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鐲子
天色逐漸變暗,各家都散開吃了晚膳,約莫還有一個時辰便能返航,因此熟悉的便都聚在一齊講話。
明家?guī)讉小娘子聚在一塊,這才發(fā)現(xiàn)明月額上一塊銅錢大小的青紫。
明嬌納悶,“長姐你不是摔了吧?”
明月打小就穩(wěn)重,很少冒失。
明月看她一眼,見她實在好奇,便道:“你就當我摔了吧。”
幾人聚著打了一桌馬吊,這塊地方漸漸就熱鬧起來。
幾個明月眼熟的小娘子聚在一齊說話,講得都是同謝歡有關的。她今日宴席辦得好,已然從查無此人成了蘇州女郎圈里的風云人物。
“聽說她父親是首輔大人,今日見她,氣質高雅,瞧著確實不錯,不像個俗人。”
“那確實,都不太搭理我們這些俗人,她自是不俗了……”
“見她那樣,對這倒是挺上心的,莫不是……日后不預備回去了?”
幾個小娘子都笑起來,壓低了聲音講起私密話來,還要問問明家?guī)讉娘子,曉不曉得謝歡是瞧中了哪家郎君。
明祁同明月的婚事倒是沒幾多人知道,不然今個的明月就也是一樁談資了。
橘如不想叫明月聽了心煩,同她坐到旁邊去了,“這樣講來,那謝歡出身也是不俗的,她怎么不留在皇城,到要嫁到蘇州來?”
明月也有些疑惑,摟著潛哥兒逗他,“你曉不曉得?咱們蘇州好不好?”
潛哥兒笑得眼睛彎成月牙,橘如瞧著喜歡,喂他一塊綠豆糕吃。
“他都這樣大了,你倒是還總抱著他。”
明月笑道:“這就抱這幾日了,他年紀小,又不愛講話,那些婢子難有周全的,我總怕他挨欺負了。”
明月就是這樣長大的,她吃過這樣的苦頭,對潛哥兒總是有些同病相憐,忍不住多疼他一些。
待天色暗淡了,一個穿鴉青小襖的丫鬟默不作聲守在了甲板邊上,明月左右瞧瞧,把潛哥兒托給奶嬤嬤,叫橘如抽神照看一二,便跟著一個小丫鬟去了艙房。
才掀了簾子,迎面來了兩個穿著短打,面色黝黑的男子從艙房里出來,俱都身材高大,眼神冷冽,見了明月不避不躲,微微矮著身子,直直地往船尾去了。
明月嚇了一跳,連忙拿團扇擋住半邊臉,翡翠也跟著皺眉,“瞧著并不懂禮儀,合該是外頭的平民,怎么到這來了,無端沖撞姑娘了。”
明月心里莫名惴惴的,叫翡翠在門前守著,自個便進去了。
艙房里早點起了蠟燭,靠著水的窗戶還支著,穿進幾股夜風來。明祁正支著兩條長腿坐在主位上,一見明月,眼神就亮晶晶的,柔聲道:“你來了啊。”
明月坐在他身側,聞到一身酒氣,不由皺眉,“方才那兩人是誰?”
明祁一愣,接著像是要發(fā)火,“他們沖撞你了?”
明月把團扇丟在兩人中間的小案上,沒好氣道:“沒有……表哥,我真是不曉得你在做什么了……”
明祁見她這幅模樣,心上一軟,想靠她近一些,又躊躇,最后也沒有,只輕聲哄道:“別這樣,不是些要緊人物,我什么事都沒有……你額上怎么搞的?”
“謝表哥釣魚,我試了一下,撞到的。”明月見他關心自己,很難同他冷臉生氣。
明祁就沒糾結這個了,只有些心疼道:“沒事吧?”
明月說沒事,兩人中間就隔了一個小案,明月看他醉醺醺的樣子,不由嘆了口氣,柔聲道:“不是有話要和我講嗎?你講就是。”
明祁聞言一笑,半倚在小案上,一雙眼睛直直地看著明月,又忽然有些害羞地避開,他長得俊,頗有幾分柔情似水的意味。
明月看得好笑又膩歪,還有一些心軟,輕聲道:“這是做什么,你講就是了。”
明祁沒急著說,揚聲叫人拿東西進來。
幾個丫鬟就端著托盤進來了,艙房里一時站滿了,紫檀托盤上鋪著暗色的軟布,上面置的全是首飾,屋里一時有種蓬蓽生輝的意味。
明祁期盼道:“上次的你不是不喜歡嗎……我又挑了許多樣式,你看看有你喜歡的嗎?”
