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3章 在那些夢里,他是他,又不是他。
沈韻的動作太過于自然。
自然到反而顯得有些異常。
“謝謝,我自己來就好了。”喻輕舟說著,就伸手想要將毛巾接過去。
一時間沒拿準,直接握在了沈韻的手背上。
喻輕舟在熱水里沖了那么會兒,身上漸漸暖和起來,手掌心也跟著熱乎起來。
此時握著沈韻的手,反而感到冰冷冷的泛著涼意。
也就是喻輕舟心里翻個嘀咕的工夫。
沈韻說話了:“還是我來吧,要不是因為我,學長也不能著涼。”
喻輕舟于是松了手,任由身后的少年動作輕柔地擦拭著自己的頭發。
先前還有零星的一點水聲,現在是安靜了下來。
喻輕舟漸漸地開始有些犯困,只不過嗅著身旁若有似無的梅花的冷香,又打起了一些精神。
不禁在心里暗自感嘆,人與人之間關系的奇妙。
第一次見到沈韻也就是一個月之前的事情,那時候隱約感覺少年人不錯,生得也著實漂亮,此外就不做他想了。
畢竟是看起來那么冷冰冰的一個人。
誰能想到,喻輕舟覺得,恐怕就連沈韻自己也未必想到,原本素昧平生的兩個人能有這么如老友般親密相處的時刻。
更奇怪的是,喻輕舟居然還覺得這場景似曾相識。
“沈韻。”
“嗯。”
“看不出來,除了學習,這種生活中的小事情你也這么擅長。”喻輕舟有些沒話找話的意思。
沈韻倒也不客氣,直接就應下了:“這也是學習的一部分。”頓了頓又道,“其實,我做飯也挺好吃的。”
——該說人不可貌相嗎?
喻輕舟這下是真的由衷地感到驚訝了。
“你看起來還真不像——”
“那我看起來像什么?”
沈韻的聲音從身后傳來,隱約像是帶著一絲笑意。或許是被這種笑意感染,喻輕舟也跟著放松下來一下。
隨口回答:“比較像是坐著等吃飯的。”
說完才覺得有些不妥,于是又補充了一句:“不過應該吃的不多。”
話音剛落,就聽到嗤地一聲輕笑。
這次喻輕舟聽得清楚,沈韻確實是笑了。
“學長猜對了,不過只對了一半。”沈韻低聲道。
喻輕舟被勾得有些好奇,忍不住追問:“是哪一半?”
沈韻笑了,這次真真切切地。
“我平時確實吃得不多,因為我挑食。”
他說:“但若是碰上了喜歡的、愛吃的,就算是給活活撐死,撐到皮開肉綻、肚破腸流——就算自己張不開嘴了,也決計不肯分給別人零星半點的。”
“……”
喻輕舟無法理解,一個人怎么能同時用著這么若無其事的平淡口吻,說出這么聳人聽聞的話。
他忽然覺得,自己對沈韻的了解似乎還是太少了些。
這時又聽沈韻忽然道:“學長怎么不說話了,該不會是嚇到了吧?”
沈韻似乎是俯下身,湊得近了些,氣息柔柔地拂過耳后,微微地有些發冷。
喻輕舟輕輕地縮了縮脖子,而后也笑了。
“你這玩笑確實是多少有些嚇人了。”他回答。
沈韻不說話了。
只是一雙手還隔著毛巾一下下擦拭著喻輕舟的頭發。
喻輕舟感到頭皮有些發麻,不是打比方的那種,而是實實在在地。
過了會兒,沈韻終于像是擦完了。
喻輕舟感到身后的氣息遠離,沈韻的聲音再次響起,已經轉移到了更加靠上的位置。
“是啊,我說笑的。”
少年淡淡解釋著,他說自己在說笑,偏偏這時卻又恢復了平日里一本正經的語氣:“學長該不會當真了吧?”
“怎么會呢……”
怎么不會呢?
