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不思量（二）
自從八年前那次仙盟大會以后， 又或者說，這十六年間，修真界兩派分立。一派以見微真人為首，自稱“正道”， 另一派自然是如今這個七零八落、拼湊起來的仙盟。
揚(yáng)靈心中清楚， 說是“分立”， 實(shí)則是太抬舉仙盟了。若是沒了他家仙君，這破爛仙盟從頭到腳加起來，都抵不過見微真人一根手指。
不過， 不知為何， 盡管他家仙君曾于大會上“口出狂言”，說要取見微真人性命——對方卻十分按捺的住一般， 僅僅是派門中弟子前來討伐。至于見微真人本人， 則從未離開過上善門半步。
揚(yáng)靈萬分不解。若是真想要那具“尸首”，真人他為何不親自來取、一了百了？
于是便去追問他家仙君。仙君沉默片刻，問他：“若是見微真人當(dāng)真來了，你待如何？”
“我？”揚(yáng)靈想也不想，便道，“我自然是要守護(hù)仙盟了！”
“可你要如何與之相抗呢？”
“……”
揚(yáng)靈有些慚愧低下頭。如今他二十有余， 這么些年過去， 不要說踏入仙途半步，就連引氣入體， 也始終未能成功。
當(dāng)年，他被從上善門中逐出， 無父無母， 無依無靠。
本以為自己終其一生， 都將碌碌無為， 囿于俗世，也再難還仙君當(dāng)年恩情。
直到那日大雨滂沱，一直帶著他朝南走的謝叔忽然改換了方向，直奔西境不見峰而去。一老一少進(jìn)了仙盟，撞見那時還是盟主的蕭如珩。
蕭如珩眉頭緊皺，見了他們，口中勉強(qiáng)吐出兩個字來：“……活著。”
一旁的謝叔神情一怔，接著便號啕大哭起來。
他不明所以，嘴巴一張，也跟著嚎了起來。
不多時，一老一少便把一旁院落的門嚎開了。有人立在門口，神情怔忪，揚(yáng)靈想也沒想，亦不顧他人在場，一下便撲到了那人懷中去。
熟悉的手輕輕撫上頭頂，他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想，我又找到家了。
許久，揚(yáng)靈小聲道：“今生恩情，本無以為報。我自然是與仙君同在，生、生死與共！”
說完之后，似乎又有些不好意思，連忙刮了刮鼻頭。
仙君卻說：“他懼怕的便是這個。”
“啊？”揚(yáng)靈一愣，“你說真人他，怕我？”
仙君點(diǎn)了點(diǎn)頭。
“他懼怕你，懼怕仙盟中的每一個人。”他道，“見微真人修為已臻渡劫，飛升在即。他自然不敢在此當(dāng)口，對仙盟中無辜眾人妄下殺手，否則其百年修行將功虧一簣——犯下此等殺業(yè)，天道無論如何也不會允許他飛升。終有一日，他會如同這世間任何一個凡人一般孤獨(dú)死去。”
揚(yáng)靈聽得似懂非懂。
仙君說著，卻又輕輕嘆了口氣。
“如是說來，反倒是我利用了你們，替我擋下劫禍。”他道。
揚(yáng)靈立刻說：“仙君，留在此地，是我們心甘情愿！與你沒有半分干系！”
仙君仍是搖頭。
他似乎有些出神。許久，開了口，語氣微微有些嚴(yán)厲：“倘若見微真人本尊當(dāng)真攻來，不許留下。”
揚(yáng)靈覺得仙君變了。
不僅僅是相貌上的變化。盡管他家仙君如今的確換了一張面孔，即便如此，他還是在再次見到對方的第一眼，就立刻認(rèn)出了對方。
并非外貌，也非年歲，而是某種說不清道不明的變化。
比如，他知道仙君從前為人溫和，不爭不搶，最關(guān)心的人是自己的師兄，最敬重的人是自己師父。
可奇怪的是，這十六年間，他再未從對方口中聽到一次“師兄”二字。
至于曾經(jīng)至親至敬的師父，更是到了要以殺論之的地步。
直到現(xiàn)在，揚(yáng)靈依舊鬧不明白，上善門的人頻頻來討伐，仙君他到底是高興還是不高興。
一路狂奔上山，揚(yáng)靈最后在仙盟正門處撞見了蕭宗主。蕭如珩一臉苦大仇深，肩膀上沉沉地歇著一只雪白的大鳥，后者正一口一口地啄著他頭頂這些年來愈發(fā)岌岌可危的秀發(fā)。
