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看相
轉眼就入了九月,天氣涼了,各個院子里開始收拾過秋的物件。
府上的擺件都換了一批,房門前的竹門簾子被換下來,婆子輕手輕腳地掛上厚實些的門簾,輕薄的棉絮面上縫了層綢緞,顏色鮮亮又氣,防風又體面。
這是打北邊來的新樣子,這幾日功夫就在蘇州許多大院里流行起來了。
明府這些日子過了好幾件大事,先是老夫人過壽,又是大公子摔斷了腿,接著又少了根紅線,好在主母治下甚嚴,并未傳出什么風言風語,這事情在明府里轉了幾轉,便也偃旗息鼓了。
明月面上不見傷心,只一心一意地收接母親的嫁妝,查看當年的舊物,反倒還安慰身旁的兩個丫鬟,如此過去半月,這些舊事便再無人提及了。
家中倒是冷清了幾日,幾個男人不知為何都忙碌起來,大舅舅二舅舅整日不見人影,一打聽就是宿在衙門里了。明祁自斷了腿便被拘在院子里,好久都未曾出來。謝瑯玉更是少露面,他深居簡出,瞧著應酬許多,像是比兩個舅舅還要忙一些。
家中幾個女郎倒是閑了下來,吳娘子同母親探親戚了,幾個妹妹起先都不敢叨擾明月,怕惹了她的傷心事,后來見她并無不高興的,便俱都放開,又玩笑在一起。
這日才用了午膳,就都來了明月的院子里。天氣涼了,她們就來得更勤快,整日吵吵嚷嚷,每日瓜子都要磕去一筐。
明月在抱廈里招待她們,自打入了秋,府上便裁做了新衣,明月有了嫁妝,對自個也大方一些,今個也穿了身新的。
上身一件月白的小襖,腰肢掐得很細,下身淺色繡花襦裙,拿了素綢的團扇,人瞧著長開了,烏發如云,膚白似雪,胸前起伏,已經有了大姑娘的模樣了。
前個張姨媽來府里喝茶,拉著明月就不想放手了。明月后來想來,這張姨媽合該是看臉的,她出身不好,張姨媽半點不提,只稀罕她這張面皮,倒也是段緣分。
“還入得了口吧?”明淑坐在明月身側,笑瞇瞇道:“這是哥哥打京城寄來的,說是天子賞首輔,首輔賜學生,他得了一筐,想起我們幾個妹妹,都送回來了。”
這是一筐荔枝,半個拳頭大小,晶瑩的肉,一咬就要流出汁水,甜得膩人。
荔枝雖稀奇,卻也不是吃不到,難得的是這物還好好留到了九月。
明月自然是捧場的,眼睛彎成了月牙,笑道:“好甜呀,二表哥有心了。”
明淑往她身上一靠,像是明月在夸她一樣,突然羞噠噠的,“是呀,我哥哥可好了。”
明嬌連吃了幾個,現下方才空出嘴來講話,“謝歡不是首輔的女兒嗎?雖說不是同姓,但到底養在了膝下,卻沒聽說她院里能吃上荔枝,這樣想來,她怕是也不得首輔稀罕。”
明月不怎么好奇,給她也剝了個荔枝,“人家房里的事情,你打聽的倒是清楚,什么時候能把這股緊使在賬本上就好了。”
明嬌一聽這個就悻悻地不言語了,只搶白一句,“我也就曉得這個,講得我多喜歡她似的。”
明月不搭理她,又問明淑,“表哥何時回來?老夫人都想他了,這一去,該有大半年了吧?”
明淑點頭,“年初就去了,我瞧他信上寫的,原本十月中旬歸,他推了許多事情,預備九月就能回來。”
明月倒也不多問,“那倒是好,要是能趕上重陽,咱們就能一齊上安山了。”
明嬌在一旁嗑著瓜子,說起玩的就忍不住插嘴,“我前個出門,聽說許多府上今年都預備去安山,到時擠在一齊,住得開嗎?”
