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玖、誰云秋色多蕭瑟
“雍親王皇四子胤禛,人品貴重,深肖朕躬,必能克承大統。著繼朕登基,即皇帝位……”
新皇御極,京城里風云突變。
婉瑤再見到自己阿瑪時,已身在紅墻之內。
巍峨堂皇的乾清殿上,胤禛步履沉沉,走向龍座。
群臣頓首,三呼萬歲,衣冠凜冽的天子,獨立龍庭之上,睥睨天下。
“五哥……”十歲的婉瑤躲在厚重簾幕之后,與弘晝竊竊私語,“阿瑪今天好高,他好像跟從前不同了……”
“噓——”弘晝拉著妹妹躡手躡腳退出殿去,才道,“當然不同了!皇阿瑪以前是臣子,只能站在下邊仰望蒼天,現在繼承大統,站在上面俯瞰眾生,怎么會一樣。”
殿內,天子始終面容嚴肅,不怒自威。人道是天威難測,又有誰知,胤禛背在身后的那只手里,掌心一枚懷表早被攥出了汗。
這一路,他走的那樣坎坷。十年辛苦,細雨濕流光,芳草年年與很長,唯有這懷表,日日夜夜,伴他身旁,也是這懷表,時時刻刻提醒著他,憾事既鑄,百身莫贖。
心心念念,心已成結。
誰為君王重解得,一生遺恨系心腸。
紫禁城里,并沒有多少人掛出志得意滿的笑容,沒有誰真正得償所愿。
胤禛不高興,縱然他成了幾十年的奪嫡之爭中最大的贏家,可他的對手卻不會因為他的君臨天下就心甘情愿的俯首稱臣。
胤祥也不見得喜悅,和碩怡親王,當朝唯一不須避皇帝名諱的臣子,一人之下,萬萬人之上。這潑天富貴,是多么來之不易,又將多么如履薄冰,誰又比他更深有體會呢?
允禩更加笑不出來,幾十年來苦心經營功敗垂成,母親出身卑賤,不得皇父青眼,雖然一切看似早已注定?伤麖牟皇鞘志颓艿娜耍幢阕约褐皇秦范G施舍下的和碩廉親王,即便自己的勢力最終難以抗衡皇權,可破釜沉舟,何妨一試?
一朝天子一朝臣,雍正元年大清朝,依舊云譎波詭。
德妃被尊為太后,成了大清國最至高無上的女人。然而她的兩個親生兒子,終究因為這皇權而鬧得手足反目,不可開交。她的丈夫走了,那個幾十年來的枕邊人,終是留她孤零零一個,來面對這萬古難斷的家務事。人皆以為皇太后享盡人間富貴,誰又知道,她不過是普天下地位最崇高的傷心人呢!
太后終日郁郁,鳳體欠安,宮妃們不敢怠慢,日日都去永和宮侍奉問安。
太后打量榻前眾人,只覺鬧嗡嗡的,頭暈目眩。卻見年妃大腹便便,立在榻邊,身姿單薄,難免惹人愛憐。
“貴妃是有身子的人,應仔細將養,就不必在這兒伺候了,回去歇著吧!”說罷又沖眾太妃道,“諸位姐妹的心意,我也心領了,你們也都去吧!”
知太后是患了心病,眾人亦不多言,紛紛行禮告退。
年妃被人攙著,穿行于宮墻之下,婉瑤帶著宮女迎面而來,見狀躬身施禮:“參見母妃!”
兩邊宮人,也紛紛行禮。年妃虛扶一把:“固倫公主不必多禮!”
婉瑤近前,恭敬道:“宮里的路不好走,母妃身懷六甲,不比尋常,千萬保重身體。;莸艿芙鼇碓趺礃,可有鬧著母妃?”
“公主有心了,不曾……”又寒暄幾句,婉瑤行禮告退。看著那天真活潑的身影遠去,年妃忽的落下淚來。
宮人錦秋見狀驚惶起來:“主子這是為何,好好地怎么哭了?”說著,忙拈了帕子為年妃拭淚。
“你不懂……”年妃緊闔雙目,眼前浮現出她那早夭女兒的模樣。過去這么多年,她已快要記不清那孩子的面容了,天色昏沉,此時此刻,年妃頓時生出些歲月忽已晚的疲憊感來。
本朝慣例,生母不得撫養皇子,可是;輩s養在了母親跟前。外界因此傳的滿城風雨,說年貴妃占盡寵愛,萬歲爺不惜為她改了祖宗家法,使其親身養育所生皇子。如今貴妃再懷龍種,更有貴妃二哥年羹堯手握重兵,被圣上引為知己。年氏一門煊赫當朝,無人能及。
但傳言,終究是傳言。人都道年貴妃寵冠六宮,只有她自己省得,這華麗冠冕下,是何等的虛無寂寥。雍正對她沒有不好,榮華表里,從她這五年生下三個皇子便可見一斑。然而要占有男人的愛,哪有這么容易。
寵愛寵愛,寵跟愛,豈能同日而語呢!
