直記掛著你。”周琦開了口，語調也是慢吞吞的。

        “這八年，公公身體可還康健？”岔開話題，尋鳶不是很想聽周琦替明帝抒情。

        “老了，”周琦撩起眼皮，凌厲的一雙眼略略渾濁了，卻依然藏著鋒芒，“宮里面不比外頭，走的每一步都是如履薄冰，殫精竭慮。整日勞心勞神的，一天當成一年來過，老得更快。”碎碎的絮叨，有意無意透露出點兒什么，又仿佛只是絮叨。侍候在明帝身邊，天子心腹，某種程度上來講，也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他平日里也找不著個人絮叨。到底還是老了，從前開口，要么是領旨，要么是發號，現如今竟也有著滿腹的牢騷要說與人聽，不吐不快。

        尋鳶垂頭聽著，面上換成晚輩的柔順。周琦對他有恩。

        “陛下把你送出宮去，是要護你周全。”周琦的聲音輕的要散進北風里，卻一字一鏗鏘落在尋鳶心上。

        “他貴為天子，還不是有天子的身不由己。”

        “世人見他功業彪炳，見他權勢無雙，他卻有一樣東西求不得。”

        “你可知那樣東西是什么？”周琦回身覷著他。

        朔風吹木葉，尋鳶心里也簌簌的跳一下，他丹鳳眼睜大了。

        “自由。”這兩個字從周琦干枯的唇里吐出來，好像嘆息。他搖著頭繼續往前走，尋鳶心里翻江倒海，卻面不改色地跟上。

        這萬里江山是囚籠，明帝是籠中獸。他手握一切，卻沒有說“不”的權利。北魏的擔子壓在他肩上，像是一座山，他不能動，只有畫地為牢。他是北魏的天，他一動，筋骨要斷，山要塌。

        他不給尋鳶皇子的身份，不給尋鳶錦繡綺羅，不給尋鳶無微不至的關照和陪伴，他只給尋鳶自由。他這一生都求而不得的東西。

        “陛下是真心為你好的，”尋鳶看著周琦走進暮色，“若他要給你什么，便伸手接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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