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麻煩
兩個粉衣宮女跪在地上顫抖不止,回不了話,薄朔雪皺皺眉,只得自己跨步走出桌案,提起那食盒檢視。
里面是樣樣精致的菜式,和熱氣騰騰的白飯,倒沒什么錯處,只是……和晌午見到的一模一樣。
薄朔雪自幼對人臉之外的事物都能過目不忘,雖然兩次都只是略瞥一眼,但也立時察覺了不對勁,下意識止住兩人詢問。
卻沒想到,這兩人立時瑟瑟發抖起來,顯然這并不是簡單的巧合。
薄朔雪疑問地低頭看向跪在地上的人。
或是被嚇得狠了,其中一個宮女不管不顧地分辯求饒起來。
“是、是奴婢疏忽了,廚娘,廚娘見主子晌午的吃食沒動,便不肯做新的,只原樣熱了熱就叫奴婢端來,奴婢也沒法子,侯爺饒命,侯爺饒命啊。”
尋常人家吃剩菜剩飯都是常事,更不要說這些膳食還是完整的未動過。
但是對金枝玉葉的長公主來說,這已經是天大的冒犯,若是被捉住了,殺頭也不為過。
這小宮女也不完全無辜,廚娘那邊省下來的珍稀食材,自有分她們的一份。
她們這樣做,也不是第一回了。反正這食盒送上去只是做個樣子,殿下看都不會看,更不可能張口嘗一嘗,也就無從發現,底下的奴婢竟把晌午的剩飯菜熱給她吃。
卻沒想到,被這突然出現的小侯爺給拿住。
薄朔雪緊緊蹙眉。
他原本風光霽月,世間萬物仿佛沒有值得他煩惱的事,可進了這燈宵殿后,他就總在頻頻皺眉。
怪得很。
無論是長公主,還是這間宮殿。
他無暇去追究這些婢子送剩飯菜的小事,皺眉是因為想到了另一件事。
那位長公主,晌午時什么也沒吃。
抬眸看看外面的天色,今日有雨,日光本就不盛,這會兒被烏云一壓,已經全黑了。
薄朔雪這才想起來,他在外面靜心練字的這半日里,內殿的長公主一絲動靜也無,也從未叫人服侍過。
整整一天,一個活人,滴水未進,甚至不動彈,這像話嗎?
薄朔雪唇瓣微抿。
他的確厭煩那長公主的糾纏不休。
但他的秉性不能允許他見死不救。
“她前些日子已經自絕過好幾回。”
薄朔雪攥緊拳。
反正,太妃有令,讓他陪著長公主的,若是長公主當真出了什么事,豈不又是連累薄家。
他去看看,也是為了保全薄家。
薄朔雪深呼吸了幾回,慢慢轉身,朝內殿邁步。
每一步都重若千鈞,走得極慢。
內殿的窗戶沒關,夾著雨絲的夜風吹進來,把珠簾吹得輕輕晃動。
好似一只招搖的手,在朝薄朔雪柔柔擺動著。
也像是長公主那似笑非笑的唇角,含著嘲諷,高傲和不屑。
仿佛在對他說:你不是不愿意嗎?怎么還這么關心我。
殿宇雖大,但也沒大到走不完的程度。
何況,薄朔雪身高腿長,哪怕刻意放慢步調,也不可能步步生蓮。
終于到了門簾前。
薄朔雪略停下來定了定神,一把掀開珠簾。
長公主沒看他,也沒對他笑。
她側身躺著,身子微微蜷在一起,松松挽著的烏發在枕上、榻上傾瀉。
臉頰貼著玉枕,竟比那上好的溫潤白玉還要白上幾分。
外袍雖然規規矩矩地穿著,襟扣也全都扣住,但總顯得松松垮垮。
她太瘦了。她本人,應當比這樣看起來還要纖小一些。
薄朔雪鋒利雙眸中的警惕褪去些許,但仍隔著濃濃的疏離。
“殿下。”
他喚了一聲。
郁燈泠沒應。
薄朔雪蹙眉,又加重了聲音。
“殿下。”
郁燈泠依舊靜躺著。
睡著了?
薄朔雪有些茫然。
她睡著了,他做什么說什么都沒用。
難道要在這里等她醒來不成。
窗戶大開著,冷風卷著一片落葉旋進來,恰巧穿過珠簾,落在枕上。
薄朔雪下意識要伸手撿起。
靠近郁燈泠的瞬間,郁燈泠猛地睜開了眼。
烏濃的雙眸中一絲亮光也沒有,就這么豁然睜開,倒把薄朔雪嚇了一跳。
薄朔雪收回手,咽了咽喉結,做出一臉平靜的樣子,假裝并沒有被嚇到。
郁燈泠扭頭看他,臉上雖無表情,但那沉沉的臉色、額上凌亂的幾根軟發,讓薄朔雪下意識覺得,她現在很煩躁。
郁燈泠盯著他看了一會兒,似乎認了認人,精致菱唇不耐地抿了抿。
又重新背過身去,聲音嘶啞道:“干什么。”
薄朔雪回過神,掃了眼珠簾外的宮女,簡短說:“吃飯。”
“……”郁燈泠不言語。
薄朔雪忍不住催促,又重復了一遍:“殿下,吃飯。”
這回郁燈泠扭過頭來了,煩惱地半垂著眼看他:“你去啊,不認路?”
