龜山南麓的禹功磯上有晴川閣，乃是取唐代詩人崔顥的名句“晴川歷歷漢陽樹，芳草萋萋鸚鵡洲”而得名。鸚鵡洲因竹木市場所在而人氣洶洶，看之無趣；倒是晴川閣上看大江，觀風景，遙望南岸的武昌城和蛇山奧略樓，又有江風吹拂，不失為初夏納涼賞景的好去處。

　　各部點檢結束，裁判之職還掛在腦門上的何向東在此卻是滿眼的不爽，心中頗覺煩躁又不得不應酬著。

　　十余萬軍隊要裁減三萬下來，十個鎮歸并為三個師兩個混成旅，而第九師和第二混成旅（教導旅）、教導團已經滿編，水警是由水師改編，陸軍的人掛不上號。剩下的三個單位能容下多少人？且不說師長的薪水才二百兩，如若丟了軍隊的差事，統制、統領、統帶、管帶。一大堆，一樣愁出路！出路在哪里？黎元洪那里就不用說了，入了副總統法眼的人也不會巴巴的結伙在此請裁判員的客。

　　裁判員做不了團以上職位的主，營級也需要他提名后經過軍務部，而連、排卻是一言九鼎，他說是誰就是誰！

　　現實是，何向東已經確定全軍大多數營、連、排軍官名單，在這里的人多半是被“淘汰”、“裁撤”、“回爐”的結局。如果都是那些人倒也罷了，可出面請客的是吳兆麟、唐克明、陳鎮藩，還有個事不關己的陪客何錫藩。何向東來此之后才鬧明白——三位好人要給老部下或者舊交同學親朋說情。

　　當然，那些人是不能上臺面的，多在樓下等候消息，能在晴川閣上圍著大桌子打轉，斟酒添菜的都算得有幾分希望。

　　吳兆麟、唐克明、陳鎮藩覺出何向東的不高興，三人連忙給何錫藩使眼色。他們是聽說過的，當日在漢口劉家廟，二何互稱兄弟，此次整編何錫藩是穩穩當當過關，除了黎元洪照顧忠實老部下的因素之外，誰敢說沒有裁判的事兒？

　　“向東啊，你這金口，好歹也說兩句話吧？不說管帶，噢，營長，我只求三個連長的位置，如何？”

　　“唉！”何向東一臉的為難，兩手一攤道：“僧多粥少，成績不合格，又都不愿意去軍校，要我怎么辦？我總不能把第九師的營、連、排軍官統統撤了，換上這些兄弟吧？三個，別說三個了，現在好多成績往上靠的都沒法安排。大哥，你也體諒體諒兄弟，這差事，誰他娘的喜歡干誰來干！”

　　何錫藩翻了白眼，裁判是副總統點的名兒，別人想干？甭想！

　　“讓我想想，想想法�！焙蜗驏|知道，自己既然來了，不給幾個面子是絕對脫不了身，還要得罪一大把人。作出苦惱狀，摘下軍帽，十指插在板寸頭發中，愁眉苦臉的看著面前的酒杯發呆噶愣。

　　吳兆麟無聲的從桌面上把幾頁名單推到何向東面前，這位督府參謀長如今也要讓何向東幫忙嘍！他是有去處的，袁世凱給湖北首義的知名元勛們安排好了出路，有的調到陸軍部參謀處喝茶，有的給了高參的頭銜只拿錢不干事，有的則準備著隨時入住正在籌備的“將軍府”。

　　大伙兒都明白，大總統袁世凱總要作出一副比南京臨時政府對湖北軍人好的表態，順便把黎元洪身邊的一些人抽走，削弱其力量。

　　恰好湖北裁軍整編，好多人都選擇去北京就職，留下來請何向東設法的人，都是在北京和武昌沒撈到著落的。

　　“現在不成，最少得在第二混成旅待上半年，然后根據在第二混成旅的表現，由旅長簽字推薦，分發到黃州各**營任職。這樣，我可以解決二十個連、排級干部。愿不愿意，今后行不行，就看他們自己了！”

　　**營是鄂東的獨有編制，半軍半民，以前是從第九鎮的應發軍餉中摳出來發給軍餉，如今整編了，各部統一餉章了，那**營的軍餉從哪里出？又執行何種標準？

　　何向東也不等人問，自己就說了——餉章低一半！

　　就算是少給一半的錢，他也不愿意在民先會和第九鎮系統之外招納“閑雜人等”進入**營。何況，這些閑雜人等連基礎的兵學常識、步兵戰術都不過關，讓他們帶著幾十成百名弟兄去打仗？謀殺！純粹是謀殺！之所以這么說，無非是給幾位“大佬”面子，證明自己已經設法了、盡力了，不是何向東不要他們，而是他們不愿意，對吧？

