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紅鍋
尋鳶看著自己面前這口紅鍋。沸騰的湯汁,在紅湯里翻滾的辣椒,花椒,八角,姜片,還有其它五花八門的他叫不出名字的香料。
“執戟郎不吃辣嗎?”柳無思端著白瓷酒杯,微微笑著,偏頭看著他。
“哎,就算之前不吃辣也沒關系,什么事兒總要有第一次嘛!嘗嘗看!”柳無思熱切的招呼他,“全京城總共有多少家涮羊肉?為什么云卿偏偏老是要在這家吃?就是因為這家味道尤其的好嘛!”
“抱歉,”裴云卿看著柳無思,只覺得自己是與柳無思綁作一團的,柳無思沒規沒矩便是他在沒規沒矩,只覺得自己難堪的幾乎要一口氣上不來,“還請執戟郎自便,無思他今天喝多了,平日里他不是這個樣子的。”
“無礙,倒是我該多謝裴公子招待才是!”方才尋鳶上樓,大家都相互認識過了,尋鳶知道了這位三郎就是裴家三郎,大概也就明白了自己和人家的瓜葛。“相逢即是緣”?大概稍稍想一下就能明白,這頓飯大概不單單是一起吃一頓飯這么簡單的事情。
但是尋鳶卻又覺得裴云卿沒什么壞心思。眼神很干凈,舉止也得體。所以尋鳶待他也十足的客氣,“裴公子不必稱我為執戟郎,喚我尋鳶便是。”
柳無思抱著酒壇子,又掀了新一壺酒的紅綢,給三個人都倒上酒,笑瞇瞇叫了一聲尋鳶。
裴云卿的朋友也好生有意思!尋鳶笑著看他,看他偏偏如玉貴公子的模樣,喝酒吃東西卻落拓隨性極了,一點也不見外。那雙眼睛老是笑瞇瞇的,卻又讓人看不透他到底在想些什么。是個很聰明很厲害的人物。好在尋鳶從他身上并沒有察覺出什么惡意。
尋鳶一向很信他的直覺。生死一瞬磨礪出來的東西,他從來都不曾錯過。
“好歹也是高門大戶養出來的孩子,怎么人家給個臺階你就順坡下,沒臉沒皮的!”裴云卿白柳無思一眼。他是放不開,生人面前一個樣,熟人面前另一個樣。明明柳無思當著那么多外人的面叫他飯桶,他都能臉不紅氣不喘的應了,但是尋鳶是剛剛才認識的人,他總擔心像柳無思那樣沒規沒矩一上來就親切的貼上去的做法會叫別人看扁了。
“這有何妨!”尋鳶是真的被他們逗笑了,小小一間包廂里的氣氛融洽極了,“不過是個稱謂罷了,執戟郎執戟郎的,多生分!叫尋鳶顯得親切些。”
“你以后叫我無思便好。”柳無思舉起酒杯與尋鳶碰過了,笑瞇瞇的一飲而盡。
尋鳶客隨主便,一杯酒也見了底。
裴云卿被柳無思架著桿子往上爬,他向來是慢熱的,現在被迫與頭一回見面還搶了他飯碗的執戟郎推心置腹了,“相逢即是緣,飲下這杯酒,大家以后就是兄弟了!”
裴云卿也干了杯。他不像柳無思,是個泡在酒壇子里的老酒鬼。他干的太快,一杯酒下肚之后辛辣直沖天靈蓋,他眼前蒸起霧,太陽穴突突的跳。
尋鳶看著裴云卿紅了眼眶,又被逗得想笑,但要是真的笑出聲難免讓裴云卿難堪,他忍住了面上的表情,溫聲開了個玩笑,“裴兄喝慢些,這酒一人一杯的,我與柳兄又不和你搶。”
這下三個人都笑開了,氣氛又融洽些許。
喝著酒,涮著羊肉,三個人有一搭沒一搭的聊著,黃銅鍋爐,里面沸騰著紅色的和白色的湯底。羊肉下下去,撈起來,白鍋里的枸杞紅棗在滾滾的浪里面翻騰。這就是人間煙火么?
尋鳶含著笑抬頭看煙霧后裴云卿和柳無思的臉,年輕,活潑,想著不一樣的事情,但是都充滿生氣。
“我去年才回京城來,”裴云卿喝酒上臉,已經紅成了一個關公,還在和尋鳶碰杯,“小時候的那幫玩伴早就散了,我平日里閑時想尋些消遣也沒個伴!”
