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一念間(八)
五指收攏, 妖骨安靜地被謝長亭握緊了手心里。
燃燒的火焰并沒有絲毫灼傷他的手,反倒攀附其上,溫柔地與他融為一體。
“別……”
時軼阻止的聲音戛然而止。
這一瞬間,謝長亭心中產生了某種前所未有的感覺。周圍頓時安靜下來, 世間萬事萬物都無聲無息, 就連他自己的心跳聲也好像不見了。
萬事俱往矣, 真空寂滅……是為成道之時。
謝長亭曾被困在化神境后期許久,始終難以突破。
同樣的情況也曾數次發生在他同門師兄弟上。比如他師兄,年少時在宗門中風光無限, 還曾因此為弟弟記恨。可到了某一天, 就如同走入了死路一般,修為猝不及防間止步不前, 再難精進。
用那些看得通透的人的話說, 你的修為,這一世到這里,就到頭了。
人生死有命,修行亦是如此。
從前謝長亭一直很怕這樣一天的到來。邁入化神之前,他師從修真界第一人,修行之路向來暢通無阻?稍谀侵, 便開始頻頻受阻, 似乎天道也要隱晦地告訴他,你的修為也已到頭了。
可就在方才, 他卻忽然間明悟,就如同困擾了許久的謎題消失不見, 前路豁然開朗。
就如同又有人告訴他說, 走下去吧。
你的路還有那么長。
一點難以自抑的小小喜悅從他心底迸發出來。
謝長亭垂著眼, 忽然間笑了。
而此時此刻, 時軼站在一旁,伸出去阻攔對方的手停在半空。
他看著謝長亭周身白衣被鮮血浸染,止不住地朝地上落去,可他本人卻像失去痛覺一般,只是那樣站在原地。
而在他的手握上妖骨的那一刻,藍色的火焰倏然暴漲,幾乎將他周身包圍。
時軼被妖火隔在了一旁,想要再伸手時,卻清晰地感到指尖上傳來刺痛的感覺。被他碰過的火焰也躍起一團,又“噼啪”一下落了回去,像一朵濺起的浪花。
它在警告他,離它的主人遠一些。
時軼有些恍惚地站在原地,看他鮮血滿身又無動于衷,看他望著手中妖骨,輕輕一笑,有那么一剎那,竟然覺得他此時也應當高高坐上那神臺。
一個念頭很突然地浮現在他腦海中:他和我并不像是一個世界里的人。
又或者說,這樣的念頭并不突然。事實上,在他那天走下玉階,看清對方面孔的第一眼,這個念頭就無比清楚地出現在過他的腦海中。
時軼曾無數次幻想過生活本來的眉目。
他本該是個凡人家的普通孩子,無憂無慮地同鄰里玩伴玩耍,無憂無慮地索取父母所有的愛,然后長大。哪怕一事無成,哪怕做個為人人詬病的混世魔王,至少他……曾為自己活過。
可現世永遠只會停在冷冰冰的事實上。
母親再嫁那年,他無意中聽鄰里議論,笑他母親帶著這樣一個拖累,縱有家財萬貫,他也只是會令她蒙羞的存在。
至于后來的事,時軼已經記不太清了,只依稀記得自己歪歪扭扭地寫了一封信,又撕碎了,盡數投進井中。
第二日,井旁停了一只齊人高的白鶴,嘴里銜著那封被他撕成了碎片的信。
白鶴張開口來,對他說:“你可曾想清楚?此番一去,便不再有回頭路了!
四歲那年,時軼只身入無名境。
之后整整十年,未再踏出其中一步。
時軼九歲時,二師叔住進了無名境。他成日里樂呵呵的,仿佛永遠不會為任何事煩惱。但時軼仍舊敏感地發覺,師叔對自己笑時,永遠端著一份謹慎與局促。
之后是三師叔、五師叔……
每個人都對他笑顏相向,卻又于背地里,發自內心地畏懼著他。
或許因為他父親便是當今仙盟盟主。又或許是因為他總是不茍言笑,冷冷看著每一個人。
這些都不重要了。
因為他在這樣的年歲里長大,終于厭倦了每一份需要小心翼翼才能討來的愛。
他開始在父親板著臉訓斥自己時放聲大笑,故意打碎三師叔新燒的白瓷,將五師叔最愛的馬錢藏起幾枚。
看他們氣急敗壞又無可奈何的模樣,居然覺得暢快。
原來恨是這樣好索取的東西,比愛簡單千萬倍。
他原本能在這樣強烈而清晰的情感中一次次新生,再不畏孤獨,直到那天他一步步走下玉階,輕輕一個響指,就抓住了午夜夢回時的幻想。
理智讓時軼懷疑這個人的來歷。無名境外三千禁制,絕不可能會有活人這般輕而易舉地闖入其中。他一次次懷疑對方是何處游蕩而來的孤魂野鬼,可那只為他包扎傷勢的手上余溫又分明地告訴他,眼前這個人是真真切切存在著的。
那樣美好,那樣的……像一個夢。
一個稍縱即逝的夢。
時軼將被火焰灼傷的手收了回來。腦海中的念頭前所未有的清晰:他的夢要結束了。
他這一生中從未如此震動地慌亂過,看著那些傷口不斷地出現在出現在謝長亭身上,卻連碰一碰對方衣袖都做不到。
迫切地將要失去某種唯一珍寶的心情擊中了時軼。巨大的恐懼攫住他的呼吸。
如何才能救他?他想。如何才能?
