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治病
“今日瞧著泠兒氣色不錯。”太妃目光在郁燈泠臉上逡巡了一會兒, “本宮想念你得緊,過來看看你。”
郁燈泠慢慢地呼吸, 輕聲道:“太妃事務繁忙, 怎好打擾。”
太妃臉色微頓,揮了揮手,殿內(nèi)宮人盡皆退下。
她走到郁燈泠面前, 柔聲問:“泠兒,怎的越發(fā)與本宮生分了?”
郁燈泠面上一絲情緒也沒有,也不應聲。
太妃嘆息一聲。
“幼時,你那般活潑可愛, 越長大卻越變了樣子。你看看你現(xiàn)在的模樣, 陰沉沉的,周圍哪個人不怕你?”
郁燈泠琉璃似的純黑眼珠一頓一頓地轉(zhuǎn)向她,好似沒有生命的死物一般。
太妃抿唇一笑, 在榻邊坐了下來:“你還記得嗎,本宮從前最喜歡你這樣的小姑娘, 可惜福薄, 沒能懷上公主,你在本宮身邊蹦蹦跳跳, 本宮心里真是把你當親生女兒一般疼愛。”
說罷, 又蹙了蹙眉,惋嘆道:“可惜,人都說女大十八變,你現(xiàn)如今性子變得越來越怪癖了, 有時候,本宮都覺得不認識你了。”
太妃每一句都說得聽似溫和疼愛,實則指責, 郁燈泠雙眸凝滯地看著前方,一絲眼神都沒落在太妃身上。
現(xiàn)在的她自然不會將這些話放在心上,但是在年紀還小的時候,她確實曾因為太妃的這些言語輾轉(zhuǎn)反側(cè),每天都害怕自己哪里又犯錯,惹得太妃不喜。
想想那時候的愚蠢……真是可笑至極。
也不能怪別人將她當做傻子。
“好了,你也是時候?qū)⒛氵@性子改一改了。在宮中,有本宮縱容你,以后出嫁又該如何?總不可能一輩子不嫁人吧。你脾氣這么差,如今還荒唐地在燈宵宮養(yǎng)幸臣,若是讓以后的夫家知道了,會怎樣想你。”
“泠兒,為了以后好,還是將那薄小侯爺放出宮去吧。”
說著,太妃伸手,撫上郁燈泠的鬢發(fā),似乎要幫她梳理一般。
“啪!”郁燈泠打開她的手,厭惡地將短暫觸碰過的手背在裙擺上不斷地擦拭,直視著她的眸子里墨色更濃,“薄朔雪,要留下。”
太妃瞇了瞇雙眸,頓了一會兒,口中緩緩道:“好,他留下。”
經(jīng)過多年的較量,她們之間已經(jīng)有種共同的默契:不管有多么面和心不和,對方的底線,是暫時不能碰的。
太妃的聲音中摻上些許真情實感的疑惑。
“泠兒,夏烈節(jié)那日,你為何突然不聽本宮的話?”
郁燈泠木然地瞧著她。
“你要長公主射日。那是長公主嗎?”
她指的是那個替身。
“本宮是為了你好。獵場上多么危險,你又從來不會騎馬,怎么……”
郁燈泠冷冷扯了扯唇:“不會嗎?”
太妃輕輕一噎。
沒錯。
那天,郁燈泠的馬術沒有任何問題。
那個薄朔雪,當真教會了她騎馬。
正是因此,太妃才會愈加戒備。
她不會允許郁燈泠悄悄脫離她的掌控,任何一枚可用的棋子,都不能自作主張地偷偷溜走。
必須要加固加固藩籬才行。
“好了,不說這個。”
“泠兒,你去平慈宮住幾天吧。”
郁燈泠抿了抿唇,就要拒絕。
在她開口前,太妃先打斷了她,將聲線壓得更薄,用一種有些奇怪的音調(diào)和節(jié)奏說道:“你的弟弟,還等著你呢。”
聽到這句話,郁燈泠的呼吸緊了一瞬。
眼瞳控制不住地輕輕收縮,放松,再收縮得更緊。
放在身側(cè)的兩只手也蜷縮起來,輕輕地發(fā)顫。
最后一切動作停止。
郁燈泠雙眸之間的神色變得越發(fā)麻木,整張臉上也沒了生氣,像是提線木偶一般。
她慢慢地點了點頭。
-
離宮路上的薄朔雪,總有幾分心神不寧。
他們要去的地方確實不遠,明日便可到,現(xiàn)如今已經(jīng)明月高懸,夜路難行,馬車轆轆地慢慢往前走著,也不算顛簸,他卻一點困意也無。
還要更早些回去才行。
薄朔雪干脆翻身爬起,從布袋里取出卷軸,借著明朗的月光快速閱讀。
早些把卷宗看完,到地方就開審。
審出確鑿證據(jù)就走,剩下的該抓誰抓誰,交給別人吧,他不管了。
如此,五日應當能辦妥吧 。
一直到了翌日清晨,車隊停下來休整。
同行的人過來招呼薄朔雪吃早飯,見到他馬車內(nèi)堆滿了卷軸,嚇了一跳:“侯爺,你該不會……都把這些看完了?”
薄朔雪一邊點點頭,一邊將卷軸全都捆好,重新收回布袋里。
“乖乖,這豈不是看了通宵?”
