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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6章 動九州(十三)


  趙識君顯然對時軼的厚顏無恥早有領略,  又或者對于自己的實力心中有數,這一回于眾人面前穩住了神色,不再像之前那般失態了。

  他將目光從時軼身上移開,強迫自己不去聽那些散修的笑聲。

  笑吧。他想。

  很快,  你們中就沒有一個人能笑得出來了。

  趙識君轉過身去,  于眾目睽睽之下,  猛一掀手!

  傾塌的地宮上瞬間刮過一陣狂風,將多年以來長出的雜草、積下的塵土全部攜去,露出本來面貌來。

  “今日,  是我假借真人名義,  請諸君來此。”趙識君背向眾人,緩緩開口道,  “只是因為,  趙某知道了一些不見天日的隱秘,不愿諸道友再被蒙于鼓中。”

  他這樣的開場白,眾人倒是始料未及。

  這是什么意思?

  然而,不多時,已有人吃吃地笑了起來:“趙識君!你可是入了魔,誰和你是道友啊!”

  眾人一下明白過來,  頓時哄堂大笑。

  趙識君:“……”

  他面色沉了下去,  然而背對著眾人,僅有離他不遠的旋塵與葉霜注意到了這一點。

  不論如何,  葉霜與他也算是舊識。

  他傳音道:“師父。”

  旋塵:“怎么?”

  “他遞來的請柬上,可有真人親印。”葉霜道,  “那真的會是他偽造的么?”

  前段時間,  見微真人孤身一人離開了群玉峰,  門中好幾位長老也都不在。這的確是偷偷溜進門中的一個機會。

  旋塵卻是短促地笑了一聲:“葉霜,  這么多年過去,你怎么一點長進也沒有?”

  葉霜:“……啊?”

  旋塵:“若是如此,為何今日我還非要來此不可。”                        

                            

  葉霜沒聽懂,想開口再問,又不敢,只好悻悻地裝作自己懂了:“師父……英明。”

  待眾人笑過了,趙識君清了清嗓子,再度開口道:“此處乃是玄天柱舊址。”

  他這句話落下去,一瞬間,所有人想要看熱鬧的心情全部消失了。

  散修們閉了嘴,好奇地看著他。

  修真界中,玄鑒真人以身殉道的故事口口相傳、由來已久,因而沒有人不知道玄天柱是什么。

  只是從來沒人知道,玄天柱的舊址在這里。

  按理來說,這是一件有些奇怪的事。

  天地大浩劫發生在百年前,雖說那時的修士大多數都死了,但也有從那時一直活到現在的。

  見微真人就是其一。

  那時,他還是上善門中的一個普普通通的弟子主事。

  這么多年,為何從沒有人提起舊址這一事呢?

  趙識君繼續道:“當年玄天柱地上部分全部傾塌,只有地下的部分、也正是玄鑒真人起陣之處,依舊保存完好,便是諸君眼前所見的這座地宮。”

  他的話音一字一句地落下去,猶如一道噤聲咒般,令整片地宮外霎那間鴉雀無聲。

  散修們大多沒懂他的意思。

  但也不妨礙他們看見,立在人圈最中央的幾位大能,面色變得蒼白無比。

  明月山宗主洪盛第一個開口:“趙識君,你這話是什么意思?”

  向來不欲參與紛爭的柳盡晚似乎也按捺不住了:“何出此言?閣下可知,‘玄天柱’傾塌五字意味著什么?當年閣下還未及世,若非親眼所見,此番言論又是從何而來?”

  事情的走向終于順心如意了。

  趙識君扯了扯毫無血色的嘴角:“意味著天道有缺,五行倒置——意味著這世上無人可飛升。”                        

                            

  過了很久很久,在場數千人,都沒有發出一點聲音。

  直到一陣“嘎吱嘎吱”的聲音響起。

  眾人回過神來,轉頭看去。

  只見時軼不知道從哪里找了個凳子出來,往地上一擺。

  就這么安然地坐下了。

  大有一副“你繼續說,我聽著”的意思。

  “你騙人!”時軼坐下之后,散修中傳來一聲大喊。

  “如若這世上無人能飛升,那玄鑒真人又是如何飛升的?!”

  一語驚醒夢中人。

  “就是啊,騙人的吧?”

  “死魔修,別當我們沒有門派,就以為我們腦子和你一樣不好使。”

  “這魔頭,果然壞得很吶!”

  嘰嘰喳喳的罵聲又回來了。馮文圣在吵鬧聲中找回了一點面上的血色:“哎,老蕭,你說他這是什么意思?特意跑到人面前來耍猴戲?”