如何都行!如何都行……
我決不能讓他在我眼前死去。
可在這時,另一個聲音在他腦海中極輕地問:為何呢?
時軼想,因為這樣的話,他就會從我的世界里消失了。
那個聲音反問說:可他當真存在于過你的世界中嗎?
時軼驟然間愣住。
他心口處漸漸傳來一陣冰涼。
火焰灼灼地燃燒在周身。謝長亭睜開眼來,對上時軼的雙眼。
那雙眼此時浸滿了悵然若失。
他聽見時軼問他:“你……會死嗎?”
謝長亭聞言,低頭看了看自己。
他身上此時并沒有任何致命傷。傷口雖然仍在增加,但先前的也開始以極快的速度愈合,或許與他摸到的妖骨有關。
“暫時不會!敝x長亭道。
他有些心不在焉,因此錯過了對方眼中一閃而過的絕望。
在內識海中拿到了妖骨,卻因此而明悟。這件事實在有些匪夷所思。
現在謝長亭不僅覺得自己周身所有舊傷,包括先前被一劍穿心時的靈脈俱碎,都不復存在,甚至覺得,自己曾盡數失去的修為都回到了身體中,還隱隱有些超出先前的意味來。
不過當務之急不應是考慮它的來歷,而是自己周身的這些傷口。
雖然在妖骨的加持之下,謝長亭此刻靈識并沒有再感到痛楚,但它一定是真實存在的。現在他須盡快從心魔中脫身,否則難以解決現世中的變故。
而經過了這么長的時間,他已經漸漸猜到,時軼的心魔,或許與無名境被毀有關。
難道是如他師叔所言,因為他擅離職守、導致無名境被毀,既而生出心魔?
可謝長亭又依稀記得,三師叔將無名境被毀的后果描繪得極為嚴重,說其將致“人間生靈涂炭”。但在他的印象中,百年前并沒有發生過諸如此類的事。
可如今在現世中,無名境卻又真真切切地被毀了,以至于后來的時軼布下漫天幻境,自欺欺人地復原記憶中的當年景象。
他正陷入沉思時,地面忽然一陣震動。
“怎么回事?”謝長亭立刻抬起眼來。
接著,他便透過門口,在半空中看見了一條巨大的、沖天而起的玄色巨柱。
——玄天柱!
應當是玄鑒真人他們設陣成功了!
而除此之外,屋外并沒有其他異動。
也就是說,或許無名境此刻還未被毀。
那如若是現在趕回到境中,事情是否就有轉——
“謝長亭!
謝長亭驀然回頭。
時軼神情平靜地看著他,方才眼中的慌亂已蕩然無存。
他問:“你不疼嗎?”
謝長亭心頭忽然泛起不祥的預感來。
時軼緊接著又問:“你是真實存在過的,是嗎?”
謝長亭不解:“問這個做什么?”
他想同對方說明情況,讓他認識到眼下最重要的事應當是回到無名境中去,以免先前沖動行事落下后果。可時軼只是用一種他看不懂的眼神專注地看著他,令他一時間有些心悸,說不出話來。
“那我呢?”時軼卻說。
“——我又是真實存在過的嗎?”
謝長亭:“你……”
他的話音生生止住。
不好。謝長亭想。
——他這是要醒來了!
“共感”之所以可助人解其心魔,是由于同內識海主人共感之人,通過某些手段,或引導或助推,令其自心魔中走出,繼而醒來。
而絕非是令內識海主人的意識,于他此時的軀殼之中醒來!
一旦主人意識到自己此時所處的僅僅是一段過往,幻境便會頃刻間崩塌。共感之人更是會被主人意志視為外來之物驅逐。
這樣一來,他倒是可以徹底回歸現世之中,解決其中變故。
可于心魔中醒來的意識……將永沉其間。
一念生。
一念魔。
面對對方疑問,謝長亭只能面不改色,試圖誆騙他:“你為何又會覺得自己不是真實存在的?”
“因為像夢一樣。”
“什么?”
