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可是啊,這都不是我最討厭你的原因。”
看著那道身影,我想起了黎宵避而不談的母親。
桌上擺著的四副碗筷驗證了我的猜想。
可是……這樣的日子,對方為什么要一個人把自己關在房間呢?
我并不十分清楚世間的尋常夫妻平日里應該如何相處,但至少不該是這樣,遠遠地隔著一扇緊閉的房門。
一個在燈下,一個在黑暗里。
明明同處于一個時空,卻仿佛隔著不同的世界。
我想起那對在街角彼此照應著、熱火朝天做著酒釀圓子生意的老夫婦,總覺得那才是夫妻間該有的樣子。
就連我娘和我爹,在發生那件事情之前,也總是在同一個屋檐下吃飯,有一句沒一句地閑談。
聽說黎宵的母親早些年落下病癥,總是閉門不出倒也說得過去。
可……
當真只是那樣的話,黎父完全可以在屋子里陪伴著自己的妻子,而不是像現在這樣,望妻石似的守著滿桌的佳肴卻不為所動,自顧自地在月下獨酌。
如果說牛郎織女因為仙凡有別,所以注定隔著銀河一年一會。
那么,阻隔在黎宵的父母之間的那道無形的隔膜,又會是什么呢?
我突然有些好奇。
這時,卻見紙窗上的人影微微晃動了一下,像是朝著這邊微微轉過了身子。
我一愣,隨即看見屋子里的燈倏忽熄滅。
與此同時,從不知什么地方傳來打更人敲打梆子的嘟嘟聲,遙遙地四下,縹緲的像是在夢里。
“省省吧,再看不也還是那樣。”黎宵不咸不淡地嘟囔一聲。
我還以為他是對我說話,抬眼才發現,正看著自己的父親,臉上的神情半是揶揄半是憐憫。
“她不會來見您的。這么多年,從我記事起開始,就從沒有過例外。”
黎宵隨意地在桌前坐下,順手將我拉到他身旁的座位。
“我還記得,有一年您生了急癥,病得死去活來眼看著怕是要不行了,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的想讓母親來見你最后一面,不也還是——”
“……”
“我有時真的很奇怪,您就究竟在期待著什么?”少年的眸子瞇起,兩雙極為相似的眼睛望向彼此。
一雙笑意淺淡,一雙平靜無波。
“……莫非是,精誠所至金石為開?”黎宵毫不客氣地問道,臉上是幸災樂禍的微笑。
而黎父的臉上始終不見絲毫的動怒,只是淡淡朝著在一旁低著頭暗暗扯動少年衣袖的我瞥過一眼。
我的小動作一僵,不由地撤下力道,卻是被黎宵反手輕輕按住。
我驀地抬眼看向他,卻只見到少年揚起的側臉,他的背脊挺直,毫不退縮地看向對面的男子。
“父親,兒子記得您從前您教給我的待客之道,可不是這樣的。”
黎父聞言,幽幽道:“是么,難為你還記得,我卻不知道曾教過你對著長輩如此出言不遜。還是說,有些傷好得太快,痛得太輕,便以為是幻夢一場,不知道該如何長記性了?”
此言一出,我明顯感到黎宵的指節不受控制地抽動了一下。
那是一種本能的畏懼。
他在害怕著什么。
……或者說,是他的身體在害怕著什么。
饒是如此,黎宵的嘴上也是毫不示弱:“怎么,父親您這是又想動手不成?”
少年說著嚯得站起身,手掌撐著桌面,將腦袋伸過去露出一段白皙的脖頸。
“或者,您也可以干脆地殺了我,朝著這里。”他用手比劃了一下脖子的側面,“或者隨您的高興。說不定,您真的殺了我,母親她還能高看您這個丈夫一眼,不是嗎?”
“黎宵!”
我一下沒忍住叫出了聲。
——說出這種話,他是真的瘋了嗎?!
可黎宵卻像是絲毫不為所動的模樣。
見狀,我急得眼前一陣陣地發暈。昨晚到現在為止的一幕幕從眼前劃過,扭曲糾纏成混亂糾結的一團。
黎宵他……究竟是什么了?
是不是在少年突然負氣轉身離開的時候,我就該察覺到,他今天的情緒有些不對勁。
我心亂如麻地看向桌子另一側的黎父。
男子微微抬眼注視著自己的兒子,目光冷淡到了極點。他的余光掠過一旁手足無措的我,再次轉回到黑暗中那扇緊閉的門扉。
“當著外人的面發瘋很有意思嗎?還是說,你是真的覺得我不敢那么做?”
黎父好整以暇地說道,過分平靜的語氣中卻有著實打實的冷意。
總讓人感覺他說得的確是肺腑之言。
想到這里,我的心臟止不住地下墜,沉甸甸地壓在胃部。先前那種縈繞不去的森冷感覺去如復返。
領我們到這里來的阿六先生不知何時已經離開。
寂靜到不可思議的庭院之中,只剩下黎宵、他的父親,還有我——我們三個人。
——不,其實還有一個人的!