  說著,用胳膊肘戳了一下身邊的人。

  卻沒有得到回應。

  回頭一看,蕭如珩抿著嘴唇,臉色并不好看。

  馮文圣愣了:“你這又是什么意思?……你可別告訴我是真的。”

  過了一會,蕭如珩才像從石化中恢復過來。

  他搖了搖頭,輕聲說:“玄鑒真人可能已經死了。”

  當啷一聲。

  馮文圣手里的藥鼎落了下去,先是砸在了自己腳上,又彈飛出去,在地上滴溜溜地打轉。

  馮文圣的嘴張成了一個圈:“老蕭,這……可……不興開玩笑的啊……”

  蕭如珩張了張口,不知道說些什么。

  “你不會要告訴我這是你親眼看見的吧?”馮文圣一只手按著心口。

  蕭如珩:“我只是忽然間這么感覺。”

  “這也是能感覺的事嗎?!”                        

                            

  蕭如珩不語。

  他只是忽然想到,當初身為青丘之主的父親都死在了青丘,主持這一切的玄鑒真人,又如何得以飛升呢?

  為何他從前從未想過這一點?

  從未想過,青丘的陷落并不是因為何人做過何事。

  而是修補天道這件事本身——就根本沒能成功。

  而且,最為重要的一點事,在場的有一個人,清清楚楚地知道事情的所有原委。

  如今,他只是坐在那里,面帶笑意地聽趙識君驚世駭俗的發言。

  一句也沒有反駁。

  “我那時不在場,沒有親眼看見。”蕭如珩說,“可有人應當是親眼看見了。”

  馮文圣:“誰?”

  他順著蕭如珩的目光看過去:“……”

  蕭如珩:“馮宗主,你與他應當很熟。”

  馮文圣:“……”

  馮文圣:“蕭宗主,我以為你應當與他很熟。”

  蕭如珩無力地笑了一下:“那看來是了——他與你我都從不交心。但是馮宗主,你知道玄鑒真人是他的什么人嗎?”

  眾人投來的懷疑視線愈來愈多,趙識君暗暗捏緊了手心,捏出了一把冷汗。

  興奮與恐懼同時在他心底迸發。

  他面上露出一絲詭異的笑意來,將發著抖的手藏進袖子里,再度朝后一揮!

  一陣轟隆聲自地宮中隱隱傳出。

  伴隨著古怪的震動,以地宮為中心,地面向兩邊裂開來,露出一道三尺有余的巨大裂縫。

  離得近的散修紛紛驚慌失措,四散逃開。

  于霧氣的包裹中,有什么東西漸漸浮出其中。

  眾人定睛看去。

  那竟然是一座玉制的棺槨!

  大約是很冷,因而在見世時,周圍才縈繞著絲絲縷縷的白霧。                        

                            

  趙識君離棺槨很近,霧氣朦朧了他的面容:“——同時,此處也是玄鑒真人隕落之處。”

  玉棺一抖,筆直地豎了起來。

  棺蓋向外緩緩旋開,露出其中人的真容來——

  赫然是一個鶴發童顏、面容慘白的修士!

  棺中人雙手平放身邊,穿一身灰衣,腰間放著一把長劍。

  百年過去,已無人記得玄鑒真人容貌。雖有畫像,但大多是以訛傳訛。到了最后,這位救世真人的面容已于歲月長河間,徹底模糊了。

  但有一點,沒有一個人會忘記。

  關于玄鑒真人是如何飛升——又或者說,是如何去死的。

  立玄天柱,需起陣。

  而起陣,需一顆圣人之心。

  玉棺中的人面容平靜,似從容赴死。

  可在他的左胸上,卻赫然是一個血淋淋、深可見骨的大洞!

  從前胸一路透至后背,里面的血肉都一并被挖空了,冰冷又悲涼地呈現于世人眼前。

  此等場景如何震撼,眾散修仰望著棺中人的面容,臉上血色盡數褪盡。有的腿腳打彎,后退幾步,徹底栽倒在地。

  玄鑒真人……

  尸首……

  若是當真飛升了,一具真仙肉身,早該隕滅,又為何會還留在這世間?!

  漸漸的,有人回過神來了,倒吸著冷氣。

  但比起散修而言,人圈中心的修士大能似乎更為崩潰。

  洪盛首當其沖。他嘶啞著嗓子,面色難看到可怕:“無人可飛升?無人可飛升?——你是要說,我這畢生修行,到頭來,都是笑話一場嗎?!?!”

