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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12年12月26日清晨，黃陂城在異樣的喧囂中醒來。

　　城墻上，街道中、板橋頭、城門口，似乎各處都有突然冒出來的青年學生或軍人們，他們高呼著“民國萬歲！”的口號，向紛紛醒來的軍民百姓拋灑傳單。一張張花花綠綠的傳單隨著冬天的寒風紛紛揚揚而下，帶來的不是寒冷，而是一派熱烈的氣氛。

　　“孫中山先生于25日到達上海！”

　　“驅逐韃虜，恢復中華！”

　　“凡我中國國民皆有參政之權利！”

　　“推翻滿清統治只是革命的第一步！”

　　“黃州分府即日召開軍民大會，熱烈歡迎孫中山先生歸國領導革命！”

　　城內外的軍營中又是另外一番景象，晨操過后的早講時間，各營書記、各隊文書派發完油印的《先鋒軍戰旗報》創刊號后，各部主官立即組織學習報刊的頭條——“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論中國民主民族革命的最終目的》，作者，何向東。

　　軍醫院里的情形又有些不同，病房里、院壩中，北軍傷員們三三兩兩聚在一起議論紛紛，等到王恩貴在病房門口出現時，傷員們一下子圍攏過去。想想十來天前，眾弟兄給幫統官的待遇可不是這樣的。

　　“幫統大人，你看看這上面說的意思，是不是還要打仗？”

　　“站崗的鄂軍弟兄說，昨天晚講時文書說了，馬上要在鄂東各縣搞什么減租減息運動，到時候可能要抽調他們憲兵隊去鄉下。”

　　“那個孫中山就是孫大炮吧？聽說他一炮就能打垮朝廷。”

　　“瞎說，他能有那本事？！真這樣，就不要當兵的拼命了。對吧，統帶大人。”

　　“大人，這里說的牛馬、狗什么的，在罵誰啊？”

　　七嘴八舌的，讓王恩貴都不知道先回答誰為好了。他不由暗嘆，北軍士兵文化低劣，愚蒙頑勇；南軍士兵卻多能識字看書，部隊里每晚還有識字講習，故而都能理解一些革命道理，打仗憑的是革命信念和更多的智慧。二者之間，天差地別，越往后走，北軍就越不是掌握了更多新戰法、新戰術的南軍對手！

　　那棵枯敗的柳樹下設了一條長板凳，一身軍服的方君瑛也在看報。她和王穎都沒有選擇留在更安全的黃州，黃陂是軍隊集中之地，到處都是兵，只有軍醫院里有個小小角落屬于女性。姚青松只好安排妹妹接待好兩位客人，哪知人家王穎是日本國千葉醫專在讀，一到軍醫院就能搭上手，比只能干些雜活的姚青荷強了不少，英國醫生克勞德高興的不得了，硬要聘其為專職助手。

　　這么一來，姚家幺嬸就帶起孩子來，方君瑛和姚青荷反在王穎的指點下學習如何做“合格的軍護”。

　　幾天的所見所聞，一張油印的小報，一篇論述中國革命走向的文章，讓方君瑛一下子把自己最初的觀感推翻，開始重新打量這支軍隊以及何向東這么個人。

　　“王穎，王穎，你過來。”

　　傷員們活動時間，在一旁看著的王穎應聲走到方君瑛身邊，坐下。

　　“你看，這話說的多好。何謂革命？簡而言之，改變個人命運，改變家族命運，進而改變民族和國家的命運。為何革命？小而言之，為了自己活得更好，大而言之，為了民族昌盛，國家強大。因為，只有強大的國家才能為國民爭取更多的生存空間和資源，只有強大的民族才能支持起個人的尊嚴。”

　　王穎順著方君瑛的指點看去，只覺自己和丈夫孜孜以求的理想似乎更加清晰了。

　　“還有這里。”方君瑛又指點著念道：“長久以來，中國人被皮鞭和封建統治者強加的思想所奴役，淪為牛馬尚不自知。還有那些士大夫們，自以為是封建王朝的中流砥柱，殊不知，只是比牛馬待遇略高的看家狗而已。狗們成天對著牛馬狂吠，一來向主子顯示自己的忠心，也就是做狗的存在價值；二來在牛馬面前狐假虎威，表示自己的地位高牛馬一等；三來，用吠吠聲提醒牛馬們，別反抗，主子可是有爪牙的！四來，吠吠聲多了，哞哞聲少了，整個世界似乎就逐漸變得只有吠吠聲了。當然，主子才是至高無上的，否則，即便是狗也要挨鞭子。觀中國之麻木落后，全因牛馬們任勞任怨、默不作聲，才讓全國都充斥著狗奴才們的聲音。革命，就是要打破這種怪現象，就是要發動所有的牛馬們團結起來，敢于改變自己的命運，發出自己的怒吼，告訴統治者們，我們不是牛馬而是人，是和你們一樣的人！還要用牛馬堅硬有力的蹄角踩斷狗奴才的脊背，戳破統治者們構筑的社會體系和國家結構，建立起屬于牛馬們的國家！”

　　“一個人，牛馬做久了，反而害怕做人了，認為自己天生就是牛馬的命。革命就是要告訴這些人，你是人不是牛馬！你要學會用人的想法取代牛馬的想法，你要用人的智慧和勇力去打破束縛你思想和身體的一切！這就是革命，是先覺者和后來者的革命。只有四萬萬同胞都覺醒了，中國才會真正的走向強大，中華民族才可能有美好燦爛的未來！“