明月打眼望去,心跳的快了幾拍,不是高興的,是嚇的。
明月隨手指了一個鐲子,叫丫鬟們都下去了。
怕船上人多眼雜,明月把鐲子擱在小案上,看著他,低聲道:“你哪來的錢……表哥,你實話告訴我,你別是……”
明祁輕咳一聲,“你想什么呢,我就跟著別人做了點生意,什么事都沒有。”
明祁說完又猶豫著抬手,順了一下明月的額發(fā),“你放心吧,沒事的。”
明月面上應好,心里想著回了明府,無論如何也要叫大舅舅查探一番了。
明祁見她選了鐲子,臉上也無驚喜,像是并不喜歡,心中不由失望,轉而想起別的,又打起精神來,“你今個吃宴了嗎?是桃花源的席面,上次不是沒吃到嗎,我特意求了……這才在船上整出來……”
明月沖他笑笑,“吃到了,謝表姐早間就同我們說了,今個是桃花源的席面……確實挺好吃的。”
明祁見她提起謝歡便緊繃起來,細細打量她是否生氣,躊躇半天才道:“母親希望我娶謝歡,我一點也不喜歡她。”
明月坐在位子上,只瞅他一眼。心想,終于要說開了。
明祁看著她,英俊的面上全是專注,半晌才道:“明月,你等等我好不好?我先應了謝歡,她也通情達理,愿意同我一齊應付母親,拖到過年的時候……”
明月心中原本一些無法言之于口,自己都不敢想的期待,一下就沉了。她口里發(fā)干,心跳加快,臉上撐不起笑容了,指尖都有些發(fā)麻,半晌才壓著嗓子道:“你還想兩頭都占?”
想了這么久,就想出這么一個法子?
明祁覺著不對,有些慌亂地看她一眼,又趕緊避開,“不是這個意思,我想先拖著,表哥過年的時候就要走了,我到時堅持不同意,謝歡不管同不同意,肯定得跟著走,到時……只是先委屈你了……”
明月打斷他,沒發(fā)現(xiàn)自己眼眶已經紅了,“委屈我?先委屈我?要換院子的時候,舅母也講先委屈委屈我,你這里,你也是要先委屈我,我……”
明祁胸口像是叫人掐了一把,酸澀極了,他輕聲道:“我不想委屈你的,我沒有這個意思,我怕母親不愿意,到時你受責難,我們先解除婚約,謝歡她身份不一般,我只是想先拖著……”
明月講話已經像是在哭了,“拖著?拖著我,也拖著謝歡,最后不行了,再舍棄一個?”
明月看著他,因為哽咽,一句話講得斷斷續(xù)續(xù),“表哥,一個女郎,有多少年華叫你拖?我沒想過,你是這樣的人。”
被明月這樣說,仿佛他罪大惡極一般,明祁心口頓時像被戳了個洞,一下就萎靡了,有些可憐地道:“我沒有辦法,我也是為了你,我不會拋下你的……我想去玉門關投軍,母親死也不讓,她只想我去京城里做個文官,謝歡是首輔的養(yǎng)女……母親不讓我娶你了,我們只應付一段時間。”
明月簡直難以講述心中的失望,她以為自己不在意的,想著不行就換個未婚夫,但是心里總覺著起碼會有一點不一樣的,她總要在某個人心里是最重要的吧,他們一齊長大的呀,明祁怎么能,又怎么舍得這樣對她。
為什么兩個人,就一定要先委屈她?