  柳盡晚更加鎮定一點:“趙識君,你如何能證明這就是玄鑒真人肉身?僅憑一具尸首,根本不足為信。”                        

                            

  “的確如此。”旋塵淡淡道,但銳利的目光已經全然掩藏不住他此刻的煩躁情緒,“你如何證明這具尸首,便是玄鑒真人?”

  “——我可以證明,他說的是真的。”

  所有人的目光齊刷刷地投向說話的人。

  時軼一副看熱鬧不嫌事大的表情。

  他轉頭,向一旁道:“蕭宗主。”

  眼神示意下,蕭如珩咬了咬牙,向前一步。

  “玄鑒真人座下……”他道,“曾經有過一位弟子。”

  頓時有人驚呼出聲。

  時軼在修真界中名聲不好,他說的話,興許沒有人相信。

  可蕭如珩是何許人也,從他口中說出的,又何曾有過半句假話?

  時軼滿意地回過頭去了。

  迎著洪盛、旋塵等人錯愕目光,他也微微一笑:“你們還想聽什么?”

  “——時軼。”

  先開口的卻是趙識君。

  他看著時軼,額上滲著冷汗,不知為何,有種強撐著一口氣的感覺:“他呢?”

  時軼:“我說過,他不會來了。”

  “我有話要告訴他。”

  “告訴他?你要告訴他什么,告訴他這世上無人可飛升?”時軼興味盎然地看著他,“不必了,他早就知道了。”

  趙識君:“……你說什么?”

  時軼大笑兩聲:“所以呢,你又想表達些什么?說無人可飛升,所以你們當初錯過只是誤會一場?那我勸你,還是別再做夢了——趁我目前還有耐心,在這里看你演出。”

  “你還有東西要拿出來吧。別藏著掖著了。”

  趙識君狠狠咬牙。

  他轉過身去,深深地吸了幾口氣。

  一道金色的絲線在他的手心中蠕動。但如若是有人仔細查看,就會發現,這根絲線的方向是反的。                        

                            

  它并不是由頭端牽動尾端而動,反倒是尾端先傳來動靜,頭端再隨之而動。

  趙識君慢慢地合上了眼。他面上是一片絕望的慘白。

  隨著傀儡絲牽動他手心的動作,趙識君信手一揮,眼前傾塌的地宮殘貌忽然間起了某種變化。

  倒塌的石柱開始復原,裂縫紛紛合攏,就連每一粒塵土都恢復了原本的模樣。

  恢宏的地宮再度重現于人們眼前。

  石門緩緩向兩側旋開。

  趙識君隨之向前走了一步。

  “其實我方才說的話里,有一句是錯的。”他說,“這世上并非全然沒有飛升之道。”

  洪盛:“你說什么?”

  趙識君幽幽地笑了起來。他再度揮手,一片巨大的虛景便呈現于他的身后。

  五根巨大的青銅柱上繪著張牙舞爪的妖魔圖騰,支撐著地宮四方。青銅柱下,則是鑄著古怪紋路的地面,紋路向四周延展,最終指向了八個小祭臺。

  每一個小祭臺中,都燃著微弱的火焰。

  火焰扭動的形態很是怪異,遠遠看去,就好似……有許多渾身著火,正在其中掙扎。

  柳盡晚第一個呵斥出聲:“這是邪陣!”

  “是啊,柳宗主,這是邪陣。”趙識君歪了歪頭。

  他的聲音很平靜,指尖卻在幾不可見地顫抖。

  “只要收集足夠多它需要的東西,便能以另一種方式,證道飛升。”

  洪盛脫口而出:“什么東西?”

  “洪宗主可真是心急,看起來一刻也不能等了。”時軼在一旁懶洋洋地打斷道,“看來不論他打算證的是什么道,于你而言都不重要。你心中只有飛升這一個念頭而已。”

  洪盛的臉一下漲紅了:“胡說八道!”                        

                            

  馮文圣在后面遙遙地喊了一句:“我說時兄,你別賣關子了,到底是什么道?”

  時軼笑了笑:“自然是殺道。還能是什么道?”

  洪盛的臉刷地白了。

  “至于那些‘東西’,是三萬一千一百六十八條活人生魂。”時軼將目光投向趙識君,“我說的沒錯吧?”

  趙識君目光陰沉:“看來你早就知道了。”

  時軼但笑不語。

  但被說破一切之后,趙識君非但沒有解釋,反而向著那五位大乘期修士開口道:“諸君,這些話,你們都聽到了。”

  “——所以,可有人愿意一試么?”

  洪盛呆若木雞:“試……什么?”

