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不思量(七)
待那一眾人走遠了, 揚靈四下看了看,無人,這才小心翼翼地將太子臉上的符紙撕了下來。
符紙甫一揭下,太子便驟然回神:“啊啊啊啊啊——”
卻未能料想, 揚靈叫得比他還大聲:“啊啊啊啊你叫什么叫啊!!”
他“啪”的一下, 又把符紙拍回了太子臉上。
太子叫到一半, 啞了聲:“……”
揚靈無可奈何,求助地將視線投向謝長亭。后者走了過來,再度一把將太子面上的符紙揭下。
這回太子大張著嘴, 滿臉恐懼, 卻是一點聲音也發不出來了。
不知過了多久,他才從口中擠出一點“咔咔”的聲響, 用極微弱的聲音問道:“你……你到底是誰……”
謝長亭并未應聲。太子盯著他的眼睛, 自顧自繼續道:“你姓桑?你當真姓桑?你是這京中的人么,為何我從未見過你?——這京城之中,早已沒有桑家的人了!!你到底是誰?”
“知道了又能有什么用?”這一回,謝長亭少見地回答了他的話。
他瞥了汗如雨下的太子一眼,終于道:“我與你父親不一樣。禍不及他人,我不殺你。”
一旁的揚靈與時九似乎是被這陣仗震住了, 不敢開口, 雙雙抬眼望向謝長亭。
而太子像是終于確認了對方身份一般,癱軟在地。禍不及他人——這說的是當年右丞相桑晚造反, 自己父親一聲令下,竟然誅了他與他夫人的九族。
上千人被浩浩蕩蕩地押上刑場。午市前, 鍘刀此起彼伏, 街上血流成河, 舉國震驚。
“你……你是誰……”太子強迫自己抬起頭來, 哆哆嗦嗦地看向謝長亭。面前這個人令他覺得無比陌生,可縱然未曾相識,對方周身的氣質與出口的話語仍讓自己這個見過多少大風大浪的一國儲君嚇得渾身發抖。
難道是桑氏的旁門左系?當年那場誅殺之中,桑氏里難道還有活著的人么?
等等!
太子腦海中忽然閃過一個念頭:當年那場誅殺中,最先被斬首的自然是帶頭造反的桑丞相。縱然行刑前,他也從未認過一次罪,只說是有奸臣陷害自己,可那柄鍘刀仍舊是從他頸間落了下去。
而他的妻兒家眷,則仍舊被關押在了天牢當中。
誰料十日之后,他妻兒行刑的前一日,天牢中忽然失了火。
放火的人正是桑晚的發妻謝珠玉。
誰也不知道她是從何處得來的火種。救火者趕到時,只見她身披熊熊烈焰,不聲不響地立于牢獄中,任由滔天烈火,一點一點焚毀她的肉身。
直到她化成一攤灰燼,都無人聽見她叫喊一聲。
而那場劫禍之后,天牢中的人清點人頭,卻發現她的兒子——桑晚的獨生子,不見了。
可天牢森嚴壁壘,縱然牢中失火,也斷不可有人能從中逃出。
于是所有人便理所當然地以為,那小孩是死了。
死了,被自己親生母親一把火燒成了灰燼,魂魄遍體鱗傷,怕是連輪回都再入不成……
太子從回憶中抽身出來。他上下齒緊緊咬著,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響。他抬眼看向謝長亭:“你是……懷嘉……”
“你是……桑懷嘉……你還活著……?不,不!你不是人,你是地底下爬出來的厲鬼!你要找我索命來了!這滿京城的妖魔,都是你桑家來找我索命來了!!”
謝長亭立在原地,默然不語。
許久,他移開雙眼,淡淡道:“本以為你不會再重蹈你父親覆轍,做個明君。如今再見,你卻是縱情聲色、膽小如鼠。太子殿下,多年不見,你連半點長進也無。”
說完,他揚手一揮,那張符紙便重新緊緊貼在了太子臉上,不再留給太子殿下任何發揮的空間。
謝長亭回過頭來,神情未變:“時九。”
“怎……怎么了長亭哥哥。”時九再開口時,連聲音都比方才小了許多。
“方才過來的那位白衣人,是我曾經的同門葉霜。他領了一眾弟子,到京城中來,想必是受京城中人委托,前來緝拿妖魔。我須追上他們,看看這城中亂象究竟是何人所為。”
“揚靈身無修為,此刻須得你來照看。一會我將你們,還有這個,”他看了眼一旁目光呆滯的太子,“一同送回馬車上,再設下結界。你看好這兩個人,別讓他們從車上離開,待我回來尋你們。”
“是!”方才見識過城中妖魔作祟,時九也正色起來,不再吵著鬧著要糖葫蘆了,“長亭哥哥你放心,這兩個人若是膽敢逃跑,我就用爪子抓爛他們的臉!”
