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我爹他……真的是出遠門去了嗎?”
那一刻,黎宵是下定決心去死的。
在那張臉上,除卻窒息的痛苦,和強行擠出的微笑,還有……徹底的解脫。
……所以我想,黎宵是心甘情愿死在自己母親手中的。
我既不知道他們之間究竟發生了什么,在這三個人的面前更算得上是完全的外人,可是……就這樣眼睜睜看著少年死去而什么都不做……
這是我絕對無法忍受的!
可就在這時候,一只手按住了我的肩膀,將正要沖出去竭盡所能阻止這一切的我牢牢禁錮在原地。
“噓,稍安勿躁!
低低的溫和的嗓音。
——是黎錦織!
這個眼睜睜看著自己妻子發瘋、看著兒子被扼住咽喉,而始終一言不發,保持沉默的男子,卻在此時展現出異常敏捷的身手。
“你做什么要攔我?!”
凡事要講個輕重緩急,眼看著人都要死了,我也顧不得什么禮數不禮數的了,幾乎是出離憤怒地朝著事不關己的男子喊出了聲。
只可惜,我的嗓子干啞的厲害,那一點破碎的呼喊完全沒有打攪到正在發瘋的黎母。
“小孩子就是這樣!崩桢\織嘖了一聲。
隨即,我驚恐地發現自己突然發不出一點聲音了。
不僅如此,從頭到腳更是除了一雙眼睛之外,無法再動一下。
這是……
“瞧瞧,多么難得一見的感人畫面,作為觀眾的我們更應該心懷感激,安安靜靜地看下去才對,不是么?”
黎錦織慢條斯理地說道,完全無視我此刻急怒交加的心情。甚至有一句沒一句地和我閑聊起來。
“之前大家都覺得宵兒屬意的是蘭家那小子,我就不那么覺得。你知道為什么嗎?”
“……”
我此刻有口難言,自然無法回答。
而黎錦織似乎也并不在意我的回應,自顧自地往下說著。
“因為宵兒從小就怕我,又討厭被管束。所以,蘭云止對他來說,亦師亦友,卻又絕對不是能夠作為戀人對待的存在!
“……”
我不知道黎錦織為什么要和我說這些。
我只是瞪大眼睛死死盯著不遠處的那對母子——黎宵的面色已經隱隱有些發紫,脖子上青筋暴起,看起來十分駭人。
我絕望地看著。
甚至希望可以提早結束這一切。
恍惚間,眼前看到的畫面和耳中聽到的聲音,都開始變得模糊。
意識消失前的一刻,我看見有人倒了下去——
枇杷……枇杷?
女子熟悉的嗓音在黑暗中響起。
——是娘親!
我迷迷糊糊睜開眼睛,暗青色的天光漏進室內,勉強照出床邊的一小塊地方。
娘親就坐在那里,略微低下頭,用一雙關切的眸子慈愛地注視著我。
見狀,我幾乎是立刻從床上坐了起來。
“娘,你怎么會在這里啊?”我驚喜地問道。
“傻孩子,這是在說什么胡話呢!
娘親說著嗔怪地點了一下我的額頭,笑語嫣然道:“這里是我們家,你娘不在這兒,還能去哪兒?”
……家?
聽到這話,我不由地環顧四周,果不其然,眼前灰撲撲的磚瓦,屋子里的陳舊的桌椅擺設都是記憶中熟悉的家的樣子。
可是……總像是有些哪里不對勁。
“一聲不吭地,又在想些什么呢?”
娘親輕柔的話音傳來。
我略略回過神,忽然注意到不知從灶間傳來的咕嘟嘟的聲響。
還有,彌散在空氣中的淡淡香氣……
那是——
“娘,廚房里是在煮什么東西嗎?”我望著灶間方向有些疑惑地問道。
娘親聽見我這么問,像是輕微地愣了一下,接著像是想起什么一般露出一個訕訕的笑:“瞧娘這記性!
娘親一面說著,一面從床上起身,嘴里還不住地嘟囔著:“凈跟你說話,都忘了鍋里還煮著東西。”
我瞧著娘親掀開布簾走出去,看著那道瘦削的背影被倏忽吞沒在簾幕后頭的黑暗之中,內心升起莫名的不安感覺。
……現在是什么時候?周遭為什么這么安靜?
我這么想著,忍不住翻身坐起來,下了床,踩著有些發涼的地面,一步步走到窗邊。
一把推開虛掩的木窗,探頭朝外看去。
不大的小院子之中,同樣充斥著一片死一般的寂靜。蒼青的天幕低垂下來,將入眼所見的一切都籠上一層暗色。
除此之外,院中的景物到和記憶中的無甚分別。
一口土井,一個青石板壘起來的臺子,一些隨意堆放在角落里的農具,還有角落里那一棵矮矮的枇杷樹。
我于是收回視線。
又等了一會兒,但是沒有看到有村里的其他人從院門前經過,別說人了,就連貓狗都沒見到一只。
……這也太奇怪了。
雖然不知道具體的時辰,但現在應該白天,又不是太陽熾烈的午后,對于這個依靠農耕生活的小村來說,這樣的寧靜實在是有些不尋常。
還有說著要去灶間看一眼的娘親,怎么到現在也沒有回來?
