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誤紅塵(五)
蕭如珩沒想過謝長亭會是一個人回來的。
謝長亭行色匆匆, 滿臉都寫著心不在焉,獨自一人上了不見峰。蕭如珩在門口處等他,眼睜睜看著他神游天外,以至于被凸出地面的樹根絆了一下。
一個修為快過大乘的人差點被樹根絆倒……蕭如珩啞口無言。他上前兩步, 扶住對方:“你這是怎么了?”
謝長亭眨了眨眼:“……”
“他們呢?”
蕭如珩忍不住朝他身后看了看, 還是不見揚靈和時九的身影。他心里微微一跳, 雖說那死丫頭快把他拔成禿頂了,但若是出了什么事……
“留給別人了。”
蕭如珩:“……啊?”
然而謝長亭已松開他,繼續(xù)朝山上走去。
蕭如珩被釘在原地, 呆了好一會。
他轉(zhuǎn)身追上去:“你等等, 什么留給別人了?你留給誰了?”
謝長亭在凡間沒有相識之人,這點蕭如珩很清楚。況且揚靈和時九對他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他又怎么可能隨隨便便把這兩人丟在凡間?還是留給一個根本不認識的人?
可謝長亭完全沒有要回答他的話的意思。他走在前面, 只留給蕭如珩一個沉默的背影。
“這便是你所說的急事?”
黎明曦光下,院落中齊齊整整地躺了一排人。看打扮,有的是修士,有的僅僅是住在附近的普通凡人。每個人都雙目禁閉,面朝天,安靜地躺在地上。
謝長亭只看一眼, 就知道這些人只是昏過去了。
“是。”
說是急事, 倒也不算太急。
蕭如珩心想,還不是你深更半夜遞來的話語嚇我一大跳, 我這不得找個借口把你叫回來嗎?
“……”謝長亭俯下身去,挨個撩起這些人的頭發(fā), 片刻后, 開口道, “又是傀儡絲。”
果不其然, 每個人的頭發(fā)下都藏著蠕動的金線。
“‘又’是?”蕭如珩疑惑道,“難道你先前去人間,也見到了傀儡絲?”
謝長亭又沉默了一陣。
他將手放在金線附近,不動了。沒過一會,原本只是藏在頭發(fā)下的傀儡絲便開始蠢蠢欲動。它先是小心地將身形分作了兩段,一段留在原地,另一段則試探性地朝謝長亭的手腕緩慢爬來。
蕭如珩眼尖,注意到了這邊的動靜:“小心!”
謝長亭恍若未聞。他低頭注視著爬向自己的傀儡絲,看它自以為無聲無息地攀上手腕,作勢便要扎進皮肉之中——
噼啪。
傀儡絲瞬間灰飛煙滅,散作了一團金霧,不見了。
“這些人是你弄昏的么?”謝長亭問。
“是。”蕭如珩道,“你走之后,這附近的不少散修忽然開始舉止詭異,時不時便打架斗毆,還有的口出胡言。沒過多久,連附近的村民身上也出現(xiàn)了這種現(xiàn)象。我一一探查過去,發(fā)覺是他們身上都被人種了傀儡絲。”
“傀儡主技藝不精。”謝長亭淡淡道,“離得遠了,就操控不住這么多傀儡了。”
“留在這些人身上的傀儡絲會自行‘繁衍’,進而感染更多的人。對于修行低微的修士或是凡人,若是稍不留神,便會為其所操控,生死性命,皆握于傀儡主手中。修為越高者,其越難操控。”
謝長亭說著,抬起眼了,不知在看著什么:“……的確是魔修的手段。因心術(shù)不正而墮魔,墮魔又更行心術(shù)不正之事。”
“……”
蕭如珩越聽,越琢磨出對方話中不對勁的意味來:“你該不會是說,你知道這是誰干的吧?”
謝長亭點點頭。
“我不知道他是想做什么。”他道,“興許是有話對我說。可我與他之間,早就無話可談了。”
蕭如珩:“他?”
“趙識君。”謝長亭說出這個名字時,神情沒有絲毫異樣,“我從前那位師兄。”
蕭如珩萬萬沒想到,又從對方口中聽見這個名字:“怎么又是他?當真是陰魂不散!”