那眼神雖然依舊沒什么活氣,但卻明晃晃地寫著一句話。
你是傻的吧,我又不是廚子,你要吃飯找我干什么。
“……”薄朔雪忍了又忍,才沒讓額上爆出青筋。
深呼吸了一回,才繼續道:“殿下,我是說,你該吃飯了。”
郁燈泠慢慢地蹙起了眉。
像是思考了一會兒,說道:“不吃。”
說完,又翻過身,找了個更舒適的姿勢閉上眼。
身子依舊微微蜷著。
“活人就不能不吃飯。”薄朔雪淡淡地說。
郁燈泠道:“那我不是活人。”
“……死人不會說話。”
郁燈泠閉上嘴沉默。
薄朔雪無言地垂眸看著她。
真是難纏。
過了半晌,薄朔雪才盯著她的手,輕聲問:“你為什么不吃。”
郁燈泠像是睡著了,好一會兒才慢悠悠地回:“不想。”
“可是你會餓得腹痛。”
郁燈泠一直蜷縮在一起,手也下意識地按著腹部。
很顯然是被餓得已經犯了腹痛。
卻仍硬躺在榻上不起來。
薄朔雪不明白。
郁燈泠睜開眼,眼前一片暈眩。
她已經有些分不清,這到底是天黑了所以眼前是黑的,還是說是她自己眼前發黑。
還有那跳躍的燭光,她也分不清是真實存在的,還是跳動的幻覺。
腦袋暈暈的,像被什么東西給壓住了。
很難受。
但是難受才是正常的。
活在世上,有哪一刻是不難受的?
郁燈泠并不在乎自己頭暈目眩,也不在乎自己有多饑餓。
反正她只要躺著,什么也不干,時間也會慢慢地過去。
她最不缺的就是時間。
因為她最不想要的就是時間。
但是薄朔雪說得對。
腹痛確實很難受。
一陣陣地翻涌著席卷上來,害得她睡覺也睡不著。
她思索了一會兒,還是說:“不吃。”
“為何?”
“吃了也會腹痛。”
薄朔雪想了一下那食盒里的飯菜。每樣都很精致,看起來也很可口。
但那是脾胃正常的人才能克化的。
薄朔雪偏頭對珠簾外的侍女吩咐道:“去拿熱奶來。”
侍女領命去了。
宮中的小廚房從不缺東西,要什么都有,沒一會兒便捧了一盅熱奶過來。
薄朔雪拿茶杯倒了半杯,遞給郁燈泠。
郁燈泠看也不看,更加扭過頭,看起來似乎恨不得把鼻子藏到玉枕里面去。
“臭。”
羊奶有獨特的氣味,薄朔雪沒說什么,把杯子放了出去,吩咐道:“換豆漿。要放糖。”
侍女又很快端了來。
薄朔雪再遞過去,這一回,郁燈泠沒有躲避。
但也沒有伸手接。
薄朔雪面色淡然,就那么執著杯子等了一會兒。
等到杯子都有些燙手的豆漿變得溫熱,香甜的氣味慢悠悠地充盈了這一片小小的空間。
郁燈泠終于撐著身子坐了起來。烏發像瀑布一般從肩頭流瀉,落到身前肩后。
郁燈泠耷拉著眼睫,伸手接過薄朔雪手中的茶杯。
外袍有些松垮,覆在她的手背上,只露出纖細的指尖。
郁燈泠慢慢地把那杯黃豆漿喝掉。
溫暖香甜的味道流進肚子里,腹痛果然減輕不少。
她舔了舔唇角,伸手去拿壺,還想再倒。
打算喝兩杯讓肚子不痛了,就睡覺。
薄朔雪卻阻止道:“不能喝了。殿下空腹一整日,喝多了黃豆漿會惡心反酸。”
郁燈泠充耳不聞,根本不管那么多。
言語無用,薄朔雪干脆一把捉住她的手腕。
碰到她時薄朔雪頓了一下,隨即手指圈得更緊。
她的手腕比他想象的還要瘦薄許多。
郁燈泠扭頭盯著他,黑漆漆的眼珠充斥著無言的不悅,顯得有些瘆人。
薄朔雪卻沒一開始那么抵觸了。
他依舊淡然,即便在長公主帳內,也還是像閑庭信步一般,保持著君子如竹如月的風姿,聲音平靜道:“吃點別的。”
郁燈泠蹙起眉。
她鮮少會做什么表情,哪怕是這樣表示自己不高興的表情。
“不。”又是干脆利落的拒絕,“麻煩。”
“不麻煩。”吃東西有什么麻煩的?
郁燈泠像是在思索著:“要起床,要漱口,要洗浴。”
說得很簡短,但薄朔雪聽明白了。
她是說,如果要吃飯的話,就要離開這張床榻,吃完了還要去另一個房間漱口,去換衣沐浴。
在繁文縟節的宮廷之中,這一套下來,的確需要不少時間。
但正常人都不會因為這種原因而拒絕吃飯。
更遑論為了避免這個麻煩就在榻上躺一整天。
“不麻煩。”薄朔雪再次道,從那食盒里選出一碟水煮的鶉鳥蛋,放到郁燈泠手邊。
“今天可以不漱口,不洗浴。”
郁燈泠狐疑道:“誰說的?”
“我說的。”薄朔雪一臉淡定。
偶爾一天沒關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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