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晉第章 江第章 首第章 發第章 正第章 版
六月, 晨曦未及窺檐,坊道上便蒸起了溫熱的暑氣。京郊綠麥隨夏風而熟,幾場雨后,枝頭青梅染了微黃。
周瑭抱著小猞猁, 坐上了離京的車馬。
老夫人或許還在盛怒之中, 并未替他送行。但短短幾日內, 她替他操勞張羅,足足備下了十車吃穿用度之物,比他們前年回平盧老家時的陣仗還大。
周瑭卷起竹簾,趴在車窗邊, 向侯府的方向回望。
“已經開始想她了?”薛成璧驅馬出現在他的視野里。
周瑭啞啞嘟囔“也不知外祖母能不能照顧好自己。”
……老夫人恐怕也是這么想周瑭的。
薛成璧笑了笑,道“過年我們回來看她。”
“嗯!”周瑭握拳。
此行他們名義上是因為周瑭身體有恙、離京靜養,實則是為了藏起他最容易露餡的嗓子。
知曉他是男子之后, 老夫人自然不可能再強求他嫁娶, 只盼他能平平安安活過這一生。
那日,老夫人從鄭嬤嬤口中逼問出了周瑭真正的生辰八字,她思慮半晌, 突然神色大駭,竟昏厥了小半個時辰才悠悠醒轉。
醒來后,便如薛沄一般,嚴令他們不許再告訴第三人, 即便是薛成璧。
老夫人似乎是明白了什么——可周瑭還是不明白, 自己的生辰與男扮女裝有何干系。
“哥哥可知道, ”周瑭趴在窗沿上問, “十四年前的驚蟄那日, 有什么異常的事發生么?”
那日是他真正的誕辰。
車廂里, 鄭嬤嬤不贊同地朝他搖頭。
周