也就是正當我這么想著的時候,門口的布簾一動,忽然就從外頭掀開了。
娘親熟悉的臉孔出現在簾子投下的陰影中,沖我微微地笑著。
我忍不住用力眨了眨自己的眼睛,大概是剛才盯著空空的院子看了太久的緣故,總覺得娘親的臉竟也和外頭的天色一般,微微地泛著一層青氣。
“怎么?眼睛里進東西了?”
娘親口中問著,已經放下門簾走了進來。
我搖頭,忽然想起另一件事。
“娘,爹去哪兒了,怎么都沒看見他。”
“你爹他……出遠門了!蹦镉H平靜地回答,一邊走到靠墻的矮柜上彎腰把手里的東西放下。
我這才注意到,娘親手里還端著一只托盤。
從我的角度,看不到碗里盛著的東西,卻能聞到一股新奇的香味。
“好香啊……”
我不禁吸著鼻子在口中喃喃。
聽我這樣說,娘親略顯憔悴的臉上那笑也越發的真切起來。
“饞了吧,你呀這一病,都好些天沒有正經吃過東西了,這是娘專門煮了,給你補身子的。好了,回去躺著吧,這才剛好些,又不知道安分了,回頭再病一次有你受的。”
我聽到娘親專門給我煮了好吃的,心里頓時一高興,頓時將先前的疑問拋到了腦后,乖乖地回到床上。
娘親也端著一碗熱氣騰騰的湯在床邊坐下。
我看見被白色霧氣模糊的娘親的面容,心里莫名抽痛了一下。
總覺得,好像……已經許久不曾見到過了。
“好端端的,怎么還哭了?”
娘親坐在床畔愛憐地注視著我,伸出一只手輕輕擦拭我的面頰,她的手指粗糲生著凸起的繭痕,盡管如此,我仍是覺得這撫摸熨帖無比。
“我……我也不知道,娘,我好像做了很長的一個夢。”我說。
“什么夢?”娘親看著我笑問。
我張了張嘴,想要將夢中的離奇經歷和盤托出,對上那溫柔的笑臉,卻不由地頓住了。
“算了,也不是什么特別有意思的夢,而且,那夢太過于漫長,我已經記不清了!蔽掖怪^囁嚅著道。
有些不敢抬頭看娘親的眼睛。
這番話半真半假。
雖然不是全部記得,但,有一件事情我記得尤為真切,那就是……那就是在我的那個夢里,娘親她早就已經死了。
那種難過的感覺太過真實,我有些害怕,那也許不僅僅只是個夢而已。
不然,看著眼前的女子,我的心里會升起這般懷念且悲傷的情緒呢?
……忘了是誰在燈下曾給我講過人死后,鬼魂遺忘自己已死的事實回到親人身邊的故事。
那個鬼魂完全失去了死亡當時的記憶,感覺只是出了一趟遠門之后回到家里,可向來和自己關系密切的至親,一個個都對自己表現出了異乎尋常的冷淡態度。
鬼魂很傷心。
一度懷疑自己是做錯了什么,可是沒有人能夠告訴他。
尤其是日子一天天過去,看著出門對著外人笑臉相迎,回到家里卻對自己視若無睹的妻子,鬼魂感到嫉妒的簡直要發瘋。
知道一年以后的清明時節,他隨著妻子一起來到祖墳所在的山中。
看到那多出的新墳上刻著自己的名字,又從妻子的飽含思念的傾訴中知道了自己早已死去的事實。
這時,忽然聽見妻子驚喜地大叫自己的名字。
原來這么長時間以來,鬼魂自以為的飽受家人冷落,其實都只是因為后者看不見已經變成鬼的自己。
而今,在隆起的新墳之前,在想起自己如何死去的那一刻,他終于作為鬼魂被看見。
鬼魂看著杏眼圓睜淚流滿面地望著自己的妻子,早就死去的心里只感到無盡的悲傷和悵惘,鬼魂伸出手,想要擁抱這個世界他曾經最愛的這個人。
卻在妻子撲向自己的瞬間化作了一縷青煙,消散在天地之間。
“所謂人鬼殊途,世間的法則如此。”
夢里那個溫和的嗓音繼續娓娓道來:“其實若是那鬼魂不去探究,一輩子想不起自己已經死去的事實,就此陪伴在所愛之人的身旁,直到對方壽終正寢的那一天,也不是不可能的?上Я恕
可惜嗎?
我似乎這樣回問過那個講故事的人。
像個影子般不被看到,無法被聽見,甚至無法在所愛之人最需要的時候給予一個最最簡單的擁抱,這樣的存在著,難道不比死亡本身更令人畏懼嗎?
我想,如果我是那個鬼魂,我是情愿在知悉真相后煙消云散的,至少還能真正的再見一面,當面和所愛之人告別,讓對方繼續屬于自己的人生。
這樣豈非更加的干脆?
