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不思量(九)
分頭尋找太子下落不過半個時辰, 所有人便被葉霜盡數召回。八隊人停在知院府門口,很快便有人發覺少了人:“葉師兄,怎么不見周師兄人呢?”
而原先便候在知院府的監正見狀,急急忙忙地出了府, 喜形于色:“仙君大人, 如何?你們這么快便找到了殿下下落?我早說……”
“我們不找了。”葉霜道。
監正的笑意一下僵在了臉上:“……啊?”
他連忙道:“仙、仙君大人, 這是怎么了?怎么突然……”
“葉霜。”這時原先與周師兄走在一處、長生的師姐也開了口,“周同呢?他與長生一道出去,為何不見他回來?”
葉霜沒有應聲。
她便有轉向長生, 后者正躲在葉霜背后, 神情呆滯:“長生,你師兄呢?他不是與你一道出去的嗎?”
長生呆呆地看著她。
師姐:“……長生?”
上善門中的小師妹像是忽然間意識到了什么, 倒吸一口冷氣。而與此同時, 長生也“哇”地一聲,再次失聲痛哭起來:“師兄他死了!”
眾人頓時一片驚呼。
而一旁的監正聞言,嚇得倒退兩步,一屁股坐在了路旁的青石板上。
葉霜的目光從眾人中間掃過。他冷冷道:“我們不查了。”
“什么?”
葉霜咬了咬牙:“此事有蹊蹺,我等當回師門復命。否則,若是為了幾個凡人性命……”
監正的臉色愈發難看起來。
“我來吧。”
一旁忽然有人開口道。
眾人齊刷刷地將頭轉了過去。謝長亭立在離他們有些遠的地方, 開口時, 臉上神情并無變化。淡淡月色從他肩頭披下,將他整個人籠在當中, 輪廓模糊,一時間竟顯得有幾分不真實。
“我……我也要留下來!”
眾修士之中, 忽然又有人開口道, 聲音中還帶著幾分哭腔。
師姐轉頭, 眼神驟然凌厲起來:“長生!”
長生置若罔聞。他哭著道:“師兄……師兄是為了救我而死的, 我要揪出幕后主使,為、為師兄報仇……”
葉霜聞言,并沒有開口阻止對方。他動了動嘴唇,眼底有微妙的情緒一閃而過。
而對于監正而言,意想不到的驚喜忽然間到來。他立刻又展開愁容,滿懷期待地抬起頭來,剛想謝過這兩位“挺身而出”的仙君。
可下一刻,一件冷冰冰的東西便抵住了他的喉頭。
謝長亭并未將無極從劍鞘中抽出。可即便如此,殺意依舊沉沉地籠罩在他的周身。
“監正,”他冷冷道,“你為何要隱瞞事情原委?”
監正渾身的血好似都在這一刻凝住了。他的目光極緩慢地順著劍鞘往上,先是看見了與此刻劍身上力道頗為不符的纖長五指,再往上,則是一張與他想象中的兇神惡煞全然不符的臉。若不是對方投來的冰冷視線,他甚至很難想象,對方會是一個持劍脅迫朝廷命官的人。
大難臨頭,望向那張秀麗、卻又令他感到此生絕無的恐懼的面龐,監正像是話也不會說了:“你,你是誰……”
“我,我……”他磕磕巴巴到,“仙君大人說,說只有十五人會來、來京城,你……你又是誰?”
監正說完,求救一般地看了一旁的葉霜一眼。
師姐見狀,剛要開口。可葉霜竟然將視線從監正身上移開了,像是默許了謝長亭的行為一般。
而抵在監正喉頭的劍鞘,也紋絲不動。
監正立刻瞪大了眼。他又慢慢地、慢慢地將視線挪回了謝長亭身上。半晌,他有些勉強地笑了一下:“這位,仙君……我不曾相識與你,不知、不知你我之間,可曾是有什么誤會?可否還請,將這把劍……”
“少廢話。”謝長亭打斷了他磕磕巴巴地懇求。
長生所說的話,他雖不知是真是假。但他好歹劍下斬過妖魔無數,有些事一看便知,不是司命監監正這等小小凡人想要隱瞞,便能隱瞞得了的。
“……仙、仙君。”監正眼巴巴地望著他,“我,我怎么聽不懂仙君大人的意思?”