那一天,喻輕舟還是著了涼,回到宿舍,難得沒有見到蘭。
他飯也沒吃,躺在床上迷迷糊糊地就發起了燒。
在喻輕舟有限的記憶中,這還是自己第一次生病。
渾身上下火燒火燎的,簡直就像是被綁住了手腳架在火上烤。
恍惚間,像是做了許多混亂的夢。
瞧見許多人影在床邊來來去去。
一時是身形消瘦的婦人,拉著他的手默默垂淚。
一時是目光沉靜的青年,抱著他在懷里,捧著他的面頰一勺勺細細地喂著藥。
一時是眸色青碧的少年,伏在床沿,用光滑的面頰一下下蹭著他的手掌,姿態虔誠而小心,像極了一只惹人憐愛的貓。
還有老人,孩童,少女……
【師弟——】
【喻師兄?】
【小道長。】
【哥哥!】
【枇杷,為什么要叫枇杷呢?】
【……】
許許多多的聲音嘈嘈切切地交錯在一起。
亂糟糟地在喻輕舟的腦子里混作一團。
似乎是在叫他,似乎又像是在喚著別的什么人——
終于,他掙扎著睜開眼睛,在晃動的視野中看見了一張微笑的面孔。
看不清具體面貌,但隱約透著無比的熟悉,就好像他們已經認識了一輩子不止。
“喝點藥吧,喝了藥就會好的……”
溫和的聲音傳來,喻輕舟才勉強分辨出床邊的人是蘭。
意識到這一點的同時,之前困擾著他的幻覺似乎一下子都消散了。
只剩下視野中模糊的人影。
可他還是看不清他,看不清蘭的臉。
恍惚間,他竟然看到蘭的身旁還有一個蘭。
只是沒有那么地分明,一個實在些,一個模糊些,像是漂浮在虛空中的一道影子。
這下喻輕舟確信自己是燒糊涂了。
“沒關系的。”蘭的聲音溫柔地靠過來,身上帶著令人安心的氣息,“把藥喝了,很快,你就會好起來的。”
蘭又重復了一遍,喻輕舟才注意到對方手里端的藥。
也看不清是什么材料做的,紅乎乎暗沉沉的一碗,透著點古怪的腥甜。
說話間,蘭已經扶著喻輕舟坐起了身,坐在床沿讓后者把腦袋靠在自己肩頭。
喻輕舟只覺得自己仿佛變作了一個泥塑木雕的牽線人偶,自己動彈不得,只能任由旁人來操控。
可他明明最討厭的就是受制于人。
此刻又怎么會這般地心甘情愿?
【忘了嗎?】
一個聲音忽然在耳畔響起。
喻輕舟勉力向著那邊轉過頭去,只看見拿著瓷勺的白皙手掌。
勺子里盛著暗紅色的液滴,一點點地向他的唇邊靠近。
與此同時,那個聲音又在另一邊響起——【忘了嗎?】
忘了……什么?
喻輕舟不解,勺子光滑的邊沿已經碰到了他的唇瓣,絲絲縷縷的腥甜順著唇縫一點點滑入口中。
喻輕舟的身體不由地開始微微發顫。
他在哪里嘗到過這個味道……
——是在哪里?
——在什么時候?
為什么,為什么他的腦子里有那么多的空白?
為什么他什么都……什么都想不起來?!
咔嚓——
耳畔傳來碗碟碎裂的聲響。
喻輕舟怔怔回過神。
才發現自己竟在失神之際用力推開了蘭的手。
瓷勺和盛藥的小碗一起掉落,在床邊的地上摔了個粉碎。
不僅如此,碗中滾燙的湯水灑落出去,竟是直接澆在了蘭的手上。
“蘭!”
喻輕舟感到腦子里嗡得一下,趕忙去查看蘭的手上,那一塊被燙到的地方。
然而真的掀起衣袖看到那痕跡時,喻輕舟卻再次怔住了。
那塊紅痕,竟然巧合地與之前在沈韻手上看到的痕跡重合了!
盡管成因不同,可是那顏色、那形狀,分明就是……分明就是……
“沒關系的。”
蘭微微笑著輕聲說道,似乎一點也沒有察覺喻輕舟此時神情中的異樣。
只是安撫地摸了摸少年的額頭。
“等我一下。”
蘭說著,便開始俯身收拾起地上的碎片。
很快,地上就連一點殘渣都不剩了。
喻輕舟目送著蘭離開的背影,忽然想起了一件事。
“蘭。”他忍不住出聲叫住對方。
“嗯?”
蘭站在門邊回過頭來看他。
光從走廊上照進來,半明半暗地。
“我今天看到沈韻的臉……”喻輕舟靠在床頭,他的身上還是很燙,腦袋也暈乎乎的,但是意識卻很清晰。
“他的臉,怎么了?”蘭輕聲附和,聽不出具體的情緒。
——是在笑嗎?
還是別的什么表情。
喻輕舟看不到,蘭的上半身隱匿在陰影之中看不真切,只有聲音遠遠地飄過來,跟在夢里似的。
如果這是夢?
