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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8章 他第一次這樣后怕, 也是第一次感到這樣的僥幸……


沈韻曾懷疑過,蘭云止之所以派自己去火燒公主府,是因為蘭家當年的事情。
  可當真的去了,卻發現對方所言并非全然危言聳聽。
  入夜之后,整個公主府便陷入了一片無人的死寂之中。
  不過,這寂靜并非是因為真的一個人都不在,而是府中上下包括管家、丫鬟、小廝、婆子在內的一眾人都陷入了一種尸體般僵硬的狀態。
  沒有呼吸,沒有心跳……所有人都以異常統一的姿勢,整齊劃一地躺在各自的鋪位置上。
  陰歷十五的晚上,皎潔的月光幽幽映照在每一扇窗前,更襯得那一張張活不活死不死的的人臉異常的慘白和詭異。
  沈韻的職業特性使然,必不可少地會和死人打交道。
  死狀再猙獰的尸體他也不是沒有見過。
  卻是生平第一次見到這樣面容安詳的死者,還是一次性見到這么多。
  那天晚上隨沈韻同去的屬下,在一個屋子接著一個屋子地仔細查看之后也是大感驚奇。
  “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啊?”屬下小聲嘀咕著。
  沈韻沒有多做猶豫,原本他就是來殺人的,既然這些人早就沒了呼吸心跳,那就更沒有什么好顧忌的了。
  他看著從一個小廝打扮的人胸口處拔出的刀,刀上干干凈凈不見一絲的血跡,只是沾了些黑色的類似碳粉的東西。
  轉頭便吩咐下去按原計劃行事。
  不多時,偌大的公主府各處便升騰起熊熊的火光,在漆黑的深夜里看來尤為壯觀。
  滾滾濃煙直沖天際。
  就在那時,更加離奇的事情發生了。
  隨著火勢的蔓延,那些本該乖乖躺著等待被付之一炬的尸體,竟然一個個從躺著的地方直僵僵地蹦了起來。
  如同突然活過來一般,開始在著火的室內倉皇奔逃,呼喊。
  但奇怪的是,明明門窗都敞開著,這些人卻始終困在固定的區域內,死活跑不出來。
  仿佛眼前還有一道看不見的無形的屏障,將他們困在火場之中。
  沈韻眼睜睜地看著,一個人瞪著眼睛、驚恐萬狀地倒在地上化作了一具焦尸,臨死前那手舞足蹈的模樣仿佛烈火焚身。
  ——可明明火根本還沒有燒到那人的身上。
  就像是一場不知為何錯位了的戲劇。
  演員和布景各自為營……
  古怪至極。
  沈韻管住了自己好奇心。
  不該問的別問,不該看的別看……只要專心做好的事情。
  他抬頭看了眼天上,沖天的火光之中,那一輪圓月也仿佛染上了一絲猩紅。
  事情似乎順利地有些過分了。
  沈韻這樣覺得。
  仿佛是為了印證他的這種感覺。
  等到沈韻來到元公主所在的院子時,看見的便是黎錦織被一劍刺穿胸口的場景。
  鮮血染濕了男子的前襟,他卻只是靜靜注視著行兇的元公主,嘴角甚至帶著一絲笑意。
  “終于還是到了這一天……其實我早該、早該死在你手里的……”黎錦織口中喃喃著,目光中沒有絲毫的責怪,只是無比憐惜地望著執劍的元公主。
  后者握著劍的手微微用力,劍身就從對方的血肉里猛地抽了出來。
  噗呲一聲。
  光是聽著就叫人頭皮發麻。
  黎錦織卻只是踉蹌兩步撲在了元公主的腳邊,期間沒有喊出過一聲,就那樣直直倒了下去。
  血在身下迅速地蔓延開。
  黎錦織掙扎著,伸出手想要觸碰妻子裙擺,卻被對方避開了。
  見此,黎錦織似乎有些失落,但還是勉力抬起頭,望著那張漠然的臉孔,嘴角的笑容最終還是泛起一絲苦澀。
  “對……對不起,婉兒,當年是我不該……不該為了自己的一廂情愿,害了你,也害了、害了小柔……可我就是、就是控制不了自己,想要你、想要和你一起——”
  黎錦織沒能說完最后一句。
  因為元公主手中的劍再次落下來,從后頸刺過去,直接扎穿了對方的喉管。
  更多的血涌出來,噴濺到了元公主的身上,一下子融進裙擺的紅色中不見了蹤跡。
  元公主眼也不眨地俯下身,注視著已然死去的丈夫,漠然的眼底終于有了一絲波動。
  “你不該提起她的。”元公主輕聲說,“因為你不配。”
  然后,元公主晃晃悠悠地站起了身,她沒有再去看地上的尸體。
  將手中的劍隨意地丟到一邊。
  然后就瞧見了站在不遠處的沈韻。
  “是你啊。”
  元公主語氣平靜,一點都不像是瘋了十多年的樣子。
  沈韻沒有出聲。
  元公主于是自顧自地說了下去:“你和你的母親長得可真像啊,一樣地漂亮,甚至還要來得青出于藍些。那時候,她可是我們幾個里最漂亮的。也只有她如愿以償地嫁給了自己的心上人。”
  說到這里,元公主微微地頓了頓才道:“到頭來卻是走得最早的一個。你說,林翩然怎么就死的那么早呢?”
