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8 章
昨夜冬至。
李嬤嬤知會完薛成璧,走小路匆匆回到聽雪堂,解下了遮臉用的兜帽。
“老夫人,您為何要讓二公子親自來聽表姑娘的決定?”
“你覺得我多此一舉?”老夫人捧著手爐問。
“……是!
“二郎那孩子,雖身有殘缺,性子也暴戾,但自尊心極強。若他知道有人‘背叛’了他,定絕不再與那人相好。瑭兒粘他粘得緊,與其由我強行拆散他們,失了祖孫間的和氣,不如從二郎那邊,從根源就斷得一干二凈!
“老夫人英明!崩顙邒呔磁宓。
現在午后陽光正好,李嬤嬤站在廊下,暗中打量二公子的神色,只覺這事成了。
至于里頭那個小的——有誰能拒絕老夫人提出的優厚條件呢?
“我剛說的那些話,”老夫人問,“你到底答應不答應?”
室內有片刻安靜。
周瑭下座,在老夫人面前行跪拜大禮。
他第一次做這種事,動作有些生疏,但看得出很鄭重。
“多謝外祖母的好意!
周瑭抬起頭,眼神真摯。
“只是我要讓您失望了。”
屋外廊下,薛成璧的呼吸一瞬停滯。
老夫人撥弄茶盞的手微微一頓。
“我想聽你的理由!
“天性難改,即便我現在勉強答應了您,日后也一定會毀約!敝荑\笑道,“我不想撒謊,也不想讓外祖母日后后悔,所以不如現在就拒絕您!
老夫人端詳著他,沒有說話。
“多謝您這些天對我的照拂!
周瑭又磕一頭,不卑不亢地直起身。
“我走啦。”
望著他離去的背影,老夫人想起了他們前幾次的會面。
那個見到她就怕得瑟瑟發抖的小兔子,現在卻能為了自己的信念勇敢地駁斥她。
是什么給了這孩子勇氣?
一走出老夫人的屋子,周瑭就像只被扎破的氣球,“嗞”地泄了氣,變成了一只癟團子。
當時他都嚇懵了,回答老夫人的那些話根本沒過腦子。
不過即便再來一次,周瑭也會毫不猶豫地拒絕。
他怎么可能不獨立要強、讀書習武?
他怎么可能一輩子都裝成小娘子、然后規矩嫁人?
更何況,他怎么可能對主角所受的一切苦難都冷眼旁觀呢。
周瑭心臟緊張得咚咚直跳,他埋在鄭嬤嬤的衣擺間,才覺溫暖踏實了不少。
“……老夫人!不好了老夫人!我家姑娘她……”
聽雪堂外忽然傳出婢女驚慌的呼喊聲。
“是二表姐身邊的春桃!敝荑┻B忙出去看。
春桃鬢發散亂,一瘸一拐地跑過來,裙擺染了血跡,右腳踝有尖牙咬出的血洞。
“快帶人去救救二姑娘!”她見了周瑭如見了救星,“惡犬追咬雪奴,姑娘想保護貓兒,就被惡犬圍住了!那些惡犬簡直瘋了,是見了人就咬!”
“她在哪?”
“在鑒湖花廳!”
周瑭回身囑咐鄭嬤嬤:“嬤嬤扶春桃姐姐去和老夫人稟明此事,多帶些身強力壯的家仆和打犬用具去鑒湖。”
“春桃姐姐,你的傷口一定要趕緊沖洗清潔。”他道,“你別怕,我現在就趕過去!”
不及旁人反應,周瑭便運起輕功,腳不點地地飛跑而去。
留下春桃和守院子的一干婢女目瞪口呆。
“這孩子,真讓人放心不下!编崑邒邠嵝目冢按禾夜媚,我們快進去吧?”
在幾座院落里,聽雪堂離鑒湖最近。
周瑭趕到的時候,花廳里瓷瓶桌幾翻到一片,獵犬們圍著一棵梨樹嘶吼,時不時跳起來,撕扯從梨樹上垂下來的衣擺。
一個小婢女抱著貓兒驚恐地躲在梨樹上,卻不是薛萌。
“二娘呢?”周瑭在房檐上遙遙問她。
小婢女啜泣:“姑娘她逃去湖上,結果冰面突然裂開,她就…她就掉進湖里去了!”
周瑭心里一涼。
“很快就有人來了,你先再撐一下,我先去找你家姑娘!”