“也沒有。有一陣子月光太淺,就看不了。”薄朔雪淡淡答道。
“……所以你就睡了那一陣子。”對方越發(fā)吃驚。
“也沒睡。”薄朔雪搖搖頭。
沒有月光看不了卷宗的時候,薄朔雪也還是睡不著,便躺著在腦海中模擬著寫情信。
可惜模擬了許多遍,他都嫌棄用詞太過笨拙,不夠貼切,最終也沒能在紙上落下一字一句。
這倒成了比案子更困擾他的事。
對方暗暗咋舌,道:“路上條件確實艱苦,侯爺且多忍耐些,等到了黎郡,自然有好吃好喝招待,能好好歇息。”
說到這里,那人眉梢一動,露出點狡猾的調(diào)侃來,趁著一同漱口凈面后往餐桌邊走的間隙,同薄朔雪撞了撞肩膀,壓低聲音道:“今夜是到黎郡的第一晚,干不了多少重活,不如,去喝杯花酒嘗嘗?”
這花酒自然是在煙花柳巷喝。
薄朔雪瞥了他一眼,這一眼,就叫對方愕然住口。
因為那一眼中,明晃晃地寫著“你這個人怎么這樣子好可怕噫”。
那人眼見著薄朔雪在桌上拿了四五個餅子,端了杯茶水,就飛快地跳上了車,簾子落下之前,斬釘截鐵地留下一句,“不去”。
那人:“……喂!”
莫名覺得被嫌棄了,好不爽。
薄朔雪快速地嚼著餅,日光從車窗外照進來,落在他眼中,將眼瞳映得透亮。
他回去就要同長公主告狀,外邊的男子實在是不守心德,嚇死他了。
唉,回去。
好想回去。
-
慈平宮中,佛堂大門緊閉。
長公主在這里邊兒,已經(jīng)待了整整一夜了。
偶爾大門張開一條縫隙,一個青衣人影悄悄溜進去,頭發(fā)在腦袋頂上盤成一個圓圓的發(fā)髻,插著一根古樸的木簪,分明是庵里的打扮。
道姑進去后,大門又重新合上。
佛堂前用來跪拜的三個蒲團被并在了一處,長公主躺在上面,似睡未睡。
長發(fā)無人打理,已經(jīng)散落了一些到地上,沾染了灰塵。
道姑在長公主面前站定,垂眼盯著她。
那眸光像兩把鋒利的刀刃,絲毫溫情也沒有,能活生生地將人的皮、血、肉、骨拆卸下來,一樣一樣地稱量。
“殿下。”道姑幽幽喚道,“可有反省么。”
郁燈泠睜開雙眼,盯著屋頂。
那雙無機質(zhì)的眼睛不似活物,好半晌,緩慢地搖搖頭。
道姑從鼻子里用力哼出一聲。
“殿下!吾等日夜操勞,都是在為殿下受苦,治殿下的心病,殿下自己卻不爭氣!”
那語調(diào)之中,責怪的情緒淋漓盡致,好似滿滿一碗傾倒而下的怨咒怪物,張牙舞爪地朝郁燈泠撲來。
郁燈泠手無寸鐵,□□凡胎,只有躺著生受而已。
“再反省!向圣人請罪!”
道姑雄厚的聲音回旋在偌大的佛堂里,直到她人影消失了,也還是來回不絕。
郁燈泠盯著屋頂好半晌,一雙緊縮的瞳孔才漸漸放緩。
這是太妃的佛堂。
亦是她的密室。
自幼時起,她就在這里接受“療愈”,一個好似女夫子的道姑常常出現(xiàn),嚴厲地要她背下無數(shù)道經(jīng),說能驅(qū)趕她心中的惡魔。
一開始,她當真是相信這個道姑的。
因為她從前非常非常相信太妃。
生為皇后獨女,郁燈泠卻并沒有從皇后身上獲得多少母愛。
剛生下來的時候,皇后不愿意看見她,讓身邊嬤嬤帶著,喂奶,起夜,從來沒過問過。
再長大一些,皇后不愿見她也不得不見,而見一次便恨一次,后來甚至不允許身邊的宮人照顧她,還想著不同的法子將她丟棄到花園里,黑漆漆的橋底下,罕有人跡的假山里。
酷暑天,皇后在她身上裹著厚厚的毯子推她去靶場上曬太陽,寒冬臘月,皇后把她身上保暖的衣服全扒下來扔掉,叫她去采莓果。
皇后說,這般摔打過的孩子才長得大。
可她好幾次差點就死了。
宮里人丁不旺,差不多年紀的孩子看她都像看笑話,父皇從不理睬,任由皇后折騰,只有齊妃,會在偶爾出現(xiàn)的時候,心疼地把她抱起來,給她吃所有想吃的食物,把快要凍僵的她放在火爐邊取暖。
那時齊妃在郁燈泠心中才是真正的母親。
她每天每天都在盼著齊妃出現(xiàn),聽她說一句:“我最喜歡你這樣的小姑娘,要是你是我生的公主該多好。”
她好想當齊妃的公主,好想換一個母后。
但后來,從什么時候起,慢慢地變了呢。
皇后死了。
她死了以后,所有人都說,皇后原來是病了。
病得很可憐,親疏不分,看誰都像是看仇人,她痛苦了很多年,所以才會那樣折騰自己的女兒。
皇后死得凄涼,舉國默哀,陛下廢立后位,朝中人再不得提。
齊妃沒有當上皇后。
后來,齊妃就開始給郁燈泠治病了。
齊妃說,她小時候經(jīng)受了皇后太多的折磨,落下了心病,若是不治好,日后要出大亂子的。
郁燈泠不想生病,她想治好。
于是她開始經(jīng)常被關進佛堂,被道姑拿著藤鞭訓斥,背一大堆要把腦袋都變廢的經(jīng)書,聽從道姑和太妃的每一個指令,盡心竭力地想要做到最好,唯恐齊妃也會像母后那樣丟下她。
很后來很后來,郁燈泠才知道了。
她哪里是在治病。
不過是從一個火坑,到了另一個火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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