明月點頭,“住的開的,我上半年去上了香,山上多修了十來個院子,住幾百人綽綽有余。”
明嬌聽完便放心了,“聽說青云真人也在安山上呢,她一個真人,怎么住到寺廟里去了,我真對她好奇的緊。”
明月也好奇,幾人講來講去,也沒人識得她,于是又講起蘇州來了個戲班子,武戲唱的很好,短短數月就有幾分名氣了,不知哪家辦宴能請去叫她們瞧瞧新鮮。
幾人言語幾句,終究暴露了今個的本來目的,兩個小案拼在一齊,又扯了個丫鬟來,在抱廈里熱熱鬧鬧地推起了牌九來。
明月一向不玩這個,只坐在一旁嗑瓜子,現下有了些斜陽,便同丫鬟們一齊把抱廈的簾子打下來了。
沒熱鬧一會,就有一個丫鬟來傳話,支支吾吾的,不在這講,非要同明嬌私下講。
明月一瞧明嬌,見她躲躲閃閃的,怕她又私下做了不靠譜的事情,丟了手里的繡活,道:“你可別犯事兒,舅母近來心情不好,你惹了她的眼,最少打你兩嘴瓜子。”
明嬌面色奇怪,躊躇一會,小聲道:“你先叫淑姐兒出去,我同你講講私房話……”
明月見她賊眉鼠眼的做派,好笑道:“作甚要淑姐兒出去,把你打出去才好。”
明淑也急忙瞪她兩眼,連連點頭,如何也不肯走。
明嬌又是緊張又是期待,“這可是你不叫的,可不興一會又怪我。”
明月愣是叫她勾起了好奇心,“你只管說就是。”
明嬌哽著脖子說了幾句話。
抱廈里一時安靜極了,只院子外邊有下人清掃落葉的聲音,不說明月明淑兩個女郎,就是一旁幾個小丫鬟都紅了臉。
明月緩了一會,還是覺著面熱,實在丟臉,她又把抱廈里的丫鬟都趕到外頭去,對著明嬌低聲道:“你真是同你哥一樣,天大的膽子。”
“不知哪里來的人,你就敢這樣胡亂往府里帶,偷摸扯到自個院里去,叫人把你生吞活剝了都不知道……”
明嬌,“我曉得的,我這不就告訴長姐了,是不是長姐一問我就講了?我曉得你膽子小,我早打聽了,鐘嬸嬸也借過這人過府呢,指不定就是替橘如姐姐借的。你不信我,總該信鐘嬸嬸吧?”
明月,“我自然相信鐘嬸嬸,但你也太不靠譜了……”
明嬌一點也不怕她言語,只撲到她身上哀求道:“好姐姐,周姐姐只借我一晚上,人才到府上呢,咱就見識見識吧,我一個人著實有些膽小……”
明月從未做過出格的事情,這事光是聽聽就燒耳朵,見明嬌撲過來,莫名想笑,連忙把她推開,同明淑爬到對面去,明嬌就一轉向,又往兩人身上撲來,明月同明淑抱在一齊大叫,連推帶搡把她擠開,笑得站都站不起來,從抱廈這頭爬到了另一頭,明嬌跟小狗一樣膩歪過來,把兩人一摟,口里還叫著好姐姐好妹妹。
這樣一折騰,抱廈里的小案都翻了,幾個丫鬟守在角落里偷笑,也不上前攔著,看幾個小娘子勾成一團。
耐不住明嬌又是百般苦求,又是賭咒發誓,還把橘如也扯進來,就差下跪磕頭指天畫地了,明月半推半就松了口,準那婆子在知春院施展施展手段。
末了還止不住笑,“你也是個人才,能屈能伸的。”
明嬌到是從其中品出幾分夸獎的意思,頗為羞澀地應了。
婆子很快叫人領了進來,瞧著年紀四十左右,身穿暗色小襖,衣著干凈體面,頭發盤得整整齊齊。
自稱姓夏,跟著主子打京城來的,曾在宮里當過差,一雙眼睛,辯男女,辯處子,辯房事,這三辯,從未出過錯。
夏嬤嬤跪在院里,這話一講,明月面上不動聲色,側邊耳朵都紅了。
夏嬤嬤叫人引著跪在抱廈里,先細細瞧了幾個小娘子的面相,最后停在了明月面上,笑瞇瞇道:“想必這便是大姑娘了。”
明月拿扇子擋了半邊臉,到底也有些好奇,“你倒是機靈人,就是不曉得老不老實。”
夏嬤嬤喜歡她的長相,也有耐心多解釋幾句,“大姑娘講話好聽,老奴機靈不至于,不過是眼神好些,能給姑娘們解解悶……再者老奴來蘇州幾月,私底下上過許多家的門戶,如今還能安穩地做大姑娘的客人,自然是個清白人。”
明月的心這才放下一些,便使人給她一個軟墊,叫她坐下,問道:“你是打京城來的?主家是誰?”