鑒湖援引活水,即便冬日里湖面結冰,冰層也不會很厚,尤其湖心的冰面尤為脆弱。
湖心有一處裂開的冰窟窿,薛萌臉色蒼白,上半身趴在冰面上,下半身沒在湖水里。冰面光滑,她一個人怎么也爬不上來。
她馬上就要撐不住了,胳膊不住顫抖,正在慢慢往水里滑落。
不遠處有個婢女想過去拉她,然而往前走一步,冰面就裂開了道道細紋,再走半步就會塌陷。
“別過來!”薛萌哆哆嗦嗦地喊,“你我都不會游水,我一個就夠了,犯不著把你也害了!”
婢女絕望得直抹眼淚。
薛萌瞟見了趕過來的周瑭:“走開,這里危險!”
周瑭不說話,利落地脫下棉襖綿裙,小心地趴下來匍匐在冰面上,往薛萌的方向爬。
“二表姐別怕,”他的笑容讓人安心,“我身量輕,壓不塌冰面。而且我會水,即便我們都掉下去也能游上來!”
薛萌哽咽了一聲,眼中盈滿淚光。
他們之間的距離越來越近,還有一尺時,周瑭屏住呼吸,伸出了小手,與薛萌的手緊緊相握。
周瑭拽住她,齊心協力慢慢往冰面上拖。
可就在薛萌最后那條腿攀上冰面的一剎那,冰層轟然崩塌!
冰冷刺骨的湖水瞬間吞噬了兩個孩子,周瑭緊緊抓住薛萌,把她扛在自己的肩膀上,使勁向上游動。
可薛萌不會水,她太恐懼了,本能地手腳揮舞,劇烈掙扎。
周瑭忘了自己用的是五歲小娃娃的身軀,拼盡了全身力氣,也拉不起驚慌失措的薛萌。
他手腳凍得僵冷,漸漸下沉。
最后一口空氣流逝。
就在這時,一個小少年猛然扎入湖水中。
漆黑的湖底卷入了碎銀似的氣泡,混亂中,小少年一胳膊抱住周瑭,一手提起薛萌的衣領,攪動雙腿,迅速上浮。
嘩啦一聲,他們一同破出水面。
小少年護住兩個孩子,用自己后背開拓那些無法承重的薄冰。
到了冰層厚實的地方,小少年把他們先推上去,自己則重新扎入湖水中。
冰面上,薛萌不斷嗆咳出水,小婢女手忙腳亂地解下自己的棉衣,捂在自家姑娘身上。
薛萌艱難地指周瑭,要給他也穿衣服。
周瑭卻焦急地望著無人的湖面。
“那個救我們的人怎么不見了?”
風聲拂過,周瑭忽覺自己被凌空抱起,然后落入了一個非常溫暖的、毛絨絨的懷抱。
老夫人把孩子裹進自己的毛裘大氅里,如一只掠過水面的大黑燕子般,幾個起落便掠回岸邊。
“水里還有人,救上我們來的人好像是二表兄!”周瑭紅著眼眶揪她的大氅,“她還沒浮上來,外祖母,您快去看看她吧!”
老夫人頓了頓,脫下毛裘大氅裹在小孩身上,便要折返去湖心。
這時,一個人影從湖面拔出,薛成璧游到冰窟窿的另一邊,上了岸。
他只著一身單衣單褲,輕薄的布料緊貼肌膚,勾勒出少年人青稚勁瘦的輪廓。
水珠晶瑩地順著下頜線滑落,膚色蒼白,更顯眉目深邃如畫。
他孤身一人站在那里,隔著一池湖水,遠遠向周瑭望了一眼。
這一眼似乎只為確認孩子是否安好,確認之后,薛成璧便背過了身,不想讓任何人知道自己是誰。
老夫人三言兩語安頓好了鑒湖這邊,便前往花廳去和家仆們一起整治惡犬。
不一會兒功夫,湖岸邊陸陸續續聚集了許多人,丫頭婆子們又送手爐又送棉襖,對兩個落水的孩子噓寒問暖,也隔著周瑭討好老夫人。
薛成璧救了人,卻連一襲暖身的薄毯都沒有。
周瑭擠開人群,把又大又笨重的大氅團一團抱在懷里,長長的氅尾還拖曳了一截在地上,磕磕絆絆地向薛成璧跑去。
薛成璧加快了離開的腳步。
“等下、女孩子不能受涼啊!”
周瑭跑得急,還差幾步追上的時候,“哎呀”一聲,被毛裘大氅絆了一跤。
薛成璧聽到驚呼,回身想接住他。
卻被周瑭拋出去的大氅兜頭罩住,一大一小兩個孩子全都被籠罩在了大氅下,摔在了一起。
周瑭率先從毛絨絨里冒出腦袋。
他看到仍在大氅下掙扎的薛成璧,眼睛彎了彎,故意按住大氅的邊角,不許他逃跑。
薛成璧好不容易探出了頭,薄唇緊抿,顯得很兇。
“別胡鬧。”他低聲道,“你不能和我待在一處。”
周瑭望著他,忽然噗嗤一笑。
薛成璧努力板起臉,想再嚴厲些,再疏遠些,好把小孩趕走。
“你不明白嗎?離我太近,別人看到了,會說你也是瘋子,是怪人,你也會受傷——”
他壓下焦躁,頓了頓,忍不住問:“你笑什么?”