寵不過是錦上添花的施贈,愛才是相知相許的交付。一個帝王,一生可以給很多女子恩寵,卻很難真正與一個女子相愛。這后宮的女人,爭寵容易,得愛卻難。
愛是什么,年妃只在雍正看到婉瑤時的眼神里瞧出些眉目。那樣鐵面冷酷的帝王,只有面對這個女兒時,才會展現出溫藹的一面。
雍王府的舊人,都知道公主并非皇后所出,可是有什么關系,當年天子金口玉言,如今天子一言九鼎,公主既認了皇后這個額娘,她便是永遠是皇后嫡出公主。
究竟因為公主是皇后的女兒,才封了固倫公主,還是因為她要成為固倫公主,才做了皇后的女兒?這個中究竟,除了雍正皇帝,誰又說得清呢!
天光暗淡,年妃不愿再想下去。
華燈月影,吏部尚書隆科多的府邸,笙歌隱隱,錦繡如簇。
一曲終了,隆科多依舊心事重重,蘇雪意眉尖微蹙:“老爺在想什么,都懶得指點人家歌舞了,可是有什么心事?”
隆科多回神,一邊將佳人攏入懷中,一邊與之絮絮低語:“這兩天,皇上共下了兩道旨,一是追封已故的二格格為和碩懷恪公主,再就是,封九格格為固倫明達公主!
蘇雪意是隆科多新納的妾室,才貌雙全,又好有幾分見識,平日里隆科多常說些朝中事讓她參量。蘇雪意聞言,好笑起來:“明達?皇后的女兒,封固倫公主自然禮法相得,可禮部明明議了’元和’的封號,單一個‘元’字就無限尊榮,皇上棄之不用,反倒別出心裁想了個‘明達’出來,咱們這位萬歲爺的心思,還真是高深莫測呢!”
隆科多感慨萬千,沉聲道:“你不懂……明達是佛語,所謂三明三達,說的是佛理中最為微妙至高的境界。大乘佛中視為’明’,小乘佛中稱作’達’,皇上佛法精深,心思不是常人猜得透的……”他不由哀嘆,語氣里一時多了分蒼涼,“說起來,這封號還有另外一層深意,唐太宗的愛女晉陽公主——字明達,這個女兒是由太宗親自撫養的。萬歲爺對固倫公主的愛護,從不遜于唐太宗……”
蘇雪意霎時了然,隆科多又陷入沉思中,有些話,是不能說出來的:譬如王紫瑛本是前明遺孤,胤禛曾親口對她許下“明清兩朝融為一體”的諾言,旁人不知固倫公主身世,可他一清二楚,明達里這個“明”字,未嘗不包含前明的意思。
隆科多不禁心有惻惻,當年是他跟覺空慫恿著胤禛與王紫瑛反目,后者最終自盡于先皇和太后面前,此事早就是天家大忌,沒人再敢提起,可從雍正時時揣著那沒懷表便看得出,他從未忘情。這位萬歲爺的性情,陰情難測,不知道哪一時,自己便是鳥盡弓藏,兔死狗烹了。
造化弄人,誰說得準呢!
皇太后抱恙多時,前朝后宮,都不免為之掛心。經太醫多番用藥,這天終于有了些好轉。
永和宮里,瑤琴扶太后在塌前坐下,宮女端了湯藥上前,瑤琴忙接過來親自伺候。
太后見她弓著身子,仍是往常那一絲不茍的模樣,不禁感嘆:“瑤琴啊,這么多年,還是你最合心意,老了老了,我這身老骨頭,還得讓你伺候,難為你了。”
瑤琴不無感慨:“奴才本就是娘娘宮里的人,能再到娘娘跟前伺候,是奴才的福分!