那個端坐在屋子里的身影。
那個至今沒有露面的女主人,同時也是黎宵生母的女子。
一個母親,怎么會任由父子相互仇恨,甚至彼此殺戮的事情發生呢?
我的心頭狂跳,下意識地看向那個熄了燈的屋子——沒想到居然和黑暗中的一雙眼睛對了個正著。
——她在看著這里?!
朦朧的月色之下,隔著氤氳的乳白色霧氣。我第一次見到了那個一身紅衣的女子。
長發如墨簡單地用簪子挽在腦后,露出飽滿光潔的額頭,一張素凈到了極致的面孔,明麗中不失英氣。
我起初覺得黎宵的長相基本上都繼承于他的父親。
此刻見到了黎母的真容,才發覺自己的判斷還是下的為時過早。
應該說,黎宵很好的繼承了雙親的優點。
我肯定不是第一個注意到女子的人。
因為黎父一直在看著那邊。
我本以為,等待了一整晚的妻子終于出現,對方應該是會高興的。
可是,黎父卻表現得異常平靜。就好像早知道會如此。
倒是黎宵,突然發現我和他的父親都在看著同一個地方,這才后知后覺地轉過頭,看見自己母親的瞬間,禁不住失聲脫口而出一句,母親……
而他的母親,那個一身紅衣的女子,正邁著不緊不慢的步伐向這邊走來。
半透明的乳白色霧氣飄向別處,紅色的身影如同一滴墨跡般在漆黑的紙面上逐漸顯形。
非要說的話,單論五官,女子算不上那種實打實的大美人,但那種舉手投足間的矜貴和傲氣,絕對教人見之難忘。
女子款步走來,緩緩地停在幾步遠的地方,目光隨意地掃過在場的另外三個人,沒有看桌子上琳瑯滿目的佳肴一眼。
“婉兒,你終于肯出來了。”黎父起身,迎上前,面上沒有過分的波動,語氣卻明顯溫柔了幾分。
……婉兒?
我沒想到這樣的一名女子,竟會有這么一個柔腸百轉的名字。不由得感到有些意外。
“母親。”
這時卻聽到黎宵低低喚了一聲,他像是刻意壓低聲音,好讓自己的語氣聽起來不那么激動,可畢竟還是一個少年,不能做到真正的喜怒不形于色。
終究還是在語氣中泄露了一絲顫抖。
“宵兒許久未曾見過母親,不知母親近來可好?”黎宵用一種靦腆到幾乎有些滑稽的謙卑姿態說著。
少年應該極少這么講話,所以多少聽著有些別扭。
“放心,暫時還死不了。”
女子淡聲回答,視線并沒有在黎宵的身上多做停留:“倒是你們大半夜的吵吵嚷嚷,實在擾得人不得安眠。”
黎母這么一開口,我算是理解,黎宵為什么不能好好和人說話了。
……大概是家傳。
“既然睡不著,婉兒便留下,一起坐著淺酌幾杯如何?”黎父語氣溫和地勸道。
“父親說得不錯,我們這一家人也已經許久不曾一起吃過飯了。”
黎宵緊跟著附和道,語氣中帶著明顯地懇求意味。
“正是如此。”黎父又道。
此時,這父子倆一唱一和,完全沒有了先前的劍拔弩張。
“一家人么?”
女子低聲重復著這個詞,嘴角浮起意味不明的笑意,忽而一轉眼,將視線牢牢地釘在我的身上。
薄紅的唇瓣開合著緩緩吐出一句話:“什么時候,隨隨便便從外頭就撿回來的什么貓貓狗狗,也能當做是家里人了。”
“……”
我想我當時的臉色一定蒼白極了。
因為黎宵下意識地看向我,見到我的模樣,他的神情也好看不到哪里去。
唯有黎父,面對自己妻子的冷言冷語,始終保持著旁觀者般若無其事的態度。
不知,是不是被丈夫這種事不關己的態度所激怒,女子忽然諷刺地笑了:“也是,畢竟是你一手教養出來的,這性子自然也就隨了你。一樣地不識抬舉,自輕自賤。”
這已經不是用一句開玩笑可以帶過去的了。
然而,黎父卻像是對此早就習以為常一般地,毫無動怒的跡象,甚至還在女子含怒的眼眸瞪向自己時,輕啟唇角牽起一個春風般和煦的微笑。
“夫人說的是。”
黎父滿眼溫存地望著自己的妻子,露出些許苦惱的神情。
“婉兒你是知道的,我自小無父無母,能夠長到這么大,遇見婉兒你,已經是人間至幸。不像婉兒,能夠在父母的庇護寵愛下成長……”
黎父說得極為懇切動人,配上他這樣一副謙謙君子、溫潤如玉的皮相,殺傷力極強,可惜他的妻子似乎并不吃這一套。
娓娓道來被女子的一聲冷笑給打斷,后者斜睨著自己的丈夫露出鄙夷之色:“賀錦織,事到如今你說這些,莫非是還想要我同情你不成?”