但那個聲音卻說,如果是從那個未亡人的角度去看呢?
——如果你是那個失去了至親至愛的人,你也能拋出這樣斬釘截鐵的回答嗎?
后來,夢中的我是如何回答的,那人又說了些什么,我已經記不清了。
但,看著眼前這張熟悉到令人心碎的面孔,我想,我不可能會作出第二種選擇。
思緒流轉間,娘親已經舀起一勺香噴噴的熱湯放在唇邊輕吹起來。
她知道我怕燙,所以幼時每每喂我吃東西,總是要特意涼上一涼,或者像現在這樣,一下一下地輕吹,完全不嫌麻煩。
我說:“娘,您別費勁了,枇杷不餓,把東西放在旁邊晾一會兒,待會兒再吃也是可以的!
可娘親卻只是擺了擺手,笑著回答說:“這肉湯還是得趁熱喝,葷腥之類的,放冷了膩了,就不好吃了。”
原本是在平常不過的話,我卻聽得一愣一愣的。
“這是肉湯?”
“嗯。娘問了大夫,你現在就是營養的東西吃得太少,身子弱,才總是生病,總是好不起來。不然,你小的時候多健康,能跑能跳的,還愛往高的地方爬!
“……”
“膽子那么大,也不怕從上頭掉下來摔到自己。也就是你娘,眼里瞧著心里止不住地一陣陣的心慌害怕!
娘親像是陷入了回憶之中,自顧自說得饒有趣味,卻沒注意到我此時內心的驚駭與訝異。
不對——
我為什么不記得娘親說的那些。
難道,我不是天生恐高嗎?
難道不是因為我天生遲鈍總是不招人喜歡,所以才總是一個人坐在小院里望著角落的枇杷樹發呆嗎?
我的腦子里被疑惑塞滿。
目光虛浮地落在那碗熱騰騰的湯上。
乳白色的湯體之中零星灑落著翠綠的蔥花,聞起來濃香撲鼻。更不用說,漂浮在其中燉得酥爛肉片,看起來是那么的肥瘦均勻,紋理漂亮。
“快趁熱吃吧?”娘親依舊端著碗在一旁柔聲催促著。
我嗅著鼻端誘人的肉香,卻忍不住顫抖了聲音。
“娘!
“嗯?”
娘親不明所以地看著我,外頭天光似乎是又亮了一些,映照在那張青白的臉孔之上,依舊看不出一絲的血色。
我突然意識到有哪里不對勁了。
記憶中,我所見到的娘親臉上總是蒙著一層土色。
一直到我親手為她蓋上最后一捧黃土。
像這樣白皙到幾乎透出青色經絡的皮膚,饒是前些年口糧還沒有那么吃緊的年月,娘親也是從來沒有過的。
更不用說,近兩年地里荒得厲害,十天半個月都不見得能吃上一頓大米飯。
……那么,這肉又是從哪里來的呢?
我想起了過分安靜的村落,空無一人的院子,以及突然消失不見的爹。
喉嚨口突然感到一陣陣地緊縮。
直到現在,我才終于確定了一件事——我確實不餓。
而且也一點不像是因病躺了許久的樣子。
我強忍著心中的不安,和胃里涌起的不適,出聲問道:“我爹他……真的是出遠門去了嗎?”
——長久的靜默。
娘親沒有說話。
在等待答案的時間里,我后知后覺地嗅到了另一種味道。
那是藏在肉湯濃香之下的隱隱血腥味,甜膩到教人心頭發慌。
眼前的場景突然發生變化,黑暗驀地蔓延開來,垂著頭一言不發的女子身上,那件打滿補丁的舊衣裳突然暈開大片的血跡。
我目瞪口呆地看著眼前的變化,眼睜睜看著記憶中的娘親被一名穿著紅色衣衫陌生女子所取代。
從長長衣袍下伸出的尖尖十指忽然勒緊了我的脖子。
我的呼吸一窒,疼痛的淚水上涌,視野很快變得模糊。
我在那模糊的視線之中看見了兩張臉——我的娘親,還有那個紅衣女人。
兩張臉孔交錯著出現,很快再也分不清彼此。
我開始分不清勒住我脖子的人究竟是誰,而我又是誰?
是那個抱著膝蓋在院子里發呆的孩子,是那個牽著某個人的手慢慢走過寂靜長街的小小少年,亦或是奔跑間輕快躍上高墻的幼童。
心臟憋悶的厲害,像是要隨時沖破桎梏,破開血肉沖出胸膛。
而我也在這種痛苦的掙扎中猛地驚醒了過來……
只是,沒等我從噩夢的余韻中緩過神,近在咫尺的一張大臉先是嚇了我一跳。
我驚呼一聲,掀起了被子,連同趴在被面上的那個家伙一起。
只聽得咚的一聲重物滾落地面的敦實聲響。
接著便從床底的不知哪個角落傳來一道不滿的低低嗚咽。
“喵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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