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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一念間(六)


  時軼被謝長亭與師叔合力救回以后,  在無名境里昏睡了整整三日。

  三師叔與五師叔似乎全然不記得自己被操縱時的情形,但兩人立在時軼床榻邊,臉上皆是愧疚神色。

  與此同時,謝長亭也感應(yīng)到,  連接著內(nèi)識海與外界的法陣似乎斷了,  也不知道是出了什么變故。

  不管是蕭如珩是出于何種原因撤去法陣,  自己都需盡快帶時軼離開此地。

  內(nèi)識海主人昏睡,三師叔與五師叔終于不再受其控制。

  “你也不必為未能出手相救而感到愧疚。”五師叔安慰謝長亭道,“為魔狼所傷是這段回憶中的關(guān)鍵節(jié)點。這段回憶已在他心中重演過千萬遍,  每一遍都有細(xì)枝末節(jié)上的不同,  可每一次,他最后都會為魔狼所傷。這已是回憶里不可更改的一部分。”

  謝長亭卻注意到對方的用詞:“你是說,  這樣的回憶重復(fù)過了很多次?”

  “是啊。”五師叔幽幽地說,  望著屋外陽光。

  無名境中永遠天氣晴好,春光燦爛,仿佛這世間萬事萬物的苦難都不曾與之有關(guān)。

  他看著枝頭梨花,出神道:“歸根到底,不過是一段回憶而已。”

  謝長亭沉默了。

  盡管對方絲毫不肯透露接下來會發(fā)生什么事,但謝長亭隱約之中也有所猜測。想必在魔狼爪下受傷會促使時軼做出某種選擇,  而答案的是與否,  或許便是通往他心魔的關(guān)鍵。

  魔狼爪上染有劇毒,治療時需每日將傷處劃開放血。

  身在道中行,  謝長亭不免也見過許多尸首,皮開肉綻的、血肉模糊的。

  但當(dāng)他看見時軼被按在榻上,  放完血后,  慘白冰涼到猶如尸體的指尖,  仍是不免驚心。                        

                            

  時軼赤。裸上身,  伏在床榻之上。而此時他背上除卻魔狼留下的爪痕以外,并沒有后來那些縱橫的可怖紋路。

  那些紋路并非天生,斷絕了謝長亭曾經(jīng)聽信傳言、誤以為對方身上有妖族血脈的想法。

  他用潤濕的帕子擦在對方后背,又敷上厚厚一層傷藥,想,既然如此,為何不見他的父母?

  不說父母,時軼受此重傷,就連他師父都不曾過問他一分,還將他一人留在此處鎮(zhèn)守。

  這般想著,謝長亭不由又念起自己師父來。

  見微真人從來都視他如己出。他手把手帶謝長亭練劍,帶他悟道,帶他過名山大川、游萬里河山,在他突破時為他設(shè)陣護持,是這世上待他最好的人。

  他游歷時,往往只會帶上謝長亭一人。因而這些境遇,連趙聞竹與趙識君兄弟都不曾有過。

  謝長亭想著,目光落在腳邊那裝著一桶血水的木桶上。

  眼下自己尚在此處,雖難以更改回憶結(jié)局,但好歹能陪伴時軼一二。

  可五師叔說這心魔輪回過千萬遍。又或者拋卻心魔不言,在這所有都真切發(fā)生過的當(dāng)年,他獨自一人,又是如何度過這樣一段人生的呢?

  到了第四日,時軼終于有了醒轉(zhuǎn)的跡象。

  他身體還躺在床上,剛睜開眼,第一句話卻是:“謝長亭……?”

  謝長亭在他身旁道:“我在。”

  時軼的目光無序地在床帳上逡巡了一陣。好一會后,他像終于能看見了似的,目光準(zhǔn)確落在謝長亭身上。

  似乎是確認(rèn)對方還活著之后,才松了口氣。

  接著,他用手撐著床榻,勉強坐了起來。

  謝長亭皺眉:“你起來做什么?”                        

                            

  時軼卻翻身下床。

  “我要去人間。”他說。

  “……什么?”

  “我現(xiàn)在要去人間。”

  時軼又重復(fù)了一遍。

  他的聲音中透著虛弱,語氣卻不容拒絕。

  這時,候在屋外的三師叔與五師叔聽到動靜,也連忙進了屋。而時軼已經(jīng)不管不顧地下了床,從斗柜上抓過衣袍披上,又到處找自己的隨身佩劍。

  最后發(fā)現(xiàn)無極被謝長亭抓在手中,立刻便向他走來:“把劍給我。”

  謝長亭將手背在身后。

  他不解道:“你瘋了。”

  “還給我。”

  謝長亭沒有動。

  時軼便伸手來搶。動作間,他心口的傷似乎又裂開了一點,有血從細(xì)布中滲了出來。

  謝長亭一把抓住他手腕,不讓他再動作:“你重傷未愈,此時又談什么去人間?”