　　“我們急切要做的工作是，用革命的強力為牛馬們松綁，思想上的、身體上的，推進社會調查和人口普查，發起減租減息運動，提倡甚至強制新式教育，發動所有的革命受益者們為保衛自己的利益和做人的尊嚴而拿起武器，向一切敢于抵擋革命洪流的狗奴才們、統治者們開槍！”

　　“民主，只有每一個中國人拋開牛馬思想之后才能談起。。直到建立起一個符合中國絕大多數人利益需要的社會形態和國家體系，革命也并未結束，而是翻開了新的篇章。人、國家、人類社會的進步，本就是一次次革命所推動的！”

　　“七姐，這是誰寫的文章？”

　　方君瑛的指尖點了點報紙，輕聲而帶著某種情緒，說：“何向東。”

　　王穎美麗的眼睛瞪大了，充滿了不解。“他。。不是黎元洪的人嗎？”

　　方君瑛的神情和語氣都凝重起來，微微搖頭道：“不管他是誰的人，我只知道，他是一個有辦法的革命者。這篇文章，我得再好好讀一讀，想一想，有些話里的含義和提示的方法，對今日之革命來說很重要。看來，我應該再多留幾天。”

　　那邊，北軍傷員們突然哄鬧起來，幾個已經決定留在黃陂的弟兄指點其他人“牛馬，牛馬，狗奴才”的叫喊，惹得其他人一陣追打，當然，是玩笑的追打。

　　看到弟兄們大多已經恢復，看到他們如此快樂，王恩貴笑了，旋即又收斂笑意看了柳樹那邊一眼，拿著報紙，默默轉身，又“躲”進了自己的單間病房。

　　在軍內“放了一顆大炸彈”之后，何向東一直緊張的關注著，當牛馬、狗、和人的議論聲充斥軍營，他明顯感覺到部隊中正在凝聚出一股子與眾不同的精氣神來。滿意了，滿意自己的“杰作”，更滿意姚青松和他手下一班骨干以及各營書記、各隊文書的工作成績。

　　只是，與日本人的戲演得差不多了，德國人怎么還沒動靜呢？難道他們連錢都不想賺了？上海代表處兩次拍電報來提起此事，而何向東也是心中焦急，裝備直接關系到第九鎮的最后編成和**營的整頓。二者完成之后，推行社會改革才有基礎的保障。

　　“敬禮！”門口的裘三升喝出口令。

　　帶著一襲寒風，姚青松快步進入指揮部就說：“總指揮，這是各營官兵推舉代表的名單。”

　　“你動作很快。”

　　姚青松靠前兩步，遞上名單，說：“老師，民（族復興）先（鋒同志）會在第九鎮中即將組織成功，何時向**營、向學校、向各縣社會推而行之？”

　　“你看看這個再說。”何向東從辦公桌上尋了余祖言和屈子厚的《社會調查基本狀況報告》，在姚青松翻閱的同時，說解重點。“封閉的小農經濟和儒家理學文化的束縛，是中國社會目前急需解決的問題，改造社會的主要任務就是要打破封建統治賴以生存的小農經濟，以革命思想沖擊、打破封建儒家文化中的糟粕。你可以看到這份材料顯示，觸目驚心吶！黃州八屬有在籍人口約三百一十多萬，人均擁有耕地面積僅僅1。7畝，平均田租達三成二，這就是小農經濟形態下的中國現實寫照！余祖言說，早在同治年間就有人提出，人均擁有耕地四畝乃是天限。低于此，則民變、****、起義不斷，高于此，則是所謂的盛世。中國千年來經歷無數次改朝換代之根本原因，也是中國社會千年來沒有進步的根本原因，就在于封閉的小農經濟造成的土地矛盾。”

　　有了何向東的提點，姚青松很快找到報告中的關鍵點，看過后問：“老師，孫先生的革命綱領中就有平均地權，我們的社會改革是否以此為中心？”

　　“我不是在先鋒報上說了嗎，減租減息。”何向東把最后四個字咬得很重，以期能讓姚青松提起注意，拋開孫先生的影響。“平均地權這句口號，說說而已，就拿你姚英節來說吧，你家有六口人，擁有耕地兩百一十七畝，人均耕地面積是多少？以四畝為限，多出的田地統統分給貧農、雇農，行不行？”

　　“行！”

　　何向東語塞，他是被姚青松為了革命可以舍棄家業的精神所感動了，一時間難以繼續自己的話題。

　　“你可以，其他地主呢？何況，單純的平均地權并不能打破小農經濟形態，也就不能達成我們的目標，反而會傷害那些在推翻滿清王朝的民族革命中擁護我們的部分地主，如你，如楊家、程家，舍身革命了，自己的田地反倒革沒了？！如此，誰還革命？把地主的利益從土地轉向商業流通、工業制造、社會教育、金融等等方面，是我們推行社會革命必須要做好的核心工作！記住，革命不是只有戰爭，只有破壞，革命的目的不是損耗我們本就寡薄的社會資源和國家力量，而是增強！千方百計的增強！從根本上革新社會以期擁有國家力量持續增強的機制！英節，從今天起，你的思想要從暴力革命狀態轉變到社會革命狀態上來。”

　　姚青松懂了？不，沒有。他沒有完全弄懂老師的話，但是他有的是時間來琢磨，有的是時間實踐、進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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