“你到底在——”一旁的師姐看不下去了,剛要上前打斷兩人。
謝長亭卻轉過頭去:“葉霜。”
忽然被連名帶姓叫到的葉霜:“?”
“此人請你們來京中捉拿妖魔時,是怎么說的?”
葉霜回憶了一下:“監正大人求見真人時,我恰好在場。當時他道,京中有妖魔過境,希望上善門能出手相助,保全京中百姓性命……”
謝長亭聽完,又將視線轉回監正身上:“你撒謊了。”
監正頓時激動起來:“我?我撒謊了?仙君大人,你可不能血口噴人!我……”
“監正。”謝長亭道,“雖說你并非仙門中人,但令尊曾于仙門中修行數年,只因你根骨不佳,屢次未過仙門選拔,不得已,這才入了京,師從上任監正,日日在皇帝面前弄著騙人的把戲。”
他這話說得很重,眾修士聽了,都講目光驚奇地投向他。若不是紀律森嚴,周圍的禁軍都想立刻交頭接耳起來。
而監正本人更是激動,若不是有無極攔著,他幾乎要跳起來指著謝長亭的鼻子罵:“你血口噴人!你怎敢出言侮辱家父、家師!來、來人!給我來人啊!”
“你心中清楚,我說的都是真的,否則你又怎會如此驚懼。”謝長亭道。
監正口中雖氣勢洶洶,但此時此刻,目光正驚疑不定地看向他。
而他的心中,此時更是驚懼無比——為何這個人,會知道他隱瞞多年的家世秘密?!
謝長亭自然知道。雖說十數年過去,但朝中并未更換監正。而他的身世,在宮中從來都不是秘密。皇帝又怎會任命一個來歷不明的人做司命監監正、為自己卜算命數?至于自己所說,都是年幼時聽八卦一般從宮里府中聽來的“趣聞”。
監正暗中狠狠咬牙:“一、一派胡言!”
“從京中妖魔現身到此刻,已過了十日有余。你司天監負責此事,自來對來龍去脈,比這些昨日剛到的人清楚很多。這并非是京中第一次有妖魔出現。”謝長亭道,持劍的手微微用力,迫使監正抬起頭來看向自己,“令尊應當教過你,如何妖魔是過境而來,如何是被人召喚來此的吧?”
“啪嗒”一聲,腦海中像是有一根什么東西崩斷了。一瞬之間,監正的氣勢洶洶蕩然無存,臉色也剎那間變得慘白。
“桑道友。”一旁的葉霜卻出聲道,“你如何知道這妖魔是為人召喚而來的?”
謝長亭不語。
他手腕一抖,劍鞘便順著劍身緩慢地滑了下去,露出真正的劍刃來。
“我,我……”監正哆哆嗦嗦地開口,似乎想要說些什么。
“不是我……不是我要……”
忽然間,他猛然抬起手來,不受控制一般,用力扼住了自己的脖子,向一旁猛然一扭!
謝長亭眉頭一皺,便要用劍背去擋開他的手。
葉霜更是出聲吼道:“不好!快攔住他!”
然而為時已晚。
隨著“咔擦”一聲聲響,監正大張著嘴,舌頭從一側滑了出來,雙眼翻白,頭朝下,身體仰面向上——以這樣一個古怪的姿勢,慢慢地、慢慢地,向后躺倒在了地上。
他竟然用雙手,當著上善門、明月山以及眾禁軍的面,生生擰斷了自己的脖子!