周瑭笑著指了指他的頭發。
薛成璧總是一絲不茍的墨發翹起了兩撮,還很對稱,像一對呆呆的狼耳朵。
周瑭笑盈盈道:“二表兄那么可愛,為什么總要裝作很兇呢?”
薛成璧僵住。
兇巴巴的臉繃不住了,耳尖隱隱泛紅,又要硬忍著,表情很怪。
他索性埋進毛裘大氅,把自己整個藏起來。
這樣別人看不到他了。
周瑭的笑漸漸淡了下來。
他望著大氅下的小少年,那么努力地減少著存在感,只為不牽連到他。
他仿佛看到了薛成璧內心深處,那個因為病癥而自卑的孩子。
周瑭想了想,抱著膝蓋道:“其實今天我特別害怕!
薛成璧不解。
“既然怕,那為什么還要拒絕…還要救人?”他攥緊拳,“你有沒有想過,他根本不值得你冒險!
“不值得嗎?”周瑭歪頭。
他全身都裹在毛裘里,只留一張凍得雪白的小臉。
“我被惡犬追咬的時候,害怕得心臟都快蹦出來的時候,是二表兄好心救了我。”
“所以當我的親人遇到危險,我就想起了二表兄!
“我想像你一樣勇敢,想把你的好心傳遞下去!
周瑭淺淺笑了。
“所以,是很值當的呀!
薛成璧瞳孔縮緊。
是他給了周瑭勇氣嗎?
心里磨過沉甸甸的鈍痛感。
“我可不是因為好心!毖Τ设档吐暤。
那是因為什么?
……對了,是因為償還。
這樣一個簡單淺顯的問題,薛成璧竟猶疑了一小會兒才回答上來。
老夫人行事雷厲風行,沒過多久就處理完了騷亂。
周瑭、薛萌還有那幾個受傷受驚的婢女,都被妥善地安頓在聽雪堂里取暖壓驚。
讓人驚訝的是,永遠被冷落遺忘的薛成璧,也被老夫人特別囑咐,請進了聽雪堂里安歇。
鄭嬤嬤捧著一碗驅寒的姜湯,一勺勺喂給周瑭。
姜湯辛辣,周瑭吞咽得艱難。可是抬頭一看,對面薛成璧一口氣就喝光了姜湯,周瑭頓時鼓起勇氣,自己抱過姜湯碗,咬著牙灌下了湯水。
家仆來報,說在鑒湖花廳鬧事的八條惡犬已伏誅。
“二房里其余的也一并打死、燒掉。”老夫人嗓音沉緩,“以后府里不得再大規模飼養獵犬!
家仆領命而去。
片刻后他再回來,衣角已沾了血跡。
“二房豢養的共計六十九條獵犬已全部處理完畢。只是三公子起初攔著不讓,后來又要摔鞭子傷人,二夫人也鬧得哭天搶地。小人們實在難辦!
老夫人怒極,狠狠一拍鎮尺。
“縱惡犬咬傷婢女,害他兩個妹妹冬日落湖,還嫌他惹的事不夠多么?!”
“尋死覓活,呵,”她冷笑一聲,“速速把薛環那個不肖子孫提過來!”
就在這時,一名仆婦小步跑來,附在老夫人耳邊道:“二爺剛下朝,就怒氣沖沖地向這邊來了,許是聽說了府里發生的事。”
話音未落,薛二爺一身朱紅官服,大步搶進屋來。
進屋就是重重一拜:“孩兒不孝,沒管束好兒子,讓母親受驚了!
老夫人示意他起來。
薛二爺直起身,抬眼看到薛成璧,神色瞬間變得猙獰兇惡。
“孽畜!”
他指著薛成璧的鼻子,胡亂抓起一只茶盞就要砸過去。
“當初就不該讓你們母子入府,否則還輪得到你四處發癲、驚擾女眷?我這就叫人牙子來把你們發賣了!”
周瑭驚呆了。
薛二爺是來興師問罪的沒錯——可怎么是找主角興師問罪?
這也太黑白不分了吧?
周瑭剛氣哼哼地蹦起來,老夫人便揚起鎮尺,把桌案拍得砰砰作響。
“反了天了!”她嗓門比二爺還洪亮。
“如果不是二郎果斷跳湖救人,府里兩個孩子早就沉在湖里凍死、淹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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