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安帝從沒想過，自己親征一場，會淪為俘虜。

他更沒想過，自己這個俘虜還有被救下的一天。

亂軍之中，他像一個靶子被綁立在大車上，所謂刀槍無眼，暗箭難防，他看著那么多人在他眼前生死相搏，亂箭齊飛，卻沒有一把刀砍中他，沒有一支箭射中他。

他幾乎以為這是祖宗顯靈，天命所歸。

直到一支長矛向他捅來。

他哀嚎一聲，小腿被刺了個對穿。

他來不及察看自己的傷處，一個人影跳上車頂。

是洪明。

洪明臉上帶著血，比之前更顯猙獰。

倘若泰安帝看得仔細，會發現洪明的猙獰之中摻雜了一絲狼狽。

可是他已無暇留意這些，他只看到洪明舉起長矛，捅向他的胸口。

泰安帝張大嘴，一口涼氣倒吸在喉嚨，幾近窒息。

但那長矛并未刺進去。

一支長槍從旁飛來，穩穩將它擋開。

泰安帝只見眼前一花，又是一條人影出現在眼前。

持長槍者身著黑甲，槍出如龍，將洪明逼得連退兩步，險些掉下車頂。

來人一腳踢斷綁著泰安帝的木樁，喝道：“接著！”

木樁一斷，泰安帝身不由己往下墜去。

他以為自己會喪命于亂馬之中，誰料還未落地，便被一只大網兜住。

撈他的人是幾名同樣身著黑甲的騎士，他們仿佛從河里撈王八似地，一人牽著大網一角，將泰安帝接下。

泰安帝還未看得明白，就被大網裹成一團，如同蠶蛹一般，扔到了其中一人馬上。

“將軍，人接到了。”騎士們高喊。

泰安帝橫掛在馬背上，只覺身下一陣顛簸，迅速遠離了戰場。

他拼命昂起頭，朝戰場投去最后一瞥。

模糊的視野里，他看見大車頂上，兩個人影激戰正酣。

他不知那黑甲男子是何人，對方救了他，卻又對他沒有一絲尊重。

泰安帝只覺今日種種像是一場大夢，他在生死之間走過一遭，這場夢，也該醒了。

……

再次見到黑甲男子是兩日后。

泰安帝此時已知自己身在何人軍中——

是西南軍。

遙想當初他為了防備西南，給了蒼嵐軍那么多好處，卻被洪明拿來對付自己，泰安帝就覺荒唐可笑。

更可笑的是，救下他的人是西南軍主帥百里囂。

泰安帝并不想感謝對方，因為西南軍的確如他擔心的那般，北上踏入了他的領地。

他這兩日被軟禁在軍營中的一處帳篷里，這個帳篷是他唯一可自由行動之處。

泰安帝對此毫不奇怪，他是大衍皇帝，西南軍捉了他，當然不會讓他到處行走。

好在他們沒有欺辱他，不但替他處理了腿上的傷，每日飲食也未苛待，只是對于泰安帝而言，一向錦衣玉食的他，面對這些粗菜淡飯，自然難以下咽。

不過他聽說，西南軍將領和他吃的一樣，就連主帥百里囂亦是如此。

泰安帝有意向送飯的小兵打聽，西南軍與蒼嵐軍戰況如何，然而小兵守口如瓶，哪怕他以隨身玉佩相贈，小兵卻連看都未看一眼便斷然拒絕。

泰安帝在惴惴不安中度過了兩日，這兩日他夜不能寐，一雙眼睛熬得通紅。

這天晌午，他勉強吃完午飯，窩在帳篷一角，看著簾縫里透進的日光，眼皮沉重地往下耷。

就在他快要睡著時，門簾突地揚起。

泰安帝遲鈍地反應了片刻，直到一雙沾滿塵土的長靴出現在他眼前。

泰安帝抬起頭，望向來人。

盡管當日只是倉促瞄了兩眼，他還是記住了百里囂的長相。

眼下當百里囂出現在他面前，他既松了口氣，又隱隱遺憾。

百里囂還活著，那么蒼嵐軍怕是敗了。

百里囂的下一個動作證實了泰安帝的猜想。

一顆人頭丟到他腳邊。

血糊刺啦的人頭仰面朝上，正是洪明。

泰安帝不自禁地避讓了一下，隨即升起幾分快慰。

他還記得這人當著那么多軍士的面，是如何拿刀威脅他，又如何當眾羞辱他，而今，洪明死了——

泰安帝眼中亮起一絲希望，卻在看到百里囂時，希望又如泡影幻滅。

“聽聞百里將軍身在后平，怎會突然出現在大衍？”

他始終沒忘了自己是皇帝，即使成了階下囚，也不愿顯得太卑微。

面對他的疑問，百里囂只道：“世上已沒有后平。”

泰安帝一怔。

他早猜到是這個結果，但親耳聽見百里囂承認，仍是吃了一驚。

這才過去多久，后平竟已被西南軍踏平？

百里囂瞧見他震驚的眼神，平靜道：“兩個月前，后平國主率國而降，閣下竟未聽說？”

泰安帝自然不曾聽說。

西南那邊的消息都由洪明傳遞，洪明不提，京里的人便不知曉。

泰安帝忽然明白，洪明為何迫不及待要造反，既是因為他在邊城的惡行敗露，也是因為百里囂若一統西南，洪明擔心朝廷會向蒼嵐軍施加壓力，讓他率兵與西南軍對峙，如此一來，洪明就沒法在邊城安心斂財。

泰安帝目光閃爍，瞧著地上洪明的人頭，怒意從心底升起。

他的大衍就因這些人的私心，才變成如今這般模樣。

泰安帝靜了好一陣，百里囂也不催他，自顧自地揀了張凳子坐下。

他兩腿交疊，高大的身軀微微后仰，靠在柱子上，顯出幾分隨意，仿佛與他交談的不是一國之君，而是隨處可見的路人。

泰安帝望著他漆黑戰甲上凝固的血漬，冷冷開口：“你也想讓我舉國而降？”

百里囂笑笑：“你的號令，有幾個城池會聽？”

泰安帝目光一寒。

百里囂這話戳到了他的痛處。

他費盡兩年心血，勉強讓京中的大臣聽命于他，可對外面的城池卻是鞭長莫及。

那些城池若真是對他忠心，又怎會在叛軍作亂時明哲保身？

泰安帝恨恨握緊了拳頭，卻聽百里囂道：“你也別怪他們，從廢帝臨朝開始，朝廷對各地城池就是要的多，給的少，他們連自己都過不好，又哪有余力顧及你？”

泰安帝只覺這話萬分刺耳。

他忍不住道：“朕吸取廢帝的教訓，每日兢兢業業，節衣縮食，從未貪圖過一天享樂，為何治下會是這般模樣？”

他始終想不通，自己到底錯在哪兒了，為何總是事與愿違。

百里囂掀了掀唇，懶洋洋道：“或許只是因為，你沒本事。”

泰安帝再次愣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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