  時軼反問:“我為何不能去?”

  “你知道人間如今是什么樣嗎?”

  謝長亭態(tài)度少有這般強硬過。

  他雖未親歷當(dāng)年浩劫,卻也從口口相傳的故事中聽過大概,知道人間當(dāng)年妖魔橫行、血流成河。

  而時軼剛被魔狼重傷,此時前去,恐怕連自保都難。

  時軼卻一下笑了。

  他道:“原來你也知道外面是何模樣。”

  謝長亭沒聽明白。這時五師叔也在一旁道:“時軼,你忘記你師父所說的了么?在他回來之前,你不能離開無名境半步!”

  “不能?”時軼卻反問道,他抬起手指著窗外,“若不是魔狼這等的魔物都闖到了天地根近處,你們是不是打算伙同他瞞我一輩子,讓我在這里歲月靜好、茍且偷生?”

  謝長亭一怔。這是什么意思?難道他不知道外面此時發(fā)生了什么事嗎?                        

                            

  “時軼。”三師叔也開口道,“你師父他騙你,并非本意。他只是……為了你好。”

  五師叔也附和道:“是啊。你師父他此刻正同仙盟眾人設(shè)玄天柱,以分立三界,重整五行,正是無法分神的時候。他騙你留在此處,是怕你在外遭遇不測。你此時前去人間,不是給他添亂么?”

  謝長亭這才明白過來,為何連唯一的徒弟受傷,玄鑒真人都沒有過問半分。

  有關(guān)“玄天柱”,他曾聽自己師父提過幾次,說天地浩劫來臨之時,玄鑒真人于夢中見到蓮自火中生,悟到此乃五行倒置、天道可能有缺的異象,從而參閱古籍,從中找到了一種以“設(shè)下玄天柱”、而重整五行的方法。

  “玄天柱”并非一根真實存在的柱子,而是一處祭壇。

  需千名修士起陣七七四十九日,方可激活祭壇中巨大法陣后,再向其中投入三樣祭品。

  這三樣祭品分別是魔主之眼、大妖之骨,和……圣人之心。

  前兩樣?xùn)|西的來歷,修真界中無人知曉。

  所有人都只知道,在玄天柱將成之際,玄鑒真人駕臨祭壇,親手剖出自己胸中圣人之心。

  法陣既成,一道玄色光柱沖天而起,因此后來人才將其稱之為“玄天柱”。

  而親手剖心的玄鑒真人肉身死去,靈體升仙,成了修真界百年里永不褪色的一段傳說。

  謝長亭雖不知此時到底為何年何月,“玄天柱”的建設(shè)又到了何種程度,但玄鑒真人既然不讓時軼離開此地,想必自有他的道理。

  眼下三師叔與五師叔都在極力勸說時軼,這是否便是他們口中所說的“都沒能救下他”?

  雖說過往不可變更,但這只是被困在心魔中他們的所見所聞。若是自己此刻攔下時軼,心魔是否就會因此而止呢?                        

                            

  于是他道:“時軼,你師叔說得對。此時人間亂象橫生,若你只身前去,卻連自保都不能,那又有何意義?”

  時軼卻是默然一陣。

  許久,他垂下視線,盯住謝長亭雙眼。

  “意義?”他輕聲道,“一個人想去人間救自己生身母親,又需要有何意義?”

  謝長亭一怔。

  他將視線投向三師叔與五師叔,卻發(fā)現(xiàn)兩人并沒有任何詫異之色,顯然他兩人都對此事心知肚明。

  “你母親……是凡人?”

  “不然呢?不然我為何不將她接來境中?”時軼有些煩躁地反問道,想從謝長亭手中將無極奪回去,“凡人無法承受無名境中天地靈氣,神魂將為其所傷,不慎便會魂飛魄散。我只好將她一人留在凡間。”

  “而聞人鏡口口聲聲說他能以身鎮(zhèn)妖魔,然后呢?魔狼都跑來了人界天地根,那人間又有哪里還能有一處安定?你們教我如何放心得下來?”

  謝長亭愣了一會,才意識到聞人鏡便是玄鑒真人本名。時軼能對教養(yǎng)自己的師父直呼大名,顯然已是對其毫無敬畏之心。

  房中靜了片刻。

  “你母親眼下在何處?”最后他問。

  三師叔、五師叔皆是神情一變:“長亭小友,不可!”

