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喝茶嗎？”雁安寧笨拙地問道。
  百里囂被她憑空打斷，看她一眼，又看了看桌上。
  桌上只有一個茶壺，一個茶杯。
  雁安寧鎮(zhèn)定地起身：“我去叫人取套茶具。”
  “不用。”百里囂叫住她。
  他拎起茶壺，給自己倒了杯水。
  茶杯是瑩潤的雞血紅，沾了水以后，紅得越發(fā)瀲滟，如同女子唇上的口脂。
  百里囂將杯子舉到唇邊，一縷清香撲入鼻端。
  他往杯里看了眼：“是蜜水？”
  雁安寧還未應(yīng)聲，就見百里囂將杯里的水一口飲盡。
  他抿抿唇：“果然是蜜水。”
  他唇上沾了一點濕痕，雁安寧移開視線，默默將嘴邊的話咽了下去。
  那是她的杯子，前不久才從鳳陽宮得來。
  這只杯子樣式小巧，顏色可愛，她用了才不到三日。
  雁安寧依依不舍地看了眼自己的杯子，它仍在百里囂手里，如同一朵明艷的花，落在他修長的指間。
  雁安寧坐了回去。
  “后來呢？”她問，“你一直待在軍里？是哪家的隊伍？”
  百里囂將茶杯在指間轉(zhuǎn)了轉(zhuǎn)：“那時有好幾股勢力相互混戰(zhàn)，我們作為戰(zhàn)利品，不停從這支軍隊轉(zhuǎn)手到下一支軍隊。我五歲那年，一個偏將看上了我娘，將她帶在身邊。那兩年，我們的日子稍微好過了些，不會再餓肚子。后來軍中嘩變，士兵殺死了所有將領(lǐng)，我娘趁亂帶著我們逃出軍營，但沒跑多遠(yuǎn)，她就被一箭射穿了心臟。”
  他放下茶杯，淡淡道：“我們來不及給她收尸，那一晚，我們在山里不停地跑，一直跑到天亮。”
  他語氣平平，雁安寧卻只覺胸中窒悶。
  她無法不去想象那一晚。
  那一晚，是百里囂的母親離自由最近的一次，她甚至已經(jīng)掙脫了枷鎖，只要他們能逃出去，她和她的孩子就不再是別人的奴隸。
  但她的自由只有那短短一瞬。
  希望之光剛剛亮起，生命之火便已熄滅。
  她無法想象她死前的絕望，若是幸運，也許她來不及絕望便已死去，但活下來的人，會永遠(yuǎn)記得那一刻的無助。
  雁安寧看向百里囂，他的神情依然很平靜，姿態(tài)懶散地靠在椅子上，就像往常一樣。
  可雁安寧眼中的他卻透著一絲蕭索。
  這不像她認(rèn)識的百里囂，卻又是最真實的百里囂。
  雁安寧拎起茶壺，靜靜地為他倒了一杯蜜水。
  她倒水的手法很巧妙，沒有發(fā)出丁點兒水聲。
  百里囂偏了偏頭，看著那杯蜜水：“我沒你那么愛吃甜的。”
  “嗯。”雁安寧放下茶壺，輕描淡寫地回道，“只是讓你潤潤喉。”
  百里囂看她兩眼，聽著她哄孩子的口氣，扯扯嘴角：“我也不是小孩兒了。”
  雁安寧眉毛一揚：“堂堂西南軍的統(tǒng)帥，誰敢把你當(dāng)小孩兒。”
  百里囂的手指輕輕撫過茶杯杯沿：“你說呢？”
  雁安寧眼眸清亮：“不知道。”
  百里囂被她睜眼說瞎話的本事氣笑，心里那份悲涼似乎也沖淡了些。
  “忘了說，我有個姐姐，”他拾起未說完的話頭，“我娘死后，姐姐帶著我逃了一夜，我們兩個終于活了下來。”
  從那以后，兩個無父無母的孤兒開始了流浪，他們走過許多城鎮(zhèn)，靠給人做苦力為生。
  姐弟二人相依為命，就這樣在亂世中掙扎著，竟然活過了無數(shù)次兵荒馬亂。
  “我十歲那年，姐姐嫁了人。”
  他至今記得，姐姐出嫁那日抱著他喜極而泣。
  “我們終于有個像樣的家了。”姐姐說，“你姐夫是好人，他同意咱們住一起，還答應(yīng)以后有了錢，送你去學(xué)堂念書。”
  十歲的百里囂安撫地拍著姐姐肩膀，心里想的卻是，他不想念書，那會耽誤他給別人做工，他要給姐姐姐夫攢下家里的花用，等姐姐以后有了孩子，他會送外甥和外甥女去學(xué)堂念書。
  那一日，他和姐姐都懷著對未來美好的向往，他們都沒想到，太美的夢，往往易碎。
  “我們后來才發(fā)現(xiàn)，姐姐嫁的那人是個賭徒。他有次輸急了，把姐姐賣給賭場抵債，姐姐不肯受辱，用一把剪刀戳破了自己的喉嚨。”
  百里囂眼底泛起一抹暗沉的血色，他還記得那人與姐姐爭吵的時候說：“你不過是營妓的女兒，鬼知道你跟多少人睡過，我肯娶你是你的福氣，現(xiàn)在是你報答我的時候，你趕快收拾走人，少在我面前裝什么貞潔。”
  當(dāng)時家里來了好些賭坊的打手，他們聽到這話，目光愈發(fā)下流，嘴里更是不干不凈。
  百里囂的姐姐受不了這樣的屈辱，羞憤之下，舉剪自戕。
  關(guān)于這一切，百里囂并未講出細(xì)節(jié)，但雁安寧不是懵懂無知的少女，她能猜到這其中發(fā)生了什么。
  她忽然明白，百里囂頭一回見她時，為何告訴她名聲最不要緊，又為何西南軍中從來不見營妓。
  百里囂的親人吃過這樣的苦，所以他要阻止這樣的慘劇在別人身上發(fā)生。
  雁安寧沉靜了一陣：“你那時才十歲，你又是怎么活下來的？”
  那個賭徒連百里囂的姐姐都敢賣，怎么會留著這個小孩。
  百里囂冷冷揚起嘴角：“我逃了出去，在集市上偷了把殺豬刀。”
  他年紀(jì)雖小，卻因常年做苦力，力氣并不小。
  他埋伏了很多天，等到賭徒松懈，趁夜?jié)撨M屋里，一刀捅死了他。
  然后他又去賭場放了把火，放火之前，他趁守衛(wèi)換防的空當(dāng)，將前門后門全部鎖住。
  一場大火熊熊燃起，比正午的日頭還烈。
  小鎮(zhèn)的天空映得通紅，凡是那日去過他家的打手，一個都沒能逃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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