“唰啦”一片,眾禁軍紛紛拔劍,齊齊對準了監正尸體前的謝長亭。
謝長亭卻對他們視若無睹。
他的目光落在這個驟然間便慘死在自己面前的人身上,將無極收了回來,抬步,繞著他走了兩圈。
余光中,有一道金光閃過,又轉瞬即逝,像是從監正尸體的額上鉆出,又飛快地沒入了地下。
明月山師姐咬著牙,看向謝長亭:“我早說了,不要讓這來路不明的人跟上我們!我早便知他有問題!”
她說著,便要上前質問謝長亭。葉霜眼疾手快,一手將她擋住。
一來是當真打不過,二來,他還對此人有事相問。
葉霜走到監正尸首面前,蹲下。查驗一番后,他開口道:“有問題。”
師姐:“你說什么?”
“監正他似乎是被什么人操控了,他身上有傀儡絲穿過的痕跡,應當是魔修的手筆。只是不知他是從何時開始,便受了操控,是與我們見面的那天起,還是……早在他當初拜訪真人時。”葉霜道,翻了翻監正的尸首,“不知他先前對我們說的話,是否都是精心設計過的。”
“這、這怎么可能?”一旁的師弟師妹紛紛失聲道。
謝長亭卻沒有太多驚訝。他道:“如若是后者,你們真人又怎會看不出來他受人操控?”
葉霜動作一停。
一點涼意從對方的話語中浸出,在他的心底蔓延開來。
其余人皆是怔住。許久,葉霜抬起頭來,向謝長亭道:“你又是如何斷定那些妖魔是受召而來,而非僅僅過境京中?”
謝長亭淡淡道:“我猜的。”
葉霜:“…………”
葉霜:“?”
他一時無言。
可從監正戛然而止的話語,以及他后來的行動來看,對方所說不無道理。
此番京中妖魔詭異現身,似乎真的有一個幕后主使。
“猜的?”那明月山的師姐卻是尖聲道,“為何你便一猜而中,為何我們便都不知道?我們又如何知道你不是這背后的主使?!”
謝長亭想了想。
他向她委婉道:“興許是修為到了?”
師姐:“………………”
謝長亭自然也不是憑空想到。他此刻心底已隱隱約約有了一個答案,又或者說,答案所指向的幕后主使,仿佛冥冥之中,一直在提醒著自己一般。
可眼下人多眼雜,他也沒必要同這些不相熟的人解釋,只是道:“若是諸位要趕回師門,還是明早動身為好。夜間陰氣太重,不知會招來什么邪物。”
他說完之后,自己卻朝后轉身,似乎是要先行一步。
禁軍似乎不愿他離去,頓時間一擁而上。葉霜也下意識道:“你要到哪里去!”
“家妹還在等我安頓。”
葉霜想了想,先前遇見對方時,對方身邊似乎的確跟著一個女孩。可轉念一想,如今妖魔橫行,他居然敢放對方獨自在外。還沒來得及再追問,禁軍之中忽然傳來一陣驚呼:方才還被他們以刀劍團團圍在當中的人,此時竟然憑空消失了!
葉霜握了握拳,左顧右盼。對方的話語回蕩在他的腦海中,令他一時間不知如何是好。
不多時,外出尋找太子的知院接到消息,也匆匆趕到府上。聽聞監正死訊,一時間也是無比震驚。
思忖良久,他向眾人道:“各位仙長,此事實在是我考慮不周。不如這樣,還請各位仙長,今夜先在我府上歇下,待到了白日,陰氣散去,我們再從長計議,如何?”
