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 章
康太醫(yī)到了。
周瑭嫌哭鼻子丟人,跑到角落里的小杌子上蹲著,用巾帕捂住臉蛋,努力降低存在感。
薛成璧的余光一直關(guān)注著他。
康太醫(yī)處理完薛成璧手掌和后背的新舊傷勢,道:“公子體格強健,只要妥善護理,這些傷不會有大礙。”
周瑭掉落的淚珠一停。
薛成璧心下略松。
康太醫(yī)接著道:“只是心口遭過猛擊,肺部有些淤血,需要多配幾幅藥調(diào)理。”
周瑭好不容易停下的淚水迅速盈滿了眼眶。
薛成璧呼吸一滯,指甲陷進掌心里。
“還有……”康太醫(yī)讓薛成璧張開嘴,從里面取出一顆帶血的牙齒。
是鄒姨娘扇掉的。
周瑭呆住。
下一瞬,眼淚如決了堤的洪水般涌出。
他強忍著不哭出聲,氣流壓抑于胸,反倒打了一個哭嗝。
那邊,康太醫(yī)被薛成璧的神色嚇得脊背發(fā)寒,有些怯畏道:“我可有惹二公子不快了?”
“沒有。”薛成璧神色焦躁。
他忍不住轉(zhuǎn)頭,問滿臉眼淚的小孩:“你怎么了?”
為什么還哭?
“我害你掉了牙,”周瑭崩潰地吹出一個鼻涕泡,“我以為我能幫到你,結(jié)果把你害成豁牙了,以后還怎么見人啊嗚嗚……”
整只團子都哭得模糊了。
鄭嬤嬤反應(yīng)過來,呵呵笑出了眼尾紋。
康太醫(yī)忍俊不禁道:“小娘子莫慌,你兄長這顆牙齒本來就松動了,新牙很快就能長起來,會比之前的更強壯、更好看。”
原來是換牙啊。
周瑭臉蛋泛紅,才知道自己惹了個笑話。
于是把頭埋在膝彎間裝鴕鳥,不說話了。
小娃娃自閉成球,康太醫(yī)和鄭嬤嬤兩個年長者相視一笑。
薛成璧面上雖沒什么表情,眼中卻劃過一絲若有似無的暖意。
就因為這種事哭?
手指微癢,想彈小孩的腦殼。
屋內(nèi)和樂融融,屋外忽傳出婢女蓮心的聲音。
“康大人,是時候該走了。二夫人說,只需您待一炷香的時間便好。”
“這就來。”康太醫(yī)起身收拾藥箱。
“您等等!”周瑭忽地蹦起來,“請問太醫(yī)伯伯,二表兄的瘋病可有療愈之法?”
薛成璧的眸子瞬間冷凝。
康太醫(yī)不想和朝臣的正室夫人交惡,只好哄他道:“先養(yǎng)好了傷,下回伯伯再來看你兄長,可好?”
周瑭抿唇搖頭,小揪揪搖來搖去。
“我有銀子可以付!一兩銀子,是我一個月的份例,可以請?zhí)t(yī)伯伯多留半刻鐘嗎?”
他牽住康太醫(yī)的衣角,才哭過的眼眸桃子似的微微紅腫,盈滿亮晶晶的懇求。
“不夠的話先欠著,我以后攢了銀子,再謝過伯伯!”
小娃娃玉雪可愛,康太醫(yī)想起自家小孫女,猶豫了。
“康大人,二夫人那邊還等著您回話呢。”門外蓮心催促道。
康太醫(yī)露出不忍的神色,抬步往外走。
薛成璧冷眼旁觀,未有任何挽留之意。
他怎么忘了?
周瑭已經(jīng)見識過他犯瘋病時的模樣,怎么可能不畏懼、不厭惡。
現(xiàn)在恐怕和其它人一樣,只想把瘋病、不——想把他這個瘋子,除之后快。
“求求您了,太醫(yī)伯伯,天下再沒有您這樣才識過人、仁心仁術(shù)的好郎中了!”
周瑭哽咽道。
“因為這病,二表兄日夜睡不著,眼睛都熬紅了,身上還總是受傷。她還不到九歲,也會累,會疼的啊!”