明月半晌才抿著唇,有些恍惚道:“我其實不喜歡謝歡,她總是明里暗里針對我,我勢單力薄,除了刺她兩句,什么法子也沒有……但更不喜歡表哥這樣……我以為你會選我的,我寧愿你講你一定要娶我,我寧愿你現(xiàn)在帶著我逃跑,你說,我們從窗子里跳下去,我們走,我都愿意一起跳……”
明祁紅了眼眶,愣愣地靠坐在椅子上。
明月安靜地看他一會,他面上還帶著常年富養(yǎng)與高高在上養(yǎng)出來的銳氣,表情卻慌亂無措,迷茫又可憐地望著她,似乎不知道怎么突然就這樣了。
明月慢慢下了決心,把案上的團扇拿了起來,輕聲道:“這些日子我也受夠了,我想了許久,從小到大,舅舅舅母都待我很好,表哥你也疼我,外祖母也疼我,許是我沒福氣……終究是少了緣分,我們日后還是做兄妹,不再提旁的了……舅母那里,你自己同她講……”
不合適,她同明祁,不提謝氏,兩個人就不合適。
她只想被堅定的選擇,謝氏選了謝歡,她以為明祁會選她的,結果,講得再好聽,她也成了備選。
明月就要拂袖離去,明祁聽她話中滿是決絕,一下慌神,紅著眼睛扯她的袖子,“你別走。”
見他這樣,明月也紅了眼睛,“別說了,你日后好好讀書,別再搞這些歪門邪道了,日后,總歸還有親人的情分……”
明祁拉著她的袖子不放,可憐道:“鐲子呢,你把鐲子拿走,再寬限我?guī)兹瞻伞遥叶ńo你個說法……”
明祁抖著手把鐲子往她手上帶,明月紅著眼睛別開,“你送的有什么用?你做得了主嗎?不過叫我多個看了傷心的物件……”
若是明祁能同謝氏抗爭,明月愿意咬著牙陪他一起面對。但是用這樣的法子,謝歡對明祁又做錯了什么,她又做錯了什么……
明祁一下面色慘白,手腳都軟了,明月不忍再看,別過頭去。當斷則斷,糾纏下去沒有任何意義,明月狠心道:“一別兩寬吧……”
明月扯出自己的袖擺,袖頭一輕的時候,喉頭到底是酸澀起來。
看著明月的背影,明祁跌坐在地上,鐲子滾在他腳邊,他喃喃道:“我做的了主的,我叫母親送頭面給你,明月,我不拖了……”
明祁吸了吸鼻子,倒在地上,抬手蓋住了眼睛,輕聲道:“真月妹妹,我想選你的。”
廂房里安靜極了,明祁覺得心里都空了一塊,他難受的很,渾身都沒勁了,又強迫自己振奮起來,像是自言自語一般,“我會把這些都解決好的。”
“我一定選你。”
·
明月出了艙房,躲在角落里發(fā)呆。
同明祁青梅竹馬十幾年,想不到是這樣的收場。
明月很快整理好心情振作起來,找個小丫鬟打了水,凈了面,無人看出她方才傷心過一場。
明月收拾了一番,從袖口掏出方才紫竹給她的小鏡子,照照鏡子,對自己笑一笑,見瞧不出不妥,便去了甲板。
甲板上正熱鬧,明月一眼就看見了自個要找的人。
張思源正跟在謝瑯玉身邊,一旁還有許多小娘子偷偷張望。
明月輕輕抿唇,暗自打起精神來。
不管如何,日子總是要過的,她如今沒了婚事,自然要抓緊再尋一個。
謝瑯玉正同李君延下棋,張思源伸著脖子像個呆頭鵝一般,張望著棋局。
明月看得噗嗤一聲笑,心中的沉郁也消散一些,覺得這秀才也是個人才。
明月走到張秀才身邊去,發(fā)現(xiàn)自己同他差不多高,張秀才還是略高一些,一時到沒什么見外男的扭捏,總覺得他像是弟弟。
張秀才見了明月便有些不好意思,偷偷看她一眼,支吾著是想說話了,但是想了想,又閉上了嘴。
明月沒忍住轉過頭笑,明嬌在一旁倒是急了,手里還提著個風車,小聲道:“真是個悶葫蘆。”
明月見她候在李君延身旁,像是并無隔閡,心中好奇,但明嬌不說,只道方才李君延都是誤會,想來是把她哄好了,明月于是也不追問。見她高興起來便也放心,不再提起白日的事情。
“淑姐兒呢?怎么沒瞧見她?”明月悄悄四處打量。
明嬌撇嘴,“同趙崇山不知道去哪了。”
雖說同未婚夫一齊,明月還是差一個小丫鬟去找了,又道:“這醋你也吃?”