揚靈:“……”
揚靈:“誰說我要逃跑了?!”
葉霜此人,雖然方才拿著劍逼問謝長亭姓名,還對他懷疑無比,卻也當真在離開時,沿途給他留下了訊息。待安頓好那兩人一鳥,謝長亭便順著對方一路做下的標記,一路追到了城中。
果然,暮色落下,城中便開始了宵禁。路上空蕩蕩的,一個行人也沒有,只有身著重甲的官兵持著火把,于城中來回巡視。
謝長亭小時候見過宵禁,那一次是當今皇帝遇刺,夜間他被禁止上街,而街上來來回回的全是官兵。今夜的情景也與當初相差無幾,想來是因為自己綁走了太子。活不見人,死不見尸,恐怕今夜的皇城是個不眠夜。
換作從前,或許他心底還會有半分愧疚之情。但如今他只是隱去身形,自無頭蒼蠅一般的官兵中穿行過去,無聲無息地進了路旁唯一一家還點著燈的酒樓之中。
葉霜一行人果然在里面,此刻忙著交談什么。而方才被他救過的少年卻并未參與其中,忙著東張西望,似乎在翹首以盼什么人的到來。
此處的所有人修為都在他之下,且境界都差了太多,以至于謝長亭進來時無一人發覺。
于是他便在離對方十步遠的位置停頓了一下,刻意地弄出了一些動靜。
果不其然,方才還在暢談的葉霜立刻神色一變,一下站起:“什么人?!”
謝長亭便順著他的話語,解去了隱身:“是我。”
葉霜身旁的小師妹頓時驚奇道:“方才來人,我竟然毫無發覺,還是葉霜師兄厲害!”
謝長亭也道:“技藝不精,各位見笑了。”
葉霜見狀,心中似乎有些飄飄然,態度也客氣了許多。他招呼謝長亭道:“這位……桑道友,過來坐下吧。”
謝長亭依言過去坐下,心想,這些年過去,他的這位葉師兄性子還是這么直來直去,腦海中一點彎彎繞繞都沒有,也難怪會被自己騙上這么多次。
與一群十五六歲的少女少男坐在一起,他的面容卻沒有半分不合群。剛一坐下,周圍的目光便齊刷刷地向他投來。
而謝長亭本人在入京后,先是避免旁人認出自己,又為了躲避太子的追兵,已經換過了許多次容貌,連自己都快忘記自己長什么樣了。
而在這其中,方才那位被他救過、名叫“長生”的少年目光尤為熱切。他與明月山的師兄師姐坐在一處,卻始終看向謝長亭所在之處,崇拜之情快要溢于言表。
這一幕,就連他身旁的師姐都看不下去了,戳了戳他:“這么喜歡人家啊,那你坐過去唄。眼睛都快望穿了。”
長生突如其來地被調侃一句,頓時張了張口,又覺得百口莫辯,臉上倏然一下紅了。
他身旁的師兄也大笑起來:“最好連你身上那身衣服也脫了,隨人家去吧,以后別說是我們明月山的人了!”
長生的臉頓時更紅了:“師兄……”
周圍其他人也哈哈大笑起來。謝長亭只能跟著象征性地笑了笑。可這桌上的所有人,要么來自他從前的師門上善,要么來自明月山,如今都是他的“對頭”。哪怕是做做樣子,也實在有些笑不出來。
長生的師兄笑過了,又重新將視線投向謝長亭。他忽然間話鋒一轉:“對了,我還沒替我家師弟問問呢,這位桑道友,你身上既沒穿著道袍、又未帶著宗門的信物。在下冒昧一問,桑道友是出自哪門哪派的啊?”
此話一出,四周的人都不笑了,或是好奇或是警惕地望著謝長亭。
謝長亭早便想到對方會來這一套:“小門小派,不足掛齒。”
“哦,是么?”長生的師兄半真半假地說道,他意味深長地笑了笑,環顧四周道,“一般而言,不肯自報家門的,身上或多或少都有些問題,是吧大家?”
周圍的人都認同地點點頭。他又繼續道:“可我方才聽長生說,你可是一劍就斬下了那妖魔的頭。”
一旁的長生囁嚅著,小聲道:“就連我師兄,都要與它斗上十幾個回合……”
長生的師兄:“……”
這小師弟怎么胳膊肘往外拐呢?