知院府寬敞無比,住下十四人足矣。膽子小的師弟師妹都搶著與師兄師姐住同一間客房。明月山沒了大師兄,另外兩名師弟便也搶著住在了一處。
輪到最后一間客房時,知院府上的管事轉身,發現身后只剩下了一個滿臉懼意的少年。
管事:“……”
他猶豫了一下,剛想問對方要不要同其他人湊合住住,對方便勉強地笑了一下,沖他道:“不、不用麻煩了,我一人住便是。”
管事只好作罷。
今夜京中,一夜未曾安寧。
禁軍仍在緊鑼密鼓地搜尋著失蹤的太子殿下的蹤跡,而夜半三更時,長生忽然從床榻上驚醒。
他睜開眼來。
四周漆黑一片。知院府中格外安靜,房內僅有他自己的呼吸聲。
可……不知為何,他總覺得,黑暗之中,似乎有人在注視著自己。
長生越想,越覺得心頭發麻。想了想,他燃起一盞油燈,小心翼翼地端著它,翻身下床,推開了屋門。
到了此時,天上已是烏云密布,連半點星光都看不著。周遭分明只有自己的呼吸聲,他卻總覺得還有第二個人。這般想著,長生不由得在知院府中走動起來,想要看看究竟是如何一回事。
走著走著,腳下忽然被一根突出地面的樹根絆住。他一個趔趄,險些打翻了油燈。
有什么東西順著他的動作,被從他身上甩了下來,滑溜溜地在地面上滾了幾轉,最后在墻角邊停了下來。
長生的心一瞬間便被揪緊了。
他快步跑了過去,將掉落地上的物件拾了起來,小心地捧在手中,拍了拍上面的灰塵。
借著風光,依稀可以看見,那是一個木制的小玩偶。木偶有些一頭長發與飄逸的衣襟,五官看不真切,只有額上的美人尖格外引人注目。
見木偶沒有弄丟,長生總算是松了口氣。
剛要將它再度揣回身上,他忽然間聽到,自己的頭頂上傳來了輕輕一聲“嗤”。
長生猛然抬起頭來。
他臉色瞬間變了:“誰……誰!!”
——他此時站立的石墻之上,無聲無息地多出一個人影來。
而他自己根本沒有半分覺察!
見被發現,對方索性也不躲了,縱身從石墻上跳了下來,落在長生面前。長生立刻倒退幾步,手中油燈的火光映亮了對方似笑非笑的面龐,可下一刻,他卻露出像見了鬼的神情一般,不受控制地脫口而出:“時軼!!!”
一陣微風拂過,躍動的火光倒映在那身鮮亮的紅衣之上。十六年過去,對方的容貌似乎沒有發生半點變化。他聞言,抱起胳膊來,悠哉悠哉地看向長生,分外不解地開口:“這位道友,我們認識嗎?”
“你……你……”長生倒退幾步,背后重重地撞上了一棵古樹。
“不對啊?”時軼故作疑惑地看向他,“道友,我記得你今年剛過十五吧?你口中的那個‘時軼’,似乎十六年前便死了吧?可,我怎么看你這副怕得要死的樣子——像是你認識他呢?”
長生周身驀地一僵。
而時軼像是踩住了耗子尾巴的貓一般,露出洋洋得意的神情來:“不過,這位道友,想來你是認錯人了。我呢,年方十七,是這知院府上的少主人。方才見你鬼鬼祟祟地出門,這才跟了上來——道友啊,你此刻拿在手中的,是什么東西啊?”
“你……”
長生的胸口急促地起伏,垂下眼,眼珠慌亂地轉動起來。好半天,卻是忽然抬起頭,目光直直地越過時軼,注視著他身后的某處。
時軼顯然也覺察到了什么,略有不耐地回過頭去:“怎么,又是誰來——”
他的話音戛然而止。
臉上所有的洋洋得意,都在剎那間一并消失了。
離他們十步遠的地方靜靜地站著一個人。他穿一身凡人公子的衣服,衣角輕輕被風吹動,長劍則佩在腰間。來人的模樣陌生,可腰間的佩劍卻是時軼再熟悉不過的輪廓。
去而復返的謝長亭停在原地,神情怔愣地朝他看來。
而他手中空空,垂在身旁,掩在衣袖下的是幾不可見的顫抖,如同無措。
作者有話要說:
最近的更新時間飄忽不定的,可能在一天中的任何時候更新orz
(手抖有一半都是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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