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揮碧劍(二)
趙著合上雙眼。
畢生所歷, 樁樁件件,皆現于眼前。
他想起的第一個人,便是那個叫誅玉的女人。
若不是她當年藏起自己妖骨的一半,自己也絕不會走到今日這個地步。
“真人, 我相信你。”
誅玉坐在一塊石頭上, 雙腿交疊, 對著那個曾經斬斷過她一條尾巴的男子說。
“此事既然有你全權負責,我自然也不會多加插手。”
她說著,頓了一頓, 忽然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可我不相信他。”誅玉冷冷地說。
他那師兄聞人鏡也看他一眼:“趙著從前是我師弟。”
誅玉:“那你為何要離開上善門?”
聞人鏡:“與他無關, 是我自愿離開。”
他咬牙,五指在袖中攥成了拳, 低聲道:“你不過是記恨我當年斬過你的尾巴。”
“尾巴?”她卻是笑了, “我幼時做過錯事,可我敢作敢當,自不會記恨任何人。我只是單純不喜歡你而已。”
百年已過,趙著依然記得那個女人看自己的眼神,平靜,溫和, 卻又在不經意間透出一絲輕蔑。
像是看穿了他多年來精心維護的那張皮囊下, 腐爛骯臟的內里。
第二個人,自然便是他的師兄。
有時候, 他覺得,師兄對他的厭惡, 其實比那個女人更深。
可聞人鏡從不在面上表現出來。他只會在每一次爭吵過后, 默不作聲地忍讓。看穿自己記恨他天分太好, 便主動退出師門。
落在旁人眼中, 就成了圣人作派。
圣人開了口,要維護他那點可憐的自尊。
他只能受著。
不過,他也有一個很好的優點。
天分不好,可他擅長蟄伏。
趙著復睜開眼。
他立在云端,睥睨著眾生,品味著自己這一生最為圓滿的時刻。
這一刻,前塵往事俱往矣。
所有的愛,所有的恨,所有的求不得,都化作一縷青煙,隨風而去。誅玉死了,他親手將她扼死在自己孩子的面前,把他殺她的畫像刻在銅鏡上,天下皆知;聞人鏡也死了,他親眼看他剖出自己胸中那顆心,看他自以為地慷慨赴死,殊不知,通天的法陣中早被自己動了手腳。
趙著很清楚,要殺他這位師兄,是不能用劍的。
殺人需誅心。他要他親眼看自己護佑一生的黎民蒼生,一個一個被天劫吞噬,一點一點死在他的眼前。
他聞人鏡卻無能為力。
趙著長長地呼出一口氣來。
他的腳下,懦弱如凡人一般的存在正在四處逃竄。如今,只需再殺死其中的三百人,自己便可如那位魔神一般,惡名千古。
可他甚至懶得動手。
事實上已經不需要他再動手了。極度的恐懼之下,人族已經開始了互相廝殺。殘殺同族仿佛是他們的天性。
而他只需要高高在上,欣賞這一出為他而獻上的好戲便可。
不過趙著的愉悅并沒有持續很久。
因為很快,人群就鎮定了下來。
不太對勁。
趙著瞇著眼睛,仔細看去,發現有星星點點的藍光落在那些凡人與他的結界之間,將他們隔開了。
又是誰在做這些徒勞功夫?
他極目望去,望見了一個熟悉的身形。
趙著心中輕輕一動。
于他而言,謝長亭其實是一個很古怪的存在。
他似乎是自己這一生最恨的兩個人的集合體:面貌和他那母親長得七分相似,性格卻又相極了自己師兄。
趙著親自將他從京城中帶了出來,留在身邊,看他將自己當作這世上最為崇敬之人,言聽計從、頂禮膜拜。
謝長亭是這些人中,唯一不能死的那一個。
他要他活著。他身上有那兩個人的影子。謝長亭要活下來,代替他們看見自己——這個他們從前最為厭惡之人——飛升成魔神,看他惡名千古,看他說不定在心情好的什么時候,就動一動手指,再將這世界毀滅一次。
趙著想著,嘴角竟然不受控制地露出一絲笑意來。
可緊接著,他的笑容忽然僵硬了:
一道紅影從他面前劃過。
看清那道紅影的霎那間,趙著心頭猛地一跳:那是一枚系在劍上的流蘇劍穗。
再往上,是一雙青年的手。對方與他一般,不借助任何物件,便能懸立在當空中。
持劍的人,持劍的手,艷紅的流蘇劍穗。趙著雙眼睜大,眼底的所有平靜盡數碎去,眼底紅得幾乎要滴出血來。
他認得這枚劍穗。
那時他師兄入人間歷劫時,他那個凡人妻子送給他的定情信物。
只不過,無上圣人的道心,于情劫中依舊堅定。
大婚當晚,他便離她而去。
可他還留著這枚劍穗。
可他還留著這枚劍穗。
那么多年過去了,他們甚至連堂都沒有拜。趙著看得很清楚。師兄大婚當晚,他就在凡間,親眼看他推門而去。
可他還留著這枚劍穗。
過了那么多年。
多少年過去了?有一百年了么?一百,還是兩百?