他說著,悄悄觀察了一下謝長亭的眼色。十六七年前的事,他都還記得。那件事當時鬧得整個修真界都沸沸揚揚,畢竟上善門是眾仙門之首,謝長亭又是弟子中拔得頭籌的那一個。這樣的人物,因情愛而折于他人劍下,自此無緣問天大道,說是惋惜,倒不如說是大多數(shù)人眼中的笑話。
更何況,其傾心之人,竟然還是自己的師兄。
雖說在修真界中結(jié)道侶一事,并不罕見。可男子與男子結(jié)道侶,便不是什么能在他人口中傳為佳話的好事了。
別的不說,在上善門中搞這斷袖之事,見微真人恐怕第一個不同意。
可這樁事傳來傳去,也沒傳出個什么眉目來。至于這對師兄弟究竟是如何斷袖的,自然也不得而知。到了最后,修真界中便也只剩下好事者編篡的流言,比如師兄劍眉星目玉樹臨風,師弟雖是冰雪美人,內(nèi)里卻熱情似火……諸如此類,通通落入了話本的俗套中。
蕭如珩的腦海中控制不住地浮現(xiàn)自己最初聽來的流言。
冰雪美人,挺真的。
至于熱情似火……
他看著謝長亭一絲不茍,挨個將傀儡絲從修士頭上抽出的動作,一時間感覺有些牙疼。
斷袖?這兩個字放在謝長亭身上,未免有些可笑了。
哪怕有一天我斷袖了,他都不可能斷吧!
不說什么斷袖、男子之間的情愛了,這世間的紅塵萬種,都和他沒有半點關(guān)系。
只是沒過多久,這出愛恨情仇的戲碼,就已從謝長亭一人身死,演變?yōu)榱巳私圆坏煤盟溃阂粋被劍捅了個對穿,一個被雷劈得魂飛魄散,還有一個被逐出師門,下落不明,傳言里是死在荒郊野外了。
而且這三人之死,皆與如今的修真界第一人,見微真人有關(guān)。
見微本人不欲再談此事,修真界中幾乎無人敢忤逆其意,傳言便漸漸消失了。十六年過去,便很少有人再將此事作談資了。
一柱香的功夫,謝長亭就已將傀儡絲盡數(shù)挑盡。他剛要起身,身后卻傳來蕭如珩微弱的聲音:“……長亭啊。”
“?”
“我能問你個問題么?”
謝長亭還是站了起來。他抽出無極,隨意一揮,便將地上那群立刻開始四散逃竄的傀儡絲斬作了齏末。
然后道:“蕭宗主是想問我,當年我與師兄,到底如何?”
蕭如珩一口氣差點沒喘上來:“……”
“咳,咳。”他有些尷尬,趕緊咳了兩聲掩飾,“其實……”
“其實蕭宗主早就想問了,”謝長亭道,“只是擔心傷及我顏面而已。”
“不不不,我沒有這個意思!”蕭如珩連忙擺手道,“我只是,長亭啊,你看,你這師兄這么多年過去了,還對你糾纏不休的,也不知道是個什么陰暗心理。你將昔日往事講與我聽,我與你分析一道,看看此人到底有何居心,也好將他從暗處揪出來,繩之于法,對吧?”
謝長亭:“……”
謝長亭認真道:“蕭宗主,其實我也有一事好奇已久了。見微真人從前帶我來見你時,你還是仙風道骨、一派正氣。可當年在秘境中見面,我便覺得宗主對八卦之事分外好奇。這些年間,宗主也是表面一派正氣,背地里和我舅舅斗嘴斗得不亦樂乎,還妒忌時九這小姑娘的頭發(fā)比自己多——宗主,為何你非要在弟子們面前裝模作樣呢?”
蕭如珩嘴角一抽:“哈……哈哈,這個……這是我的秘密,你懂吧。生存之道,生存之道……”
謝長亭見他尷尬得有些冒汗,一邊摸著自己分外稀疏的頭頂,忍不住微微一笑。
“那些傳言,或多或少,我都聽過了。”他道,“沒什么驚天動地的過往。只是趙識君曾救我性命,而我少不更事,盲目崇拜過同門師兄而已。”
蕭如珩聽他開口,一時間心底有些激動。然而聽完了,卻感覺自己聽了一出廢話:“……就這樣?”
“就這樣。”
“……”自己的頭發(fā)都讓對方取笑過了,蕭如珩無論如何也不愿善罷甘休,“那你從未,那什么,喜歡過你師兄?”
謝長亭搖頭。
“這?”蕭如珩一下跳起來,即便答案并不出乎意料,他還是有一種自己被欺騙了的感覺,“感情從頭到尾都是謊言,那這故事是怎么流傳開的?一群講故事的人還信誓旦旦,說你愛慘了你師兄,什么送玉墜做定情信物啊,什么為他擋劍啊,還有時軼也成了大罪——”
他的話音戛然而止。
謝長亭的神情依舊沒什么變化。
過了一會,他抬起眼來:“怎么了?”