夏嬤嬤,“回主子,主家姓周,是趙侯屬官。”
待夏嬤嬤講完,明嬌又見明月不曾阻攔,便低聲道:“你可辯房事,其中關竅仔細講講……”
明嬌在外人面前素來有范,現下那平靜無波的模樣,真是同方才是兩個人。
明月見她這樣,好氣又好笑,“真想稟了舅母去。”
夏嬤嬤只當瞧不出她們姐妹的官司,笑道:“奴婢確實會辯,大姑娘倒不必如此緊張,在京城里,哪家女郎要成婚了,自然要曉得自家夫婿下頭那點事,為這個折了婚事的都有,日后姑娘們尋了夫家,家中的長輩也要找個安心人去瞧瞧的……”
明月到底也是個半大姑娘了,聽得害臊,又見明嬌十分難耐,不由福靈心至,不可思議道:“你不會還想著叫夏嬤嬤,給你瞧瞧李家郎君吧。”
明嬌早早打聽過了,“確實,李大哥這會還在表哥院里呢,我還有些時間……”
她說著也面露羞澀,眼皮子一耷拉,不曉得是裝得還是真的,“我一人去實在顯眼,咱若是能一塊去拜見一二就再好不過了……”
明淑也跟著起哄,兩個姊妹都來了興趣,明月就更丟不開手了,幾人拖拖拉拉小半個時辰,兩人一人扯一個手不放,明月才半推半就地應了。
明月想了想,到底覺著這事不體面,沒去謝瑯玉的院子,拘著明嬌停在了園子里,“就擱這等吧,等的著是你的運氣……”
明嬌苦著臉,索性叫人拿了葉子牌來,在園子里支了桌子玩。
“這幾日也不知是怎么了,像是鹽務出了什么問題,我爹已經在衙門里住了好幾日了。”
幾人免不了閑話幾句,明嬌想著趙侯是來查鹽務的,謝瑯玉同他一塊來的,指不定曉得些什么呢,但是也只敢想想,并不敢當面問去。
明淑倒是接話,“說是鹽販子跑了,正抓人呢,也不知怎么一下就生事了。”
明月就想起還關在屋里的明祁,想來他同這事也是有牽扯的,不然何至于被謝瑯玉踹斷腿呢。
明嬌心里還是玩樂的事最多的,“再過幾日咱就能放風箏了,我還留了幾個樣子呢,今年一定要做個大風箏。”
明月說起這也期待,把明祁丟到腦后去,“那你現下就緊著做,過不了幾日就要去安山,山上風箏放的高。”
明淑立馬眼巴巴道:“我想要個蝴蝶的,二姐姐,還得大一些才行。”
明嬌一聽連連點頭,當下就囑咐婆子去做了。
這個天氣園子里可舒服了,幾人本還有些著急,有一嘴沒一嘴地講閑話,慢慢竟然都有些昏昏欲睡,牌也要打不下去了。
明月見狀心里好笑,她素來沒有午睡的習慣,使人搬了幾張美人榻來,又置些瓜果,幾個妹妹昏昏欲睡,她就安靜地守在一側看起賬本來。
奈何明嬌運氣屬實不錯,等了約莫小半個時辰,幾人眼皮子都要閉上了,打園子前頭來了一撥人。
侍從們擁著兩個男人往這邊來了,明月一眼就瞧出穿玄色長袍的男子是李君延,一旁個子很高,特別顯眼的是謝瑯玉。
謝瑯玉今個穿了件素色長袍,膚色冷白,極為打眼,立在人群里有種鶴立雞群的感覺,他微微低頭同李君延講著些什么,表情不像在幾個妹妹面前那樣溫和。
明月已經好幾日沒有見到他了,沒忍住多瞧了幾眼。看見他微垂的眼簾,不由想起那日在船艙中投來的一眼,莫名地不敢再看。
兩人只停留了一會,謝歡便來了,謝瑯玉沒同她講話,只表情平靜地點了點頭,就帶著人走了,李君延便同謝歡往另一個方向去。
明嬌一下沒了瞌睡,手里的牌一丟,暗自起勁,明月見她歡快活潑,心里好笑,“你倒是無憂無慮的。”
幾個女孩都清醒了,又俱都有些不好意思,只期待地望著夏嬤嬤。
夏嬤嬤一笑,坐在矮凳上一躬身,道:“不知姑娘們要聽哪一位的。”
明月也臉紅,連忙把身旁的丫鬟都支遠了,沒得臟了人的耳朵。
明嬌眼珠子一轉,“自然是都聽。”
幾個小娘子都莫名覺著刺激,挨挨擠擠上了一張美人榻,又叫夏嬤嬤坐于對側。
夏嬤嬤聽從安排,明月無意間同她對上眼,她的眼神竟然還有幾分和藹,“那個穿玄色衣裳的,相貌堂堂,身板倒是不錯,沒什么問題,就是面色暗黃,虧于調養,精氣兒差一些。”
幾個小娘子聽得半懂,只明嬌頓時臉一垮,如喪考妣,“那還有救嗎……”
夏嬤嬤見她這樣覺著好笑,“喝些滋補的湯藥便是了,比起尋常男子是不差的。”
明月也忍不住笑,拿團扇擋住暈紅的臉,小聲道:“是你要看的,這下心里舒坦了吧。”
明嬌只覺得嘴里都沒滋沒味的,靠在明淑身上,“那另一個呢?”