見揚(yáng)靈奔來，蕭如珩有氣無力道：“又怎么了？上善門又攻來了是么？”
揚(yáng)靈拼命點(diǎn)頭。
“罷了。”蕭如珩擺了擺手，對肩頭的白鶴道，“趕緊下來吧，祖宗。”
白鶴巋然不動。
“你不下來，我怎么去叫謝長亭給你師父報仇呢？”
這招非常有效，白鶴立刻撲扇著翅膀，從蕭如珩肩膀上飄然而下，一下落到了揚(yáng)靈懷中。
“報仇？”一旁的揚(yáng)靈卻豎起耳朵，“仙君他要給誰報仇？”
他一直隱隱約約地知道，仙君他之所以忽然間對曾經(jīng)敬重愛戴的師尊倒戈相向，是與某個人有關(guān)。
可這么久以來，他從未再任何人口中聽說此人的名姓。
在上善門時，仙君便始終深居簡出。除卻同門師兄弟外，他也從未聽說過對方有什么至交之友。
然而蕭如珩并沒有回應(yīng)他的話，只是疲憊地擺了擺手，一面理著那頭被白鶴啄成了鳥窩的頭發(fā)，一面一瘸一拐地朝仙盟中走去。
留下?lián)P靈愣愣地站在原地，直到手中傳來一陣滑溜溜的觸感。
他低頭一看，緊接著，差點(diǎn)將懷里的東西扔出去——
白團(tuán)團(tuán)的大鳥不知何時，已全然沒有了蹤跡，取而代之的竟是一位紅衣飄飄、環(huán)佩叮當(dāng)?shù)纳倥敛豢蜌獾匾皇执钤谒缟稀?nbsp;
兩人目光一瞬對視。
少女眨了眨眼。
揚(yáng)靈：“……”
揚(yáng)靈：“啊！！！！！”
少女顯然也被他嚇了一跳：“你大驚小怪個什么勁！沒見過妖族化形么！”
“你你你……”揚(yáng)靈雙眼瞪得溜圓，“有有有妖怪……”
“妖怪？”少女一下也來了氣，“有你說話這么難聽的么？信不信我叫我?guī)煾缸帷?br />
她的話音驀地一頓。兩人皆是愣住。揚(yáng)靈的嘴大張著，神情僵在了半空。
“……信不信長亭哥哥聽了，轉(zhuǎn)頭就來揍你。”少女最后道。
她的眼眶毫無征兆地紅了。揚(yáng)靈愣愣地合上了嘴，萬萬沒想到自己一句無心之言竟然惹哭了對方。二人之間彌漫著一陣怪異的沉默。許久，他訕訕開口：“你……你是誰？”
少女：“我叫時九。”
“哦，時、時九。”揚(yáng)靈干巴巴地說，“你怎么突、突然變成人了，嚇了我一跳。”
“我本來便已修出人形！”時九道，“只是……只不過是出了些變故，這些年來一直被困在原形中。昨日長亭哥哥從古籍中覓得一法，不僅令我能夠保持人身，還擬出虛元來，置于我元神之中，這下我再也不用使著那副小孩子的軀殼了……”
她得意洋洋地說了半天，揚(yáng)靈一個字也沒聽懂，最后只得道：“仙君他可真厲害。”
“那可不呢！”時九道，“當(dāng)年我?guī)煾盖Х桨儆嫞仓皇亲屛摇?br />
語氣倏然低落下去。她再一次地沉默了。
“……”揚(yáng)靈小心翼翼地瞥她一眼，試探性地問道，“你，你師父是……？”
時九沉默地杵在原地。
好半天，她低聲道：“我?guī)煾附袝r軼。”
“時軼？！”盡管一忍再忍，揚(yáng)靈仍舊難掩面上驚愕，“怎么可能？！”
那不是傳言中險些將他家仙君置于死地的人么？仙君想要為之復(fù)仇的人怎會是他？見微真人說時軼已死，難道……真人這些年來所說的話，竟然都是真的？難道他家仙君便是那位在修真界中臭名昭著的時軼的……黨、黨羽？！
誰料時九一聽，卻忽然間又來了氣：“怎么不可能！和你這人族當(dāng)真是沒話說！”
她一下從地上跳起來，“噗”的一聲，變回了白鶴模樣，一扇翅膀，便追著蕭如珩的腳步去了。
蕭如珩先是在寢宮中找了一圈，沒見著人。又去了藏書閣，依舊撲了個空。一頓好找，最終在后山修行的洞府之中發(fā)現(xiàn)了謝長亭——他們新任盟主——的蹤跡。
一截白色的尾巴尖。
準(zhǔn)確來說，應(yīng)當(dāng)是兩截。
