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誤紅塵(六)
蕭如珩深呼吸, 平復了一下內心的驚濤駭浪。
他再度躬身,將地上的劍撿了回來,卻沒有收回劍鞘,而是慢慢地將劍舉了起來。
“長亭, ”蕭如珩終于出聲道, “離他遠一些。”
時軼一抬眼:“怎么?”
蕭如珩的神情沒有方才那么夸張了, 但顯然仍在極力隱忍著什么。他穩穩持著劍,劍尖筆直地指向時軼,態度戒備。
“九重雷劫落下, 是我親眼所見。”他道, “連見微真人都身受重傷,你早該灰飛煙滅才是。你當真是時軼?”
“還是說——實為他人假扮?”
時軼:“蕭宗主, 不過是多使喚你做了點事, 倒也不必這般記仇。”
“……”
一對著他說話,就像本人了。
蕭如珩仍堅持道:“好。那我問你答。”
“宗主請便。”
“我第一次見到你時,是在什么地方?”
時軼答得很快:“龍虎山,我救了你。”
蕭如珩咬了咬牙。他繼續道:“當時我正遭兩人圍攻,這兩人都是誰?”
謝長亭回頭看了他一眼。
他記得時軼曾幫過蕭如珩一個忙,但不知道是救命的恩情。
時軼仍是想也沒想便答了:“上善門的見微、旋塵兩人。”
謝長亭:“……什么?”
時軼的目光又落回他身上。他向著謝長亭微微一笑:“當時見微還不是上善門主, 門主是他那位老師父, 沒過幾年便死了。旋塵也還沒當上長老,只是門中普通弟子。這兩人奉了命, 一路追殺了你三天三夜,不過是因為——”
“夠了!”蕭如珩猝然出聲, 打斷了時軼的話語。
時軼遠遠站著:“信了嗎?”
蕭如珩的手緩慢地垂了下來。他無力道:“還真是你。”
時軼大笑。
“蕭宗主。”謝長亭的注意力已經完全被兩人的對話轉移了, “這是什么意思?見微真人當年追殺你?”
蕭如珩看上去, 不知怎的, 似乎又有些尷尬。他咳了兩聲:“年少往事,不提也罷,不提也罷。”
可這又哪里是“不提也罷”的問題。謝長亭逼問:“你早知道他有問題。”
“我早知道?”蕭如珩一愣,“不不不,那件事和這個沒關系。若我早知道他為人如何,我又怎會與他面上一派和氣,他當年又怎會領著你來拜會我呢?”
“的確和他后來所作所為沒有關系。”時軼忽然開口,話中似乎意有所指。
蕭如珩臉色立時變了:“呃,長亭啊我一時半會和你說不清這個事。要不這樣,我先緩緩,你們慢慢聊……揚靈!”
揚靈剛吐完一回,正歇著,被叫了名字,一愣:“啊?”
“不遠千里回來,你肯定累了吧。”蕭如珩大跨步上前,不由分說,一把拎住揚靈衣領,“瞧你這吐的,走走走,我去找謝神醫給你看看。說起來昨日大半天都沒看見他人,也不知道跑哪里去了——還有你,你也過來!”
他念念叨叨地,又一把抓住時九的翅膀,抓雞一樣將她抓了起來:“我看你精神不佳,你也趕緊去找謝神醫給你看看!”
時九立刻奮起反抗:“你放開我!”
謝長亭有些茫然地出聲:“蕭宗主……”
蕭如珩就好像聾了一般,根本聽不見他兩人說話,一手一個,飛也似的從庭院中逃走了。
“喂,你干嘛啊死老頭,快放開我!”
終于,在時九堅持不懈地將大乘修士的手啄破了皮后,蕭如珩走出了好幾里遠,這才一左一右地松了手。
時九立刻“啪”地化出人形來,怒氣沖沖地剛要開罵,卻被蕭如珩一句話堵上了嘴:
“你就不覺得我們三個在你師父眼里很閃閃發光嗎?”
時九:“?”
時九眼珠子轉了轉,終于發揮了一回百歲老妖怪應有的縝密心思,恍然大悟道:“哦!”
揚靈:“……?”
鬧騰得不行的三人一走,院落中頓時又靜得出奇。
以至于謝長亭有些如芒在背。
然而過了一會,他就發現,令他不安的并非是過分安靜的環境。
而是身后某道灼灼的視線。
謝長亭:“……”
他沒有轉頭,背對著身后,終于開口道:“見微追殺蕭宗主,是你當年親眼所見?”
礙事的人走了。時軼的心情似乎好了不少,瞥了眼一旁躺得整齊的散修,索性盤腿在突出地面的亂石上坐下了。
他道:“你轉過來看看我。”
“……”
“你看我一眼,我就告訴你。”
過了一會,謝長亭略帶遲疑地轉了回來。這一會的他便沒有在京城時的那份冷淡神色了,烏發被風吹起,輕飄飄地稱著他臉龐。
卸下那些生人勿近、令人畏懼的高高在上的氣質后,眉眼間的秀麗才堪堪透出。
時軼托著腮,一瞬不瞬地望著對面的人,心情更好了:“自然是我親眼所見。”
謝長亭:“……他二人為何要追殺蕭宗主?”
“你說錯了。”時軼卻是意味不明地說,“那時他可還不是‘蕭宗主’。”
“那他是誰?”