他怎么能還留著——?
可他還留著這枚劍穗。
這個念頭猶如魔咒一般,在他腦海之中不住回蕩。趙著幾乎要發了狂,所有冷靜自持、無動于衷的表象崩潰殆盡,他雙手抱頭,怒吼出聲,所有人都抬頭看向他——
“趙著。”
屬于青年人沉沉的聲音在他面前響起。
趙著埋下頭去,急喘了兩口氣。到這時,他才終于看清,面前站著的這個人,這個拿著劍、劍上掛著劍穗的人,面容與聞人鏡有幾分相似的人。
不是他的師兄。
青年甚至穿著一身扎眼的紅衣。他師兄這一輩子,都沒穿過這么招搖的顏色。
時軼微笑著看向他,他的劍上籠著一團極黑的霧氣:“你看到什么了?”
魔念!
霎那間,趙著就明白過來,對方是如何讓自己在恍惚之中認錯了人。
可他并沒有著急動怒,而是冷笑一聲,抬起右手。
玉劍立刻受召而來,回到他的手中。
“你是誰?”趙著冷冷地看著他。
時軼:“不是吧真人,你這么健忘?我們十六年前還剛見過面呢。”
趙著:“……”
趙著:“你不是時軼。時軼已經死了。”
時軼聞言,裝模作樣地“啊”了一聲,露出一點疑惑的神情來:“我怎么不知道我已經死了?”
這一下,所有有關聞人鏡的影子都從他身上消失殆盡了。
“我親眼看著你死的。”趙著道,他似乎也不屑于再裝出從前那副世外仙師的模樣了,“我那時親手殺了你。”
“究竟殺沒殺,試一下不就知道了。”時軼沖他晃了晃劍。
起初,趙著并沒有將他放在眼里。最初的驚訝過后,心中只剩下了些許不耐煩的情緒。
他打算故技重施——不論面前的這個人到底是誰,是人是鬼還是魔,只要被他一劍斬下,都將身死當場。
不僅如此,這人的生魂還會被他抽走,與另外三萬道活人生魂一同,投入法陣之中,鑄成他那萬道登神長階。
玉劍劍分八影,每一道都威力無匹,直向時軼劈去!
然而,趙著并沒有等到眼前的人血濺當場。
“錚”的一聲。
嗡鳴聲中,在場的所有人似乎都失去了聽覺。
兩道無形劍刃相撞,迸發出令凡人神魂震顫的威壓來。
趙著一低頭,嘔出一口粘稠的血來。
時軼倒退幾步,面色上也不太好看,但還是維持著嘴角上揚的神態:“感覺怎么樣?”
這一下,趙著終于不再掉以輕心了。
他陰沉的視線從時軼的劍,一路掃到他的面上。
最后道:“你是誰?”
“說了八百次了,我叫時軼。”
“修真界中沒有‘時’家一姓。”
時軼有些詫異:“我跟我娘姓的,我姓什么還輪得著你管么?”
趙著:“你娘是誰。”
時軼笑了起來。他仔細地打量了一下對方戒備的神情,忽然道:“其實我師父同我說起過你,不止一次。”
趙著一怔。
“不過,呃,說句不好聽的,你在他嘴里都是反面教材。”時軼說,“我師父呢,常常同我說,他有一個師弟,比我還傲慢、比我還自負,眼中容不下半點沙礫,時常受到師祖責罵。雖說天分不如我,不過若是不嚴加管教,兩個人日后都會落到同一個下場。”
他說著,忽然神秘地沖趙著眨了下眼:“你的九重血眼,重現的比你那兒子逼真多了——該不會,他也帶你去見過那位魔主吧?怎么,他也覺得你心術不正,將登魔途?”