薛成璧猛地抬頭。
不是因為怕他。
……而是因為怕他疼?
康太醫(yī)的心像扔在滾油里煎,猶豫不決。
時間拖得久了,蓮心親自進來請人。
推門而入的一剎那,康太醫(yī)偶然間看到了門外的另一個身影。
康太醫(yī)只覺那身影分外眼熟:“那位娘子是……”
鄒姨娘見到他,臉色霎時間一白,掩著臉匆匆離開。
康太醫(yī)皺眉回憶半晌,忽地滿面震愕之色。
像是見到了一個不可能出現(xiàn)的人。
片刻間,康太醫(yī)似乎想了許多事。
最后他對蓮心拱手致歉,態(tài)度十分堅決:“我對貴府二公子身上的病癥頗有興趣,欲再滯留一二。有負夫人之望,診金會如數(shù)退還。”
峰回路轉(zhuǎn)。
這是怎么回事?周瑭驚喜又迷茫。
蓮心和鄒姨娘走后,康太醫(yī)怔愣了半晌才回過神。
他擦了額間的冷汗,再向薛成璧說話時,莫名多了幾分敬畏:“還請二公子詳述病發(fā)時的癥狀,越詳盡越好。”
周瑭高興得差點跳起來,笑容陽光燦爛:“多謝太醫(yī)伯伯!”
說著搬了小杌子坐好,準(zhǔn)備認真聆聽太醫(yī)的話,像個不放心崽崽看病的家長。
薛成璧看了他一眼:“你先出去。”
嗓音冰冷,不容拒絕。
他不想小孩知道那些可怖的病癥。
周瑭呆呆望著他,眼睫毛上綴著一顆淚珠,顯得無辜可憐。
薛成璧一頓,略微生硬地補上一句:“拿著杌子出去曬太陽……我一會兒出來找你。”
周瑭心里微暖,乖乖道:“好哦。”
一上午發(fā)生的事太多,暈血癥還沒好全。他又暈又累,沐浴在午后的暖陽里,靠在鄭嬤嬤腿邊,慢慢盹著了。
不知過了多久,陰影籠罩下來。
周瑭睜眼,發(fā)覺薛成璧正站在他面前。
“二表兄……我差點忘了告訴你。之前我不是因為害怕你才暈倒的。”
周瑭揉著眼睛,迷迷糊糊朝他一笑。
“我是因為暈血癥。”
“暈血癥?”薛成璧問。
在周瑭的娓娓道來聲中,折磨薛成璧多時的疑問終于有了解答。
暈血癥怕血,怕殺戮,正如那孩子恬靜柔軟的性情。
與他那暴戾恣睢、殺人見血的瘋病相比,天懸地隔。
——仿佛生來就是天敵。
“二表兄的病怎么樣?”周瑭問。
“病名‘狂癥’,發(fā)病時少眠多思,思維奔逸……”薛成璧頓了頓,“易喜易怒。”
聽起來很損害身體。
周瑭揪緊了衣擺:“那治愈方法呢?”
薛成璧沉默。
康太醫(yī)說,他從未見過治愈狂癥的病人。大多數(shù)病人都會被送到安濟坊,與其他瘋子囚禁在一起,直至在無休止的暴力斗毆中死亡。
針對狂癥的藥方仍在研制,其中許多藥材只有重金才能購得,副作用未知,療效微乎其微。
而且康太醫(yī)推測,他身上的瘋病,很可能不只狂癥一種。
希望極度渺茫。
逆著光,薛成璧眉宇間的陰翳濃郁不散。
一只小手輕輕握住了他的小指。
“別擔(dān)心呀。”
周瑭搖一搖他的手,笑容染了雪后暖洋洋的晴光。
“不管藥多苦,我都陪你一起,總有一天會好的!”
隔著繃帶,暖意絲縷蔓延。
薛成璧似是被燙到了,顫了顫,沒有抽離小指。
瘋病是他不幸的開始,他短暫地心存希望,然后日漸麻木,變得無所謂,甚至自暴自棄。
然而這一刻,曾經(jīng)泯滅的光亮在他心中重新燃起。
他想要治好瘋病,做一個“好人”。
因為孩子的期待,他也隱隱期待起了治愈的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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