明嬌倒是坦然,“我什么醋都能吃的……”
明月忍笑,見她鬧得滿頭大汗,牽著她坐在一旁的椅子上去,給她擦汗打扇。
沒一會鐘橘如也來了,三人就湊在一齊講話。
下人們在甲板上安了好幾個燈籠,還有些心巧的丫鬟,撿了去年未放完的花燈出來討主子高興,好幾個小娘子湊在一齊放花燈。
張秀才還矗在邊上,巴巴地看著二人下棋,李君延有些受不了他炙熱的目光,下完一局便示意讓位,張秀才又連連擺手。
這邊幾人都沒忍住笑出來了,明嬌最夸張,“日后誰同他過日子,一巴掌打不出一句話,真是要急死……”
明月同鐘橘如對視一眼,兩人樂了半天。
鐘橘如小聲道:“你都想好了?”
明月笑著點點頭,眼神濕潤明亮,“我想好了,再好的,不適合我也是不好,還不如選個合適的,最好我有些地方還略強一些的……你先別笑,那樣強勢的人家,我若是受了委屈,真真是一點法子也沒有……再者你可別外說,人家不一定瞧得上我……”
鐘橘如看看張秀才,擰她一下,“怎么會瞧不上你?這張面皮白長了?”
明月拿團扇擋住臉,想起張秀才呆頭鵝的樣子,忍不住笑道:“還真不一定。”
明嬌見兩人說悄悄話,心里又酸,恨不得把耳朵丟過來才好,叫明月捏著臉推開了。
謝瑯玉同李君延說些什么,兩人一齊進了內艙。
張秀才沒有棋局看了,撿了個角落自顧自地讀起書來。
甲板上一時空了許多,明月本來并不關注,突然想起明祁還醉醺醺地躺在艙房里,自己也忘記指個人去照顧他了,若是撞上了……明月心里還有股不好的預感,想起艙房里方才出去的兩個人,心中不安。
猶豫一會,明月說要如廁,避開人群,也進了艙房。
剛一推門,就見兩個侍衛(wèi)壓著方才兩個男子往船尾去了。侍衛(wèi)停下來打量她兩眼,腰側若隱若現(xiàn)還別著兩把大刀。
明月渾身汗毛一豎,好在二人看完并未說甚,拖著兩個男子便去了。
明月咽了口口水,望著緊閉的艙房,心里焦急又無奈,躊躇一會,還是推了里邊的艙房房門。
門開了一個縫,里頭的燈光泄出來,只見謝瑯玉懶懶地坐在主位上,低頭看著手里幾張紙,他隨意翻看兩下,說了句什么。
離得還是有些遠,甲板上又太嘈雜,聽不清里邊講話。
明祁抿著唇站在他身前,眉宇間有幾分不耐。
謝瑯玉把手里的兩張紙看完了,表情平靜地遞給了立在一旁的李君延。
李君延沒一會也看完了,把紙折了,攏進了袖子里沒說話。
謝瑯玉方才還在甲板上說說笑笑,瞧著像個富貴閑人,只是比旁人好看顯眼太多,這會面無表情,像變了個人一樣,旁邊的人都不敢講話了。許是因為生得太好,不笑就顯得格外有距離感。
謝瑯玉上下打量了明祁一會,他的面容在燭光的投映下顯出一些陰影,瞧不清臉色,只說了句什么,明月也沒聽著。
然后起身,一腳把明祁踹倒了地上。
明月一驚,好半天才反應過來,不由自主地握緊了手。
明祁那樣高的個子,還下意識躲了一下,謝瑯玉比他還要高半個頭,瞧著像是個斯文的如玉公子,力氣卻大極了,明祁喜歡舞刀弄槍的都沒躲過,被他一腳踹到地上,砰地悶響,直直撞倒了一個椅子。
屋里屋外都靜極了。
明祁倒在地上起不來了,半晌沒人敢去扶,謝瑯玉忽然抬眼看來,眉眼精致清雋,長睫叫燭火投下陰影,眼神平靜地同明月對視。
明月猛地后退一步,原地站了會,手腳發(fā)麻地離開了艙房。
明祁倒在地上,蜷縮著抱住了自己的小腿,面色慘白,半天發(fā)不出聲音。
趙全福在一旁苦著臉,想扶又不敢扶,“祁哥兒還小呢,主子可別把他打壞了……”
謝瑯玉這才收回眼神,好笑道:“壞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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