　　吳兆麟離席走到樓梯口，把何向東的意思說了，樓下一片嘩然，甚至有人出口罵起娘來。吳兆麟本就口才不佳，尷尬的站在樓梯口呆了呆，回頭看著何向東。

　　席上諸人面色不悅，何向東鐵青著臉起身走到樓梯口，向下看了看，下面的人吵鬧的更厲害，“兔死狗烹”、“排除異己”、“打擊革命”。諸如此類的話加上問候老娘，豬啊狗啊的，確實很難聽。

　　何向東就那么站著，樓下的人就那么吼著。僵持了大約一刻鐘，有人似乎吼累了，有人從那裁判官越來越難看的臉色中看出不妙來。。似乎是在一瞬間，樓下安靜了。

　　“說完了？罵夠了？那我來說一說，罵一罵！”

　　“這是一個他娘的什么國家！？列強的炮艦在揚子江上橫行，日本和俄國兩條狗打架偏要到我們的國土上，賠款年年還，舊賬加新債，從辛丑年開始還到孫子輩也還不完！庫倫的蒙古兵拿著沙俄槍炮打到科布多，趕走駐在官員；**的叛軍包圍鐘穎（旗人）的混成協，全體繳械遣散；滇西的片馬，英緬年年越界，茶馬商道的貨棧一多半都是洋人開設！此時此刻，推翻了滿清統治的革命軍卻要裁散在陽夏血戰四十多天的部隊，首義功臣們就要流落街頭，他娘的，這是一個什么樣的國家��？老子們的革命就是這么一個結果！？”

　　看著如今湖北最有權勢的將領叉腰罵娘，唾沫橫飛，樓下的人反而更安靜了，他們聽得出來，何統制官不是幫著即將被裁撤的人說話，而是別有用意。

　　“這是一支他娘的什么軍隊�。繃�土淪喪、同胞受辱、利權流失、洋人在中國的土地上橫行霸道！身為軍人，不思刻苦進取，只想功名利祿；不思勇銳獻身，只想居功逸樂、蠅營茍且。這樣的軍人、這樣的軍隊開到國戰戰場上，只能挨打！誰敢指望這樣的軍隊去收復國土，拿回利權，保衛同胞，讓中華民族在世界列強面前揚眉吐氣？你們，敢指望嗎？！能肩負起國人同胞的指望嗎？”

　　原湖北新軍的文化程度較高，這是武昌首義的基礎。能夠參加革命軍，投身戰場的這些人，不能說沒有覺悟。起義前，他們是兵，是學兵，起義后民軍擴編甚速，他們成了隊官甚至管帶、標統。

　　如今又要把他們打回原形，誰樂意？誰沒有想法？誰能坦然接受？

　　現實是殘酷的，不接受也得接受，否則就離開軍隊，何向東不需要濫竽充數的軍官！不需要居功自傲、不服軍令的所謂“革命軍人”。

　　“你們之中誰愿意去**，參加蔡鍔將軍的滇軍援藏部隊，站出來！”

　　“你們之中有誰愿意去蒙古戍守巡邊的，在科布多、在唐努烏梁海與毛子戰斗的，站出來！”

　　“你們當中有敢于承認自己的本事不夠格當軍官，愿意重頭做起，從士兵開始干軍隊的，站出來！我保證帶著你們踏上收復國土的戰場！”

　　“不敢去**、蒙古，不敢跟著我去打洋人的，滾！統統的給老子滾開！”

　　面紅耳赤，眉目帶怒，鼻息咻咻的何向東“噔噔噔”下了樓，人群自動分成兩半，以注目禮的方式目送裁判官大步離去。

　　滿清推翻了，革命成功了嗎？當初為何要舍命推翻滿清？！是換一個皇帝嗎？不，不是這樣的，投身革命的目的是要讓中國擺脫異族統治，擺脫落后挨打、即將亡國滅種的局面！

　　你，你，你們，算什么？真正能帶兵嗎？！敢去**、蒙古，敢跟著何統制官去打國戰嗎？！

　　一片死寂中，有一個人動了，走出人群，跟著何向東離去的方向走了幾步，回頭看看還在猶豫的弟兄們，搖搖頭，嘆口氣，轉身又走，走了幾步突然停下，不回頭的喊了一句“弟兄們，若沈振漢回不來了，請在此給點三炷香替我招魂！”喊聲未落，沈振漢追著何向東狂奔而去。

　　“走�。∮新炎拥�，走啊！”又有一人高喊著擠出人群，追著沈振漢離開晴川閣。

　　人群“嗡”的一聲開了鍋，三人、五人、十幾人，一大群人蜂擁而出。。

　　樓上，吳兆麟猛的把手中的酒杯摔個粉碎，向還在發愣的眾人打個拱手，下樓遠去。何錫藩搖頭嘆息：“何向東治軍，我等不及！他日果真國戰，錫藩也算一個。走了，諸位保重�！�

　　“季禮兄，你呢？”陳鎮藩起身看了看唐克明，見其沒有動作的意向，心中嘆息，也是“噔噔”的快步下樓，揚長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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