“因為我發現,原來身在夢境之中是我!睍r軼輕聲道。
他目光落在謝長亭身上,看那些傷口血流如注,說:“——而你該走了!
謝長亭眉頭一緊:“走去哪里?我——”
“你聽我說!
時軼突兀地打斷他道。
此時他眼中終于不再有任何迷惘,目光清明,卻又堅定。
就好像……這副軀殼里,如今已換了個人一般。
年少時的他死在了他的雙眼中。
地面的震動經久不息,護持祠堂的結界一點點爬滿裂痕。
時軼道:“其實早在被卷入秘境中,我便意識到此處多有不對。”
“你說得很對。玄鑒真人心懷蒼生,絕不可能設下此等秘境,令被強行卷入其中的修士互相廝殺!
他語氣沉靜,態度與年少時已截然不同,言語間聽不出對玄鑒真人有一絲半點的恨意。
謝長亭:“你聽見了?”
他分明記得那時候,對方已經陷入昏睡之中。
時軼只是簡短道:“我意識到夜晚來臨時自己可能會為心魔所困,不再受控,因此在身上設下禁制,將大部分神志封住,只留了一小部分靈識附在無極上。”
謝長亭一愣。
原來無極上奇異的觸感居然是這般來由。
“玄鑒的確不可能留有殘魂于世間,更沒有留下什么傳承!睍r軼道,“這里并非是機緣出世的秘境,而是妖魔作樂的場所。它將眾人困在此間,從眾人互相殘殺中汲取養分與力量。”
謝長亭下意識道:“為何說玄鑒真人沒有留下傳承?”
時軼:“因為玄鑒真人根本沒有飛升。”
“什么?!”
“是啊,他沒有飛升!睍r軼目光落在正四散崩裂的結界之上,“世人都以為他肉身尸解,立地飛升!
余下的話他沒有說完,但謝長亭于愕然之間,已聽出了他的言外之意。
——他沒有飛升。他死了。
這怎么可能?!
難不成修真界百年以來口口相傳的傳說,到頭來竟是一場荒誕謠言么?
地面的震動終于平息。而在此時,籠罩于祠堂之上的結界終于崩解。
結界之外,人間景象不復存在,赫然已是一片虛無。
整個心魔早已開始崩解,唯有這一處小小的祠堂仍存在于無邊無際的內識海中。
“謝長亭,你聽我說。”時軼再度叫住他,“秘境并非是秘境,秘境之主不是什么殘魂。它是我的心魔!
“我忤逆天道而行,觸怒天意,令其降下心魔劫懲戒于我,正巧落在了整個流離谷中。境中的妖魔說的不是別人,正是它自己。至于傳承,只是它用于殘殺玩樂的謊言而已。”
“先前它擾亂眾人心智,或許已汲取他人魔念,在‘秘境’中化形。你心智堅定,不受其影響。從此處離開后,將其絞殺即可!
“至于我……”
他忽然一笑:“你為何要來此處?是為了救我么?救一個前不久才險些殺了你的人?”
“你可當真是心善啊。”
謝長亭心頭震動。他皺著眉頭:“不然還能是為了什么?你現在——”
立刻與我一同離開此處。
時軼卻是輕輕搖頭。
“謝謝你。”他說。
“謝謝你肯來陪我!睍r軼目光落在自己這副年少時的身體之上。
他輕聲道:“若這一生真有你便好了!
謝長亭:“你——”
話音來不及落下,祠堂已于他眼前轟然傾塌。時軼無動于衷地立在其中,任由心魔將其吞噬。
謝長亭徒然伸手,想抓住他?上乱幻,卻猛然睜開眼來。
靈識回籠。他先是意識到自己正站在某處,面具仍然扣在自己臉上,而四周已是亮堂的白日。
謝長亭抬起眼來。
——四周數步遠之外,以玄鑒真人為首,數名修士圍成一圈,劍尖齊齊指向他,人人眼中皆是殺意。
他身上有著與方才一模一樣的數道傷口。而深陷于心魔的時軼昏睡于他腳邊,黑色紋路已漸漸爬滿他脖頸。
與此同時,手上正傳來陣陣暖意。
謝長亭垂下眼來。
燃著藍火、似劍非劍的妖骨正靜靜躺在他的手心里。
“真人!”四周修士中有人開口道,“你看!那妖魔突然動了動,似乎是醒來了!”
又有人喝道:“不好!得趕緊殺了他!”
“不能讓妖魔再殘殺他人!”
“殺了他,就能得到玄鑒真人的傳承!!”
討伐之聲此起彼伏。人人慷慨激昂。
無極靜靜地躺在時軼身側。
謝長亭搖了搖頭。
他彎腰,一言不發地將無極撿起,又起身。
接著,反握住手中妖骨,當著在場眾人的面,徑直朝自己眉心處插去!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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