“這個么……”時軼目光一轉,“你靠近些,我就告訴你。”
謝長亭:“…………”
明知道此人又是在作弄自己。
但還是小小地向前邁了一步。
“我……”時軼開了口。
謝長亭等著他說完。
卻遲遲沒有等到下文。
時軼:“你走得太少,少到我只夠說一個字。”
“……”
謝長亭略帶勉強地走到了亂石近處。
時軼偏著頭,看他。
謝長亭:“你不說便算了。”
“其實我也不知道。”時軼坦然道,“我就是想看看你。”
謝長亭:“………………”
他早知道是這樣!
謝長亭立刻轉過身去,頭也不回地便要走了。
“你為何不再叫他師父了?”
時軼忽然叫住了他。這一回他語氣中已沒了方才調笑的意味。
謝長亭腳步一頓。
“你說誰?”
“趙著。”
見微真人趙著,當年救他謝長亭于水火,于他有整整十六年教養之恩的人。
亦是如今修真界中,無人可及的第一人。
謝長亭默了默。
“你死了之后,我便不曾再叫過他。”
時軼一時間有些想笑,卻又有些笑不出來。
最后他道:“不論你信不信,我并非有意要銷聲匿跡十六年。”
謝長亭:“嗯。”
時軼又說:“細說起來,十余天前,我才剛剛醒來。”
謝長亭沒有回答。
“醒來之后,便聽說有人在打探我那位凡人妹妹的消息。”時軼道,“我呢,不太想立時現身修真界,畢竟仇人太多。索性便改了改他們一家老小的記憶,捏造一個凡人身份,方便我在京中走動。哎,除了被我那妹妹一口一個孫孫地叫,其他倒也說得過去。”
他又笑起來:“這不巧了么,原來打探她消息的便是你。這就叫有緣人千里來相會。”
“…………”
過了好一會,謝長亭才消化了他話中的意思一般:“你是說,你十多天前才剛剛醒來?”
時軼定定地看著他。
好半天,忽然輕輕“嘶”了一聲。
謝長亭猶豫了一下,又走近了一點:“你怎么了?”
時軼按著心口:“突然有點疼。”
“……何處?”
“心口疼。”時軼低聲道,“那日的第九重雷劫……”
言語瞬間將謝長亭的記憶拉回十六年前。無上威壓鋪天蓋地,鮮血染就一身紅衣。
心口霎那間傳來沉悶的痛感。好似當年雷劫,曾一并落過他身上。
他想問“很疼嗎”,卻又問不出口。
雷劫穿心而過,神魂俱滅,如何不疼。
謝長亭靜靜在他面前站了許久。再開口時,話里行間的冷硬已然不見:“你的東西……物歸原主。”
無極連同劍鞘,一并被從他手中遞了出去。
時軼握住無極的另一頭。
謝長亭:“這些年來,我一直……”
好好收著它。
話還沒說完,一股力道忽然順著劍身傳來。
謝長亭毫無防備,被拉得趔趄了一下,身形瞬間便向前倒去。
重重地撞在了方才還在“心口好疼”的某人懷中。
這下他終于能真切地感知到對面是一個如假包換的活人了。輕輕落在臉側、帶著體溫的呼吸,緊緊環住他的力道,乃至于心口之下,不斷跳動的心臟,無一不在向他昭告著這一點。
時軼不緊不慢地開口,話里帶了一絲終于得逞的意味:“心軟當真是一點沒變。謝長亭,我怎么一騙你你就上當。”
謝長亭:“………………”
他勉強開口:“你又想做什么?”
“你為何不問我是真是假?”時軼卻忽然道。
謝長亭:“?”
“蕭如珩問我第一次見他時是何種情狀,你為何不問。”時軼笑道,“你忘了么?我第一次見你時,我們便是這般情狀。”
“這下你總該信我了。”
謝長亭下意識想推開對方,手上一時間卻又失了力氣。
時軼得寸進尺,順勢將頭埋在他頸間。
過了一會,他輕輕地說:“你的心跳得好快。”
謝長亭頓時有種自己又被雷劫轟了一遍的感覺。他平生從未如此慌亂過,臉上一時間火辣辣的,斥責的話也半句都說不出來。不知過了多久,才終于想起自己是要推開對方,猛一用力,才得以從早就松了力道的懷抱中脫身出來。
他后退兩步,一時間連手也不知道該忘哪里放了,心里只剩下轉身就走這一個念頭。
走出五六步,才想起自己是個修士而非凡人,哪里用得著這般慌不擇路地從對方面前走開呢。
隱約間,背后好似傳來了一點笑聲。
“……”
耳后又是一熱。當真是厚顏無恥。
物歸原主。
謝長亭離開之后,時軼仍坐在那堆亂石之上。
無極靜靜躺在他手中。
他凝視著熟悉的劍身,心中卻另有所想。
好半天,向他的劍開口道:“我不在時,你可有好好聽他的話?”
無極不會說話,自然沒有回答。
時軼嘴角一彎。他站起身來,卻沒有再將它佩在腰間。
“從前我同你說,此生不愿再尋仙問道。三千仙途,又與我何干。”他似在自言自語,“如今我怎么覺得,好像又后悔了呢。”
作者有話要說:
謝長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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