又是什么時候開始的?
又會在什么時候結束?
——喻輕舟不知道。
但喻輕舟知道,至少自己可以親口拆穿這一切,揭穿這個不知從何時起將自己困在其中的夢境。
每個夢其實都有其關竅所在。
就像恐怖故事中的那面照妖鏡。
紅顏剎那化作枯骨,鬼怪鉆破美女畫皮,不過是在正反之間。
是選擇在夢中繼續沉淪……
還是直面或殘酷、或血腥,或根本就意想不到的真相……
從來不是什么問題。
因為他已經厭倦了這個一無所知的自己,所以決定打開裝著真實的瓶子。
即使瓶子里裝著的是那個困守了三百年有余,下定決心要殺死漁夫的魔鬼,至少可以給自己一個痛快。
舌頭很沉。
就像是被壓住了一樣。
但喻輕舟還是竭盡所能地,從滯重的唇舌間吐出屬于自己的那零星真實。
“我在……我在那張……臉上,看到了你的……臉。”
“這樣啊,你看見了呀。”
蘭語氣如常地回答,靜靜地站在那里。
喻輕舟看不到他的臉,卻能感受到對方的目光,既沒有被識破真相后的惱羞成怒,也沒有像故事中的鬼怪那般露出青面獠牙的可怖臉孔。
“不過,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啊。”
蘭再次開口,語氣是意料之外的輕松:“喻輕舟……喻道長……師弟……學長……還有小枇杷……”
他細數著那些喻輕舟曾在半夢半醒間聽到的稱呼。
用不同的語氣和聲音。
像是一個孩子欣喜地炫耀著自己得到的糖果,滿滿的一捧,全是他的最愛。
眼前的房間漸漸變了一個模樣。
從充滿現代氣息的宿舍樓,漸漸變作了一個像盒子般四方的房間。
而喻輕舟倚靠著床欄桿也隨之變成了棺材冰涼的內壁。
他躺在里面,沉重地像是背負著千斤巨石。
不知何時,門口的蘭已經不見了,又或者從來沒有出現過。
剩下的只是滿室死一般寂靜,和已經死去的自己。
【——想起了嗎?】
那個聲音問。
確實,想起來了……關于他其實早就已經死去的事情。
從高處墜落,粉身碎骨,肚破腸流,眼球從破碎的眼窩處掉落出來,耷拉在以不可思議的角度歪折向一邊的脖頸之上,長長地垂掛下來……
——但,這都不是最可怕的。
最最可怕的是,即便到了這般地步,他依舊沒有立刻死去。
后來又被困在這副泥塑的軀殼中,始終不得脫身。
多少年了,他反復醒來,又反復入夢。
——在那些夢里,他是他,又不是他。
每一次的醒來都是以死亡為代價,這是唯一一次,他活著從夢中醒了過來。
喻輕舟不知道這代表著什么,但也許是一個機會——他有種感覺,自己等的人就要來了。
果然,腦中閃過這個念頭的同時,喻輕舟聽見了從遠處傳來的腳步聲。
聲音不大,可是這樣的環境本就是落針可聞的。
隨著那腳步聲越發靠近,喻輕舟感到自己那顆沉寂已久的心似乎也跟著不住地跳動起來。
但那是不可能的。
他的肉身已死。
那顆心自然也已經跟著消亡。
真正在躁動著的是身下封印著的青霄劍。
因為青霄劍里有著喻輕舟當年割舍的一縷魂魄,以此為代價,他親手斬斷了與黎宵之間的契約。
可惜,喻輕舟當年好不容易找到的法子,卻被將他困在此處的人破了去,然后重新建立了這份鏈接。
不過也正是托了那個人的福,此刻的喻輕舟也才能感受到,青霄劍中那縷殘魄此時的情緒。
——它在激動,在止不住地歡欣鼓舞。
因為感受到了正在不斷靠近著的屬于同類的氣息。
因為它還不知道,來者此行究竟所為何事。
可喻輕舟怎么會不知道呢,畢竟,他已經盼了對方那么久,幾乎到了魂牽夢繞的地步。
所以他當然知道,對方是來殺死自己的。
——殺死他,徹底了結這場因緣。
讓他得以從這場不分晝夜的白日夢中解脫。
(https://www.dzxsw.cc/book/10315711/36365908.html)
1秒記住大眾小說網:www.dzxsw.cc。手機版閱讀網址:m.dzxsw.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