裴云卿喝過了酒話匣子就打開了,也不怯生了,他甚至都不需要你開口附和,自己跟自己一唱一和的就把老底兒都交出去了。
酒過三巡尋鳶甚至都已經聽他講完了西北軍所有將領的種種事跡。
“小鳶,”裴云卿抓他的手,一雙醉透了的眼睛正正經經的看著他,“我覺得我跟你投緣。”
嘖,聽聽,小鳶。柳無思一個人抱著酒壇子,搖頭,嘆氣,這關系好的一下子就越過他了。
“你以前有過兄弟嗎?真的好到兩肋插刀的兄弟?”裴云卿抓著他的手,一直搖啊搖,搖啊搖的,“我跟我西北軍里頭最好的兄弟喝酒,就跟和你喝酒的感覺是一樣的!”
“有啊,我有過兄弟,”尋鳶沒有醉,酒意只是緩慢的上頭,從裴云卿嘴里吐出來的“兄弟”兩個字觸動了他的某一條神經,他的眼睛里的浮光一點點沉淀下來,回復了清明,“裴兄,以后我和柳兄就是你在京城的好兄弟!”
“好!好!”裴云卿一高興起來就拍桌。他是拎著鬼頭刀上陣就跟玩兒一樣的人,拍桌子那響動驚得跑堂都跑進來看,以為是客人在里頭打架了。
“你他媽不能喝酒還和他媽這么多!”柳無思半倚在方桌上蹬一條腿踹他,“你他媽還敢拍我寶貝桌子!”
跑堂的進來唬著一跳,想不到看上去那么溫文爾雅的公子居然還罵臟字兒,一罵還是三個“他媽”連在一起。
裴云卿還要與尋鳶干杯,被柳無思一把攔住了,“再折騰他等會兒就不是拍桌子是拆樓了!”
柳無思招手叫小二去備車馬送裴云卿回府,裴云卿被兩個人架著走了,走之前還一直戀戀不舍的沖著尋鳶揮手,“下次再一起!”
柳無思繼續罵他,尋鳶趴在桌子上笑得沒脾氣。
等到人走了,三鼎黃銅鍋里的紅湯白湯都燒干了汁兒,尋鳶揣摩著也是時候該回去了。
他向柳無思告了聲叨擾,并請他們在自己下個月發俸祿的時候一起再聚。
柳無思問他要不要車馬送他回去。
“不必,我清醒著呢,剛好走回去,吹吹風,不然一身的酒氣肉味兒,回府上了別人該笑。”
“唔,好,”柳無思右手支在桌上,撐著腦袋,“你不必擔心我,我給府上捎了信,他們一會兒來接。”
“那便好!”尋鳶淺淺笑一下,像這種文文弱弱的公子哥,喝的醉醺醺的,一個人夜里走在路上也是招搖,府里有人來接便好。
“阿鳶,你看他那么傻不賴呆的,沒頭沒腦,他是個好人。”柳無思目送著他出門,突然沒頭沒尾來了這么一句。
尋鳶的腳步頓一下,他回過頭來,看著柳無思,“我知道的。”
“你也是個好人。”柳無思仰頭。
“我不僅是個好人,我還是你們兄弟。”尋鳶眨眨眼睛,然后看見柳無思笑瞇瞇的,心滿意足的倒在酒壇子上面。
他也笑了,嘴角忍不住的上揚。
真是奇怪,為什么不過吃了頓涮羊肉,怎么突然就多了兩個兄弟?
挺好的,這是他不曾有過的生活。
尋鳶想起程寧對他說的,“多去交些和你年紀一般大的朋友。你今后都不再是影衛。忘了從前的事情,你可以開始新的一切。”
有頭有臉的,有名有姓的,有自己的住處,有人操心自己每日的伙食,有從前的兄弟,有剛剛認識的兄弟。尋鳶從來沒想到過自己會有這樣一天。可能在最初的時候誰都沒有想到過。
他一直在找婉姨的下落。他想找到婉姨,把自己身上發生的所有都講給她聽。不,也不必把所有都講給婉姨聽,他只要挑一些有趣的好玩的事情就夠了。他還想把婉姨接到自己身邊來,如果婉姨愿意的話。婉姨好、照料過了他人生最初的那段時日,婉姨對于他而言就像是第二個母親。
他還想找到有關徐海若的消息。曾經關系那么好的兩個人,之間被命運和時間這兩把刀砍出巨大的裂隙和鴻溝。徐海若是他貧瘠的少年時代里最接近兄弟的角色。他想找回他,一如找回那段時光。
尋鳶走在冬夜蕭瑟的街道上,感受著皮膚表面的寒意和血管里被酒精催動而產生的溫熱。兩種截然相反的感受,正如他現在心里那種空落和喜悅交織的狀態。
“獨立小橋風滿袖,平林新月人歸后。”他還記得藺先生教過的這句詞兒,他現在就是這樣一種感覺。
且就這樣子吧。尋鳶一步一步走著,他想,多走一步總能離自己想去的地方近上一分。至于自己到底想去什么地方,走著走著或許就知道了也說不定。
獨立小橋風滿袖,平林新月人歸后。
若不把萬般滋味都嘗盡,人生又怎么配得上叫人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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