“……”
“惡心!我只會覺得惡心!連同那個孽種一起——”
女子說著,突然轉向黎宵,臉上的神情卻陡然一變,突然由憤恨變為溫柔,接著她輕輕喚了一聲宵兒。
仿佛天底下所有溫柔的母親,在呼喚自己的兒子時會做的那樣。
可,接下來女子所說的話,卻漸漸讓人感到毛骨悚然起來。
她說——
“宵兒,我的好孩子,娘親十月懷胎生下的孩子。多巧呀,我記得你出生那天也是一個月圓之夜,對了,剛巧就是一個元宵節。”
“……”
“那天我躺在床上,隔著窗戶看見好圓好圓的月亮,那月亮血紅血紅的,就和我身下流出的血一樣紅。滿屋子都是血,你的,我的,好多人的血混在一起,滿眼都是紅色,火一樣的紅色。那天我痛極了,生平第一次痛到流出眼淚。”
“……”
“我是親眼看見你從我的身體爬出來的。血淋淋,紅乎乎的,像一個小小的怪物,我當時就想,太可怕了,我居然讓一個怪物在自己的身體里住了那么久。”
——我開始懷疑黎宵的母親得的其實是瘋病。
聽到母親狀若瘋癲的告白,黎宵原本蒼白的臉色越發難看,終于已經看不出絲毫的血色。
“可是啊,這都不是我最討厭你的原因。”
女子的話音再度回歸輕柔,她的兩頰浮起病態的暈紅,兩只眼睛深深地注視著面無人色的少年,口中發出夢一般地喃喃:“知道嗎,就算我的孩子真的是一個怪物,也沒有關系的。”
聽到這話的黎宵驀然抬頭,眼中似乎閃過死灰復燃般的微弱光芒。
與此同時,紅衣女子也緩緩朝著虛空張開了雙臂,像是要給她的孩子一個溫柔的擁抱。
黎宵不由地向前一步,似乎想要走近女子。
圓月再次從云層的邊緣探出頭來,碩大的,渾圓的。皎潔異常的月光落在這兩個人身上,像是一層銀色的霜。
原本是母子相擁的感人場景,我卻不由得起了一層雞皮疙瘩,心里惴惴不安,總覺得會發生什么不好的事情。
我看向一旁的賀錦織。
他沒有動,只是靜靜觀瞧著,如同被蠱惑一般不由自主地走向紅衣女子的少年。似乎是若有所思。
我還是沒忍住,上前一把拽住了黎宵的衣服。
——這太奇怪了。
今晚發生的一切……無論是黎宵,還是他的父母,都太不合常理了。
瘋瘋癲癲的母親,冷眼旁觀的父親,還有黎宵,他難道沒有覺得哪里不對勁嗎?
“黎宵,黎少爺!等等,你先等一下!”
我急急出聲想要叫住黎宵。
少年聞言,腳步微微頓住,他回頭瞥了我一眼,眸光中的暗沉看得我一陣心驚。
“等……”
我的聲音一下子卡在了嗓子眼。
與此同時,抓住黎宵衣服的手被一把按住,只覺得冰涼異常。
“如果——”
黎宵沒有回頭,我卻似乎聽見他低聲嘟噥了一句什么。
少年的聲音很輕,在想要分辨那是否是我的幻覺的瞬間,我的手已經被輕輕地甩脫開去。
黎宵一步步堅定地走到了張開雙手的紅衣女子面前。
接著任由那藤蔓般蒼白瘦削的臂膀緩緩攬上自己的肩頭。
黎宵已經生得比自己的母親要高上一個頭,為了方便后者的動作,黎宵微微俯身,像個無比謙恭的信徒那樣,閉上眼睛,深深低下了那顆向來驕傲的頭顱。
直到那雙瘦削蒼白的手掌向上滑動,無聲無息地停留在了黎宵的咽喉處,然后一點點地開始施加壓力。
察覺到這一點的黎宵睜開了眼睛,墨綠色的瞳眸一瞬不瞬地注視著眼前的女子。
“母……親……”
黎宵開口喚道,因為呼吸不暢,聲音有些許的卡頓。那張蒼白的臉孔也逐漸因為充血而開始漲紅。
少年的目光一直沒有從女子的臉上移開。臉上的笑意已經因為窒息而呈現出微微的扭曲。
——可饒是如此,黎宵也沒有絲毫的掙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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