  林翩然是沈韻母親的閨名。

  “母親她很愧疚,對于當年的事情,這些年她一直沒有忘記。一直到臨死之前,還念著。”
  聽到沈韻的回答,元公主面無表情的臉上驀地浮現一個嘲諷的笑容。
  “是啊,所以她更應該長命百歲,活著,然后受盡折磨!”
  元公主的語氣忽然變得激動起來:“可是林翩然呢,她做了什么?最后還不是給自己選了那樣一個輕便的死法。她倒是解脫了,小柔呢,我的阿柔吃了那么多的苦頭,又該向誰討回來?!”
  元公主嘶啞著喉嚨大聲質問著。
  無人回答,也無人能夠回答。
  一番聲嘶力竭地情感發泄之后,元公主像是終于疲累了一般安靜下來。
  “若是要殺我,就動手吧,我不會抵抗的。”她束手就擒道。
  沈韻靜靜地瞧了元公主片刻,問了一個問題:“黎宵呢?還活著嗎?”
  聽到這個名字,元公主原本已經閉上的眼睛又睜開了,臉上的神情顯得有些恍惚。
  “誰知道呢。”元公主輕輕笑著回答,“那個男人的兒子與我有什么關系?”
  沈韻頓了頓:“黎宵他也是你的兒子。”
  元公主嗤嗤地笑了:“兒子?只不過是一個從我肚子里爬出來的怪物。每每看到那張和他父親有七八分相似的面孔,我都恨不得親手掐死他!”
  元公主咬牙切齒地說道。
  像是恨到了骨子里。
  聞聽此言,沈韻卻只是淡淡道:“可是,你畢竟沒有那么做。”
  這一句話像是一記重錘,將女子強行擠出的笑擊了個粉碎。
  元公主頹然地坐在了地上,像是被陡然抽去了最后一絲氣力,像是連自己都不明白為什么沒有真的那么做。
  ——也許因為對方曾萬分小心翼翼地喚過自己母親?
  也許因為對方看向自己時那隱含著期待與敬畏的眼神,與記憶中某個羞怯的友人不謀而合?
  也許因為那張臉上,或多或少還是保留了一些自己年少時的模樣?
  尤其是,當少年看向那個叫做枇杷的孩子時,明明歡喜地要命,卻還是竭力裝作不在意的模樣。
  不正如同曾經那個愚蠢而青澀的自己?
  而那個叫做枇杷的孩子,眉眼間分明有著阿柔的影子。
  這一點就連那個男人都起了疑心,自己又怎么會看不出端倪?
  除了眉眼間的相似,兩個人就連口味偏好、和能夠引起過敏的花草的種類都一模一樣。
  最最重要的一點,那孩子知曉那首她們一起編的曲子。
  ——所以,毫無疑問的,這就是阿柔的孩子。
  阿柔死了。
  為了保護這個孩子死去的。
  所以,這是她的阿柔在這個世界上留下的最后一樣東西。
  是阿柔留給她的禮物。
  青春年少時,她沒有能夠對阿柔說出口的愛,終于可以在時隔多年后,借由一個和自己血脈相連的人的嘴,對阿柔的孩子說出來。
  元公主想,這或許就是命運有意的安排。
  但同時,元公主又無法克制地去想,憑什么?
  憑什么,那個男人在做了那些對不起阿柔的事情之后,他的兒子還能夠也堂而皇之地和阿柔用命換來的寶貝在一起?