  趙識君的笑容堪稱詭異。

  “這座地宮中,如今已有三萬零八百六十八道活人生魂了。”他的嘴一開一合,“只須再加三百,便能助在場的一人即刻飛升。”

  洪盛頓時面如土色。

  “洪宗主,別裝了。”時軼在一旁道,“若不是這里有這么多人看著,此時怕是已經沖進去了吧。”

  洪盛立刻便找到了發泄的對象:“我說時軼,你字字句句這般針對我,恐怕你才是真想進去的那個人吧?”

  趙識君對這兩人爭吵置若罔聞。

  他仍舊維持著那個詭異的笑意:“所以,可有人愿意上前一試?不限天分,不限修為。”

  “只需三百,便夠了。”

  ……這一下,大家終于知道了。

  為何方才這個魔修要將他們稱作,“道友”。

  三百,這個數字從他口中說出來,輕飄飄的。

  可卻代表著要親手殺死三百活人、抽出他們的生魂啊!

  能夠做出這般殘忍行徑的,不是魔,又是什么?                        

                            

  “——我來吧。”

  一道聲音冷冷地在所有人頭頂響起。

  眾人大驚失色,竟然還真有人想要試試!

  長翼在馬身兩側收起,白衣人翻身下馬,從腰間取下佩劍,背對著所有人,走到了時軼的近處。

  “我來與你論劍。”

  他向地宮前的那人道,語氣平靜。

  趙識君愣愣地看著他:“……師弟。”

  時軼忽然間站起來了。

  他幾乎是咬牙切齒地叫出對方的名字:“謝、長、亭。”

  聽到這個名字,在場的所有人,一并齊刷刷地朝謝長亭看去。

  柳盡晚低呼一聲:“你是謝長亭?”

  洪盛扭頭:“這是誰?”

  身后人走上前來,低聲言語幾句什么。洪盛的臉色也跟著變了又變。

  旋塵更是直接開口道:“你不是謝長亭,他早就死了。你到底是誰?”

  “師父。”葉霜在一旁極小聲道,“他還活著。”

  旋塵:“?”

  這徒弟是怎么回事?

  葉霜痛苦地一合眼:“師父,我真沒有騙你。”

  謝長亭如今的確是活著。可他自己今日過后還能不能活著,可就不太清楚了。

  被叫到名字,謝長亭朝身側轉過頭去。

  時軼幾乎失態地沖上前去,一把抓住他衣襟:“你來這里做什么?”

  謝長亭眼睫微垂。

  他神情不變:“我想來……做個了結。”

  時軼抓著他衣襟的手松了一下:“可我以為你不會再來了。”

  “或許是我想明白了。”

  謝長亭已經忘記自己已經有多少年沒以這副原本的模樣示人過了。

  他握著無極,感覺所有人的視線都打在自己身上。                        

                            

  卻都不如眼前的這一道濃烈。

  “是嗎?”時軼短促地笑了一聲,又自問自答道,“是了。”

  謝長亭有些迷茫地看著他。

  許久,他收回視線,轉身朝前走了一步。

  衣角卻在身后被抓住。

  時軼抓著他衣角,用力到骨節都泛起白來。

  “如若你從我面前,這樣跨過去。”他低聲道,“你我之間,就再難回頭。”

  謝長亭終于抬起眼來,看著他。

  “我不明白你在說什么。”他道。

  時軼:“那你相信我說的話嗎?”

  謝長亭一點頭:“我自然是信你的。”

  “今日最不該出現在這里的人就是你。你明知道,那些人全都是幌子,他從頭到尾想引來的,只有你一人。”

  “……我知道。”

  時軼深吸一口氣:“謝長亭,別過去了。那具棺材里的尸首不是我師父。他死的時候,沒有留下肉身。”

  謝長亭:“我說了,我相信你。”

  時軼聽出了他的弦外之音。他凝視著那張秀麗的臉龐。那上面是他熟悉的堅定,不為任何人所動搖。

  “誅玉曾救下人族性命,最后卻遭人族背叛而死。”他道,“你明知人心本惡,還非要這般重蹈覆轍嗎?”

  謝長亭靜靜地看著他。

  “對不起。”他低聲說。

  抓著衣角的五指一點一點松開。時軼停在原地,看謝長亭最后留給他一個幾乎稱得上是溫柔的眼神,轉身離開。

  他忽然躬身,一把抓住自己頭發,“哈”地笑了一聲。

  “我知道,我早就應當明白。”他分外自嘲地對自己說,“哪怕天下曾負你,于蒼生,于日月,于大道三千……你也從來不會選擇我。”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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