這個“他”指的顯然不是趙識君。
而是玄鑒真人聞人鏡。
時軼說著,上下打量了一下眼前的趙著:“不得不說,他還挺有先見之明。”
這一句話,似乎終于將趙著所有的盔甲都盡數擊潰。
趙著怒吼一聲,一陣血風掀起,周圍的結界終于現出了它本來的面貌:一道狹長的、如血肉般緩慢蠕動著的眼睛。
“這……這是什么?”
“這是什么鬼東西?”
“怎么有霧?”
“好黑,我什么都看不清了!”
一片混亂之中,謝長亭被人推了一下,向后撞在了一片血肉墻壁上。這已經是他第二次落入到九重血眼當中了,不過趙著重現出的血眼顯然比趙識君弄出來的要高明許多。它徑直拔地而起,便將在場的數千人全部吞沒了進去。
他緩了口氣,天旋地轉之中,努力辨明自己此時的方位。
手中空蕩蕩的,恍惚間,無極沉甸甸的重量仿佛還壓在他的手上。
以及那道他抓空了的劍影。
“你師父現在不過是外強中干。”時軼對他說,“在這里站了一會,我便想到了兩種對付他的法子。”
“這里既是當年玄天柱的立陣之處,又是魔主的九重血眼真正所在之處。”
“魔主雖名為魔主,實則年過千歲,已飛升多年,早沒有人形了。他既然不是仙,便可以仍停留在人間,以他從前的肉身庇佑他的子民。而立陣又需要魔主的眼睛,他肉身無法移動,自然只能將玄天柱選址在此處。”
“雖說魔主本人也在那場天地大浩劫中湮滅,可他遺留下的部分殘念,仍在庇佑他的子民。趙識君召出九重血眼的方法大約就是趙著教他的。一會我上去拖住趙著,他必然會故技重施,再度召出九重血眼。”
“屆時,你有兩個選擇。一個對我比較好,一個對我不那么好,你想聽哪一個?”
謝長亭道:“都告訴我。”
“好吧。”時軼笑了笑,“那我就先說對我好些的那個——你同我一起上去,你我二人合力,興許擊敗你師父便不那么困難。”
謝長亭等著他的后話。
“但有一點。”時軼道。
他看著謝長亭的眼睛:“九重血眼落下,魔念肆意,你面前這些離不開血眼的人,都會死。”
謝長亭張了張口,卻沒能發出任何聲音。
“至于第二個。”時軼轉開視線,兀自繼續道,“九重血眼侵染你神智的程度應當不會很深。當初在心魔境中,你就已經可以殺了那個困擾我許久的心魔。因而,你可以領著這些人,往地宮中去——那里有魔主法陣的陣眼,同樣,也是九重血眼的唯一出口。”
謝長亭:“……那你呢?”
“我?”時軼低頭看著手中的無極,“我自然是不會死的。況且我相信,哪怕此刻,他趙著快要飛升了,我也有能力贏過他。”
“只不過,可能要使點不太光彩的手段了。”他輕輕地說,“到了那時,興許你會對我很失望吧。”
謝長亭低聲道:“這里有這般多的大能,你為何非要與我一同上去?蕭宗主,馮宗主……他們修為并不差我,同樣也能助你一臂之力。為何偏偏要是我?”
“因為九重血眼落下,我同樣也會受到影響。”時軼看著他,“在我面前的所有人中,我只能確保不會殺了你。”
謝長亭說不出話了。
二人相對沉默一陣。
最后是時軼打破了這份難捱的寂靜。
“我是不是有點太過分了,讓你來做這種選擇?”他笑了,“——你一會帶他們走吧,謝長亭。”
“想來也是。如若是你在他們與我中選了我,你便不再是你了。”
謝長亭咬著牙,從血肉墻壁旁爬起身來。四周天昏地暗,他竭力辨別著地宮所在的方向。
魔念見到活物,頃刻間便向他撲來,卻又倏地散開。
謝長亭靜靜立在原地,手中握著一把青綠色的斷劍。
片刻后,他將一切念頭拋諸腦后,向記憶中地宮所在之處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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