洞府中隱隱傳來對話的聲音，似乎謝長亭正在與什么談?wù)摃袑W(xué)說。可聽見來人的腳步聲后，洞府中立刻便靜了下來，那兩條尾巴也瞬間收了回去。
蕭如珩停在門口，叩了叩門。
石門緩緩旋開。
謝長亭正襟危坐于洞府之中，石桌上點(diǎn)著一盞油燈，燈下映著一本攤開的古籍，上面依稀寫著“青丘志”三字。他大約是想讓自己的神情看起來嚴(yán)肅幾分，頭頂搖動的耳朵卻毫不客氣地出賣了他。
“……”
謝長亭一手按住身后的長尾，試圖把它們?nèi)既绞乐隆Ｋ攘艘宦暎忉尩溃骸胺讲判扌泄Ψā?br />
“上善門又攻來了。”蕭如珩言簡意賅道。
謝長亭卻沒什么反應(yīng)，像是早有預(yù)料：“這回又是旋塵。”
蕭如珩：“……你知道了？”
謝長亭點(diǎn)頭，卻沒說自己是如何知道的。
蕭如珩忍不住在他身后看了一圈。近些年來，他似乎總聽見謝長亭對另外一人說話，可每每推門入內(nèi)，房中卻僅有他一人。他不由得有些擔(dān)心，對方神識、道心，可曾清明依舊。
“旋塵雖為上善門中長老，與見微真人卻多有不合。”謝長亭淡淡道，“你們不必多加理會，一會我自會前往。”
蕭如珩忍不住道：“你又一個人？”
謝長亭：“一人足矣。”
蕭如珩張了張口，卻不知說什么。他當(dāng)然知道，至始至終，對方心中想的都是些什么。那封戰(zhàn)書的來由，并非是見微真人意氣行事、一揮而就。
謝長亭于雷劫中所受的傷頗為輕微，僅僅三日便修養(yǎng)如初。
第四日他照例去給對方送藥時，卻撞見對方正在寫信。
謝長亭似乎還在斟酌詞句，僅寫了抬頭與落款。至于行文處，六個小字躍然紙上：我將取你性命。
蕭如珩不動聲色地在心底嘆了口氣，轉(zhuǎn)身自洞府門口離開。
他前腳剛走，后腳謝長亭于洞府中也松了口氣。那副正襟危坐、穩(wěn)重而威嚴(yán)的模樣立刻從他周身卸去了。低頭將石桌下的尾巴環(huán)在懷中，心不在焉地望著桌上攤開的古籍。
“青丘有狐，天生九尾……”
他默念著其上以異文書就的篇章。
隱約之間，謝長亭聽見有人問他：“你如今修到幾尾了？”
他想了想，將懷中的尾巴一一拉出，數(shù)了數(shù)：“……四，五，六。”
“怎么忽然間有了這么多。我記得你原先只有一尾。”
“上次修出三尾時，你也這么說過。”謝長亭頓了一下，還是解釋道，“不過是修為精進(jìn)，境界突破，它們自然便現(xiàn)形了。”
“那若是修到九尾，便會飛升么？”
謝長亭忍不住回過頭去。
洞府嶙峋不平的石壁之后，影影綽綽地立著一道人影。四周并未有進(jìn)風(fēng)之處，那人衣角卻似隨風(fēng)而蕩一般，獵獵而起。
可再往上，卻始終難以看清對方面容。
謝長亭心中一沉，忽然間失望透頂。
“……你向來不會關(guān)心飛升與否，又怎會這樣問我呢？”他道，“所以我總是思索，興許你從未想過飛升，只是一心求死。我卻連你為何會這樣想都不明白。”
謝長亭平靜道：“可你說過，下回再見時，你還有話要告訴我。”
若有若無的風(fēng)自洞中穿堂而過。謝長亭合眼，復(fù)又睜眼。
嶙峋石壁之后已是一片空蕩。那道人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柄雪亮的長劍，劍柄處是上古文字刻就的“無極”二字。一縷天光穿過洞口，落于劍身之上，冷光粼粼，如夢亦如幻。
作者有話要說：
亭亭一個能打十個（比劃）
心中無男人，拔劍自然神（？
ps.不會下線很久
pps.明天照常更新
——
(https://www.dzxsw.cc/book/11638463/32206885.html)
1秒記住大眾小說網(wǎng)：www.dzxsw.cc。手機(jī)版閱讀網(wǎng)址：m.dzxsw.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