太后握著瑤琴的手,思緒萬千:“是啊,你剛進宮的時候,還是個小姑娘。當年先皇讓你去宮外看護婉瑤,這一晃就是十幾年,那丫頭大了,你也老了。要不是這病啊,我也不好差你過來。不然傳出去,我這做祖母的跟自己小孫女兒搶人,可不叫人笑話!
瑤琴服侍太后喝了藥,才道:“格格是個懂事的孩子,從來沒有叫人操心的。知道主子病了,她都恨不得親自來侍奉您呢!”
太后嘆口氣:“是啊,這丫頭打小就討人喜歡,雖然活潑好動些性子卻很好,倒是不像老四,還是隨皇后多些……”
“是呢!有主子跟皇后娘娘言傳身教,咱們公主啊,自然伶俐懂事!
正說著,門外太監稟報:“主子,固倫公主回來了。”
雍正下了旨,命廢太子一家遷往京郊鄭各莊,太后心中雖是不舍,然事關前朝,她也不好多言。廢太子知要離去,昨日特來永和宮磕頭拜別,太后心中不忍,下懿旨差婉瑤今早前去賞賜送行。
婉瑤騎了馬回宮復命,一路風塵仆仆,不覺鬢發散亂。有宮女遞了熱帕子,瑤琴一邊幫婉瑤擦拭梳洗,一邊感嘆:“半天沒見,格格仿佛又長高了,瞧這精氣神兒,比小阿哥都抖擻百倍呢!”
婉瑤曉得嬤嬤心疼自己路上奔波,忽的抓住的瑤琴的手,眉眼含笑:“嬤嬤代我侍奉皇祖母,已然辛苦,我自己來就好。”說著抽了帕子自顧自拭面,一旁太后打趣起來,“小東西,可是埋怨你嬤嬤來我這兒受折騰呀?”
“孩兒不敢!”婉瑤湊去太后跟前,嬉笑道,“孩兒跟嬤嬤,都盼著皇祖母鳳體安康,只是孩兒笨手笨腳的,怕伺候不好您,能由嬤嬤代為盡孝,孩兒高興還來不及呢!”
太后難得一展笑顏:“貧嘴的丫頭,你二伯父家里可還好,說什么沒有?”
“好著呢!二伯父說能做皇祖母的兒子,是他今生莫大榮幸。還說雖不能來膝前盡孝,可天涯咫尺,他的心時刻都掛著皇祖母,愿您盡快康寧。”
“難為他了……”太后口中喃喃,潸然落淚。
婉瑤驀地慌神:“皇祖母怎么哭了,是不是孩兒說錯了話?”
太后指腹摩挲著孫女稚嫩的臉龐,輕聲道:“好孩子……你沒有錯……”旋即話鋒一轉,“這幾天你都在我這兒,你皇阿瑪該想你了,快晌午了,我讓御膳房做了些豆羹,你一會兒帶去養心殿,陪你皇阿瑪用膳。”
婉瑤不知深意,行禮告退出來,帶著太監宮女往養心殿去。出了永和宮,才走到景和門,卻見遠處太監引著一個貴婦并兩個少年往鐘粹宮方向走去。
見她好奇,隨行的奉膳宮女道:“清晨皇后娘娘來請安時,聽她宮里的人說,娘娘的庶妹今日要攜子入宮覲見,想必就是那幾位了!
婉瑤點頭,邊走邊問身邊的小太監:“小順子,那個稍矮些的男子,像不像上次在御花園,幫我取風箏的人?”
順福一轉眼珠兒,忙應聲道:“主子好眼力,奴才瞅著也像那位小少爺!
“上次他從樹上取下來風箏,我說要改天賞他來著,結果忘了問他叫什么!
“主子要是真想賞他,奴才就回鐘粹宮,找個姐姐打聽一下就是了!”
“算了,先不問,萬一不是一個人呢!”
“誒,奴才遵命!來日方長,主子也別著急,奴才先幫您想著這事兒,等下回碰上了問清姓名再賞他。”
主仆兩人說著話,已然到了養心殿前。
雍正因新頒政令施行不順,連日來面色陰沉,此時又看了拂逆圣意的折子,更是大為光火。奏章散落一地,目光陰鷙的帝王從龍椅上起身,負手踱步。殿中鴉雀無聲,雍正心中的熊熊怒火,漸漸化作眼中的森森殺意。侍立的太監紛紛低眉,大氣也不敢出一聲。
見婉瑤進來,蘇培盛想使眼色卻來不及了。婉瑤微微一笑,做個噤聲首飾,躡手躡腳走去胤禛跟前。
“瑤兒回來了……”胤禛依舊背身站在龍庭下,語氣一時溫軟許多。蘇培盛暗自松口氣,剛要奉承,不防雍正下一言陡然生冷,“蘇培盛,公主來了為何不通報,你們這些奴才是怎么當差的?”