長生今日的表現的確有些古怪。他生性羞澀,從前見了外人,總是躲在師兄師姐身后,不肯出來。
今日卻一反常態,不知為何,一定要將他的那位“救命恩人”捎帶過來,還說對方一劍就能砍下妖魔頭顱,興許能幫他們解決此番試煉。
而領頭的葉霜之所以同意,其一,是因為此番試煉的確前所未有的棘手。
其二,他在見到這位素昧平生的“桑道友”的第一眼……不知為何,從他的身上竟感到了一股極為熟悉的感覺。可一時間,又想不起來對方是像誰。
長生的師兄清了清嗓子:“這般看來,桑道友的身手可是非同小可啊。”
他目光一轉,卻是落在謝長亭持在手中的劍鞘上:“對了,方才在下便注意到了,桑道友的劍似乎并非凡物,還想請問桑道友,可否借由在下一看呢?”
這是想從他的劍上找些端倪了。
但謝長亭要有準備。當年他在仙盟大會上露面,雖未向所有人通報自己姓名,也并未以真實面目示人,可當時在場的人人都看見了,他使得是怎樣的一把劍。
因而此番離開不見峰前,他特意把劍身上的“無極”二字遮去了。其余人對這把劍不熟悉,單看形狀,根本認不出來這是哪一把劍。
他依言起身,將無極遞給對方。
長生師兄見對方這般大方,內心不由得打消了幾分疑慮,伸手便將對方的劍抓到手中來。
卻不料,下一刻,變故陡生。
所有人都分明看見,長生師兄已將長劍抓到了手中。可緊接著,一道劍光閃過,慘叫聲跟著響起。
長劍“當啷”一聲落到了地上。長生師兄難以置信地抓著自己血流如注的右手,沖謝長亭吼道:“你這是做什么?!”
“周師兄!”
明月山的另外幾人見狀,齊刷刷地從座位上站了起來。有人去扶周師兄,有人則拔出劍來,直指兩手空空的謝長亭。
而謝長亭立在原地,錯愕的神情自眼底一閃而過,無人發覺。
接著,他便恢復了往日的冷靜,朝前走了幾步,彎腰拾起落地的無極。
“我的劍脾氣不好。”收劍回鞘,謝長亭道,“若是拿劍的人不懷好意,心思被它覺察,便會為他所傷。”
周師兄聞言,卻像是被他說中了一般,一下漲紅了臉:“你!”
謝長亭不語。
他面上故作平靜,可心底早在方才無極落地的那一刻起,便心如擂鼓。
——這十六年來,無極早已與他曾經的主人一般,永遠地安靜了下去。
本命劍與劍主向來心意相通。劍主已去,劍的心便也跟著死了。
一般而言,興許再過上一段時間,這把劍便會順從自己的心意,認上一位新的主人。
而謝長亭自己的劍,那把自始至終未曾重新鍛好的若水,也連同他的太多過往,一同丟失在了當年地宮的廢墟之中,再難覓蹤跡。
但不知為何,這十六年來,這把威力十足的劍雖默許自己能夠用它,卻從未將他認作過真正的主人。
不曾受召,亦不曾如今日這般傷過人。
謝長亭將雙手背在了身后。
無人看見,此刻他正緊緊地攥著五指,指尖劇烈地顫抖起來。
而此時此刻,酒樓之外。
一輪圓月高懸,將那精致雕欄連同斜坐其上的人,一同纖毫畢現地勾勒出來。
那人懶懶地將一條腿搭在圍欄上,另一條腿晃晃悠悠地懸在半空,望著樓下的燈火以及倒映在窗紙上的人影,似乎是出了神,一動不動。
不知過了多久,他垂在身側的手忽然動了一下。
五指輕描淡寫地勾了勾。下一刻,妖魔的慘叫聲便響徹云霄。
——一只埋伏在他身后、想要對他動手的黑色怪物,剛剛做出要撲擊的姿勢,便被一道快到根本無從看清與逃避的東西自胸口貫穿。
一道無形的劍影將它死死地釘在了墻上,瞬間便令它斃命當場。
而那位動了動手指便殺了它的人甚至沒有再看它一眼。他最后垂下目光,看了眼樓下燈火通明的酒樓,接著便縱身一躍,自樓頂的背后跳下,隱去了蹤跡。
作者有話要說:
跟蹤別人還躲貓貓的11:老熟人就不能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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