“都是笑話而已。我沒有生氣。”
蕭如珩恨不得給自己的嘴來一下:“……”
這么多年來,他小心翼翼,最不敢在謝長亭面前提起的,便是那兩個字。
“你先前沒有問過我,我只當是時軼與你說起過這些。”謝長亭淡淡道,語氣有了一絲微妙的變化,“后來的事你也知道了。境中死相,地宮雷劫……”
蕭如珩:“……”
怎么越聽,越覺得他話中帶著一絲,惱意?
他格外膽戰(zhàn)心驚地想:還說自己沒有生氣!!
“……說到頭來,諸多事端,都是愛恨這等妄念作祟。”
話題忽然來了個一八百十度大轉(zhuǎn)彎。蕭如珩一時間沒回過神來。
而謝長亭已將無極收了回去:“讓他們先歇在此處。傀儡絲入腦,傷及心脈,須靜養(yǎng)。”
“嗯,啊……”蕭如珩下意識地答應(yīng)著,身體也跟著謝長亭走動。
腦海中卻不住地回蕩:
什么愛?
什么恨?
什么玩意……作祟?
謝長亭剛才輕描淡寫地,說了句什么啊??
“小門小派中散修居多,修為不算太高,何況平日里常聚在一起,極易為傀儡絲感染。”謝長亭繼續(xù)道,“不可這樣繼續(xù)下去。若要根除這些傀儡絲,當務(wù)之急……”
“——便是找到那個躲在絲線背后的傀儡主。”
有人忽然接話道。
蕭如珩一愣。
有人說話?
他下意識地朝地上那群人看去,可他們分明都閉著眼睛。緊接著,他猛然回過神來——聲音是從他們背后傳來的!
有生人闖入了仙盟禁地!
可他全然無知無覺!
就連他設(shè)在不見峰四周的諸多禁制,也全然沒有被人突破過的跡象。對方就這么在他的眼皮子底下,無聲無息地走到了他的面前。
“什么人!”蕭如珩一下拔劍出鞘。
他一回身,劍意便要遞出。然而下一刻,卻又硬生生地住了手——
“哇!!”
揚靈腳下七歪八倒地,根本來不及站穩(wěn),頓時跪倒在蕭如珩面前,不知怎的開始嘔吐不止。
一旁地上還蔫了吧唧地歇著一只白鶴,暈得連脖子都抬不起來了。
除此之外……
蕭如珩一點一點,把視線挪到一旁。
“我去!”
這一回他是真的原地跳了起來,嚇得連向來不離身的佩劍都順手扔了出去。
蕭如珩目瞪口呆:“長亭,你說得對,我也大白天見著鬼了!怪不得禁制沒有絲毫作用,我這禁制防人不防鬼啊!!”
剛穩(wěn)穩(wěn)當當落了地,準備去扶揚靈的時軼:“………………”
他瞥了一眼蕭如珩。
蕭如珩也瞥了一眼時軼。
蕭如珩有些木然地張了張口:“不,不對勁。我怎么感覺這個是活的。”
謝長亭:“……”
他強忍住朝那邊看過去的沖動,叫了一聲:“揚靈?”
揚靈:“嘔!!”
“……”
謝長亭猶豫了一下,還是抬腳朝那邊走去。他走得有些心不在焉,今日第二次又險些被蕭如珩扔出去的劍絆著。
時軼將伸去扶揚靈的那只手又收了回來。
他的視線仿佛黏在了謝長亭身上,無論如何也挪不開。張了張口,似乎是想要說話,卻又頓住。然而對方向揚靈走來時,他猶豫一瞬,還是向后退開了。
扶起揚靈,謝長亭低聲問:“怎么了?身上何處不舒服?”
揚靈搖了搖頭:“我無事,仙君。只是……只是有些沒回過神來。方才,方才我們還在京城中呢。可,可不知怎的,一眨眼間,就突然到這里了。我有些……眩暈……”
謝長亭愣了愣。京中去此地千里之遙,就算是他一人獨行,也斷不可能眨眼間便來去千里。
更不用說還帶著同行的另外兩個人。
一旁的蕭如珩臉色更是一陣青一陣白。他醞釀了半天,什么話也說不出來,最后只得捂著胸口,一點一點挪著步子,去將自己方才扔掉的劍撿回來。
“沒事便好。”謝長亭輕輕拍著揚靈肩背。
又是一陣沉默。
四周安靜的只剩下蕭宗主上下牙齒磕在一起的聲音。
蕭如珩喘了口氣,顫抖著,勉強將佩劍握回手中。
“他的確沒事。可我有事。”
像是再難忍耐這沉默,時軼終于又開了口。
他立在幾步遠的地方,目光落在謝長亭身上:“你連看我一眼都不愿意。我可比他難受多了。”
“當啷”一聲。
蕭如珩剛撿起來的佩劍又砸在了地上。
作者有話要說:
蕭宗主:今天不信邪,明天變男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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