  元公主被兩個截然相反的念頭拉扯著,時而快慰,時而痛恨。
  她想,或許只有讓他們離開,遠離這個是非之地,遠離上一輩的紛紛擾擾。
  她也想知道,自己的兒子究竟能為了對方做到什么地步。
  于是,元公主告訴黎宵,你們可以在一起,前提是離開這里,去到別的地方過自己的日子。
  這意味著放棄自出生起就擁有的錦衣玉食的優渥生活。
  放棄唾手可得的金錢和權勢,轉而將不可知的未來背負在自己的身上。
  【做得到嗎?】她問。
  少年點頭,沒有多余的誓言和保證。
  少年的眼睛已經告訴了她,他會竭盡所能去做到。
  元公主笑了。
  她確實不知道黎宵在哪里。
  按理說,這個時候黎宵應該已經和枇杷會合。
  然后會在朝陽從地平線上升起的時候一同離開這個地方,去往屬于他們的未來。
  而自己留在這里,殺死那個男人,也就鏟除了兩個人之間所有的后顧之憂。
  他們不會在上一代的恩怨糾葛影響下心生嫌隙。他們只是他們,彼此喜歡的兩個少年,再無其他……
  做完這一切,元公主感到了無邊的倦意。
  不遠處是那個男人的尸體,眼前則是有著肖似故人臉孔的少年。
  聽聞,當年正是沈韻第一個發現了林翩然的尸體。
  如今讓對方來收走自己的性命,好像也不是不可以。
  可是沈韻沒有動手。
  他說:“您是我舅舅的妻子,也是表弟的母親,我不會這么做。”
  他還說:“這公主府困了您這么久,現在它倒下了,您或許可以試著出去走走。”
  聞言,元公主似乎有些訝異,看向沈韻的眼中也多了一絲情緒。
  過了一會兒,她像是自言自語般地說道:“倒是比你那個爹有人情味兒。”

  沈韻沒有多做停留。
  下面傳來了黎宵的消息。
  本該連夜離開公主府的少年不知為何被困在了火場之中。發現時已經陷入了昏迷。
  臉上、手上都有不同程度的燒傷。
  所幸沒有性命之憂。
  饒是如此,陷入昏迷中的少年還死死抱著一個匣子不放。
  應該是一直被護在身下,所以沒有絲毫火燒的痕跡。
  “也不知裝了些什么,寶貝成那樣。”有人納悶。
  不過想來,公主府的大少爺,從小到大吃的用的什么沒見過。能被對方這么看重的,一定是被世間罕有的極為珍貴之物。
  所以一群人也不敢擅作主張,只等沈韻到來具體決定該如何處置。
  沈韻來了,確實直接把匣子給抱走了。
  看樣子似乎是已經知道了其中裝著的東西。
  留下一幫好奇心爆棚、甚至已經開始拿匣子里的東西打賭的家伙,在原地大眼瞪小眼地面面相覷,那叫一個百爪撓心、心癢難耐。
  ——可沈韻是誰?
  沒有人能從他的嘴里撬出來他不想說的。
  沈韻捧著那只匣子,想著元公主之前說過的話。
  對于匣子中裝著的東西已經有了九分的把握。
  只是真的打開來,看到了,心里還是生出了不大不小的波瀾。
  那是滿滿一匣子的金銀珠玉還有票據,有零有整,像是攢了許久。
  沈韻也盯著那只匣子看了許久。
  差一點……
  如果黎宵沒有因為意外陷入昏迷——
  如果他們臨時更換了約定見面的時間——
  只要其中的一個環節有所不同,這會子功夫,那孩子和他的表弟已經趁著天蒙蒙亮的光景早早出了城。
  之后,他們會去到哪里?
  天下那么大,若是下定決心遠離,遲早會像匯入江河的水滴那樣消失無蹤。
  再也無法尋覓……
  一想到那種可能,一想到差一點,自己就再也見不到那孩子,見不到對方像那般注視著自己的目光,沈韻就感到心臟處傳來不可抑制的惶恐。
  他第一次這樣后怕。
  也是第一次感到這樣的僥幸……
  那一晚之后,公主府毀于大火之中,府中上下竟無一人生還。
  消息傳到花月樓,沈韻知道枇杷不可能無動于衷。
  他提早埋伏在那里,幾天之后果然瞧見了只身前來廢墟的枇杷。
  沈韻將匣子放在了對方返回的必經之路上,并且弄出了一點不起眼的小動靜。
  果然,枇杷發現了那個匣子。
  臉上是不可置信的表情,呆呆地看了一會兒,忽然像是回過神一般,狠狠用衣袖抹了兩把眼淚。
  然后就將匣子緊緊抱在懷中,像是護著什么易碎的瓷器般,低著頭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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