  謝長亭輕輕朝他們搖頭:“兩位前輩,我自有分寸。”

  “人間,流離谷。”時軼答。

  這個回答讓謝長亭再度心中一凜。

  流離谷,又是流離谷。

  他想起自己藏在袖中,這些日子里反復(fù)拿出來讀過,其上筆跡同他母親手跡一模一樣的書信。

  那上面,也提到了流離谷。

  他舅舅謝誅寰,也將長生堂設(shè)在流離谷中。                        

                            

  百余名修士皆因流離谷中有大機緣出世,同時前來尋覓,又同時被卷入一個古怪秘境之中。

  而秘境境主,正是玄鑒真人聞人鏡。

  這當(dāng)真只是巧合嗎?

  正思忖間,忽然被人向后一推。再一抬眼,時軼一只手正抵在他肩上,離咽喉只有寸余。

  “謝長亭,”他說,“把劍還給我。我不想同你動手。”

  謝長亭卻說:“我與你一同去吧。”

  “不必了。”

  “多少有個照應(yīng),不是嗎?”

  時軼平靜道:“我沒有理由讓你同我一道去死。”

  謝長亭比他更固執(zhí):“那我便不會將劍還給你。”

  “你——”

  “時軼。”

  一旁的五師叔忽然開口,打斷了兩人的爭執(zhí)。

  “你絕不能離開此境。”他嘆了口氣,道,“若你執(zhí)意要去,那便只能從我與你三師叔尸首上踏過去。”

  謝長亭動作一滯,轉(zhuǎn)頭看他。

  他不明白對方為何忽然將話說得這么重。

  而三師叔也向他看來。

  “長亭小友,你不明白。”他道,“真人令他留在此處,不得擅離半步,不僅僅是為了保護他。”

  “你也知道,此處是人界的‘天地根’。若說人界的所有靈氣是一股清泉,那此處便是泉眼。而那些因靈氣枯竭、五行倒置而異變受難的妖魔自然會無比覬覦此處,因此才會頻頻朝此處闖來。”

  “雖說仙盟已命各大門派于無名境四周分設(shè)護持之陣,真人他也于境外設(shè)下禁制三千。但你也看到過了,總歸會有些漏網(wǎng)之魚……因而真人命他鎮(zhèn)守在此處,也是為了不時之需。”

  “若是連無名境都陷落,整個人界都將生靈涂炭。長亭小友,你愿意看到這樣的事發(fā)生么?”                        

                            

  謝長亭下意識道:“萬萬不能。”

  三師叔嘆了口氣,又轉(zhuǎn)向時軼。

  “時軼,”他道,“你明白么?你不是為了你師父一人鎮(zhèn)守此地,是為了天下蒼生。”

  時軼右手仍抵在謝長亭肩頭。

  他重新看向三師叔,許久,居然笑出聲來:“我為天下蒼生,那誰又為我呢?”

  在場所有人皆是神色一變。

  “時軼!”五師叔臉色沉了下去,“你知道我們修為低微,本就是拜你師父所救才得以寄居于此!若是你離開此地,一旦事變,我們根本無法守住無名境!”

  “你,你母親說到底只有一人,可天下生靈,那可是千千萬萬啊!”

  時軼卻是冷笑一聲。

  “既然你們都知道,自己不過是他丟在這里陪我玩的。”他格外尖銳道,“——那為何還妄想要攔住我呢?”

  五師叔伸在半空的手猝不及防地一僵。

  數(shù)道繩索憑空而出,瞬間便將他兩人結(jié)結(jié)實實捆在原地,只留下謝長亭一人好端端地站在原地。

  三師叔勃然變色:“時軼!不可如此!!”

  “……時軼。”謝長亭皺著眉頭,在身后叫住他,“你母親她,此時是只身一人嗎?你父親他此時身在何處?”

  沒想到時軼卻反應(yīng)極大地回過頭來。

  他嗤笑一聲,譏諷道:“我父親?你說的是那個拋妻棄子、生而不養(yǎng)的偽君子嗎?”

  “她受苦受難,獨自一人養(yǎng)我長大時,他玄鑒真人正受萬人朝拜,做他風(fēng)光無限的仙盟盟主呢。”

  謝長亭:“……”

  他心中巨震,伸手阻攔的動作也隨之停在半空。

  時軼將三師叔與五師叔輕松制住,又轉(zhuǎn)向他。                        

                            

  “把無極還給我吧。”他說,“我?guī)熓咫m冥頑不化,但我想你此刻應(yīng)當(dāng)清楚我的想法。謝長亭,我會不明白你們想的是什么嗎?你以為我當(dāng)真在意那些嗎?”

  “道不同不相為謀。我不想那般對待你。把劍還我,你我就此別過吧。”

  謝長亭指尖動了動。許久,他輕聲開口:“你當(dāng)真要去人間?若是無名境因此被毀……你就不怕做千古罪人嗎?”

  時軼原先已朝外走去,聞言,動作一停。

  “你錯了。”他平靜道,“我寧負(fù)蒼生。”

  作者有話要說:

  你們不要再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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