明月一下想起先前在謝瑯玉書房里看到的書,眼皮一燒。
夏嬤嬤一笑,低聲道:“生得真高,肩膀也寬……瞧著瘦,其實身上有肉,是個悶聲干事的,日后的夫人也有福氣……多的奴婢不敢言,這位主子是打京城來的吧,這可是個名人……”
明嬌立刻好奇,追問他為何有名,奈何任憑明嬌再如何威逼利誘,夏嬤嬤都不肯多言一個字,叫她纏得不行了,便道:“還有一個女郎,奴婢辯女子也有些心得。”
“那個女郎,非完璧之身,瞧著有肉,內里怕是虛的。”
這話一說,明嬌頓時失了些興趣,覺著這嬤嬤怕是胡口說的,還有些不悅,女子名聲重要,她雖然不喜謝歡,卻也見不得這樣胡亂攀扯人的。
明月自然也是不信的,以為她故意講了給幾人解悶,便道:“嬤嬤慎言,女郎名聲何其要緊,請您在外頭也勿多言,也難免給自己招麻煩。”
夏嬤嬤瞧著她們不相信,也不辯解,只笑道:“奴婢曉得了。”
明淑倒是意猶未盡,“你留個名帖,我改日再去請嬤嬤……”
話未講完,就叫明月封了口。
明月又使人包了個銀封,算是嬤嬤的辛苦費。
眼見園子里蚊蟲多了起來,明月懶得叫人收拾,把兩個妹妹都趕回了院子,又把這夏嬤嬤托付給李嬤嬤,叫她找個位處安置一夜,第二日便送回周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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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過幾日,到了九月初九重陽節,蘇州城里不管什么樣的人家,幾乎都出行了,官府里都休沐,去的遠的便攜家帶口去爬山,就近的也找個莊子喝菊花酒,吃重陽糕。
明府早早就打點好了行囊,除了還未趕回來的明裕,臥病在床的明祁,明府的幾個小娘子俱都去,謝氏兄妹也隨行,這日早間辰時便出發了。
眼看已經入了秋,白日里雖還是陽光明媚,但到了夜間又冷得要把屋里的簾子都打下來。山上就更冷一些,于是帶了許多衣物被褥,裝了好幾個馬車,連湯婆子都帶了幾個。
翡翠規制衣裳,邊絮叨道:“這些物件都該收好的,這個箱子亂的呀……什么都不好找。”
明月于是又把箱籠清理一遍,這才止了翡翠的絮叨。
明月同兩個妹妹坐一個馬車,車上置了果子點心,裝飾簡單秀雅,早早叫人熏過車,有一股好聞的熏香味,明月叫人鋪了張地毯,置著小案擱些瓜果點心,幾人便坐在馬車里了。
明嬌還是第一次坐這樣的馬車,脫了鞋襪在車里打滾。
明淑有些嫌棄,緊緊挨著明月,明月打著扇,緊張地摸摸她的胳膊腿,“嬌姐兒,你可安分些吧,馬車上容易摔跤的。”
明嬌笑道:“我自有我的法子,誰摔著了我都不會摔著。”
沒一會,車隊到了城門口,幾家交好的便上來打招呼了,見這馬車上竟然鋪了地毯,原本的座椅都撤了,不由擠擠推推,都要脫了鞋襪上來嘗新鮮,就停了一會的功夫,這馬車上竟然塞下了七八個小娘子伴幾個下人。
原本十分涼快的日子,明月被小娘子們擠得直打扇,這個要喝茶,那個問打不打牌九,馬車上吵吵嚷嚷地跟平和街似的。
明月忍不住想下去了,奈何晚了一步,車隊已經開始走了。真真是走投無路,明月只得又坐了回去,熱得邊打著扇子邊安慰自己,真是熱鬧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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