一干太監跪地正要謝罪,婉瑤急聲道:“阿瑪別生氣,是我示意他們不要出聲的,他們不敢……”
胤禛轉過身來,好整以暇的打量女兒著急的模樣,囅然一笑:“鬼丫頭,就知道是你作怪!”
婉瑤登時挑眉:“阿瑪,你作弄我……”
蘇培盛起身,笑著走到婉瑤身邊:“小主子這是從太后宮里來?”
“嗯!蓖瘳廃c頭,“皇祖母怕阿瑪辛苦,忘了吃飯,讓我來陪阿瑪用膳,還賜了道菜。”
此時殿外宮女進來,行了禮奉上食盒內的豆羹。
豆羹豆羹,煮豆持作羹,漉菽以為汁。萁在釜下燃,豆在釜中泣。太后此時讓人做這道菜肴,用意再明白不過。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善待兄弟,是康熙臨終對胤禛的叮囑,也是眼下太后的唯一心愿。雍正只覺五味雜陳,方才的笑容緩緩凝固在臉上。蘇培盛倒吸口涼氣,正不知如何是好,婉瑤忽對宮女道:“膳也送到了,你該回永和宮伺候我皇祖母了!
那宮女依舊跪著,她不明白為何皇上看見自己呈上食盒里的東西,忽然就陰晴不定,她亦不知自己做錯了什么,可心中的忐忑,卻是那么真切。
胤禛聞言,鳳眸微挑:“公主不是讓你回去復命,怎么還不去?代朕謝皇額娘關心!”
“奴婢遵旨!”宮女一頭磕地,告退出來,驚覺身上衣服竟然被汗漚透了。
胤禛不愿被人攪了與女兒相處的興致,吩咐傳了膳,便將眾人屏退。
順福跟在蘇培盛身側,走出大點好遠,才長舒口氣:“咱們萬歲爺,可真是天威難測。煾,徒弟今天總算明白您得良苦用心了!”順福曾經心中不忿,明明自己才是蘇培盛的好徒弟,為何要被分去公主身邊,而遠不及自己機靈的來喜反倒在御前當差。
蘇培盛哂笑起來:“算你小子有良心,咱家告訴你,要是個聰明的,平日里就少跟來喜較勁,不然有你哭的日子!”
“誒,徒弟謹記師父教誨!”
“記住了就好!碧K培盛步子驀地停住,壓低聲音,“你是咱家最看重的徒弟,做師父的今兒個所幸再提點你一二。不要仗著你是我這個首領太監的徒弟,便可以胡來,紅墻里的水深火熱,光憑你那些賣乖奉承的小聰明,是出息不了的。你記著,這紫禁城里,你最不能背叛的兩個主子,一個是萬歲爺,另一個是公主。其余的那些娘娘、阿哥,不只咱家惹不得,你更沾不得!
順福滿腹疑惑:“師父,徒弟怎么越來越聽不明白了……”
蘇培盛橫眼,戳一指頭順福額頭,又道:“不明白?你這豬腦子要是再不明白,趕明也甭認我這個師父了,且學先朝太監梁九功,去景山上一根繩兒結果了你自個兒!”
順福心中一滯,霎時了然:先朝總管太監梁九功,恃寵而驕,與朝中多有交結,違條犯法;噬夏钏窍鹊叟f人,命人將其拘禁于景山,梁九功深知罪不可恕,畏罪自盡,于今年二月開春時節自縊于景山。
“師父,徒弟明白了!
蘇培盛點頭:“明白就好,你記住,咱們這號人是斷了根的。行走宮內,最要緊是牢記本分,你一旦失了本分,即便命大沒步上梁九功后塵,也不會比團城里種葫蘆的魏珠好哪兒去。公主是咱家看著長大的,是個再好不過的主子,差你伺候,是你祖上冒青煙兒?梢屑氈!”
殿內,父女喜笑顏開,殿外,師徒耳提面令。
世間事,說到底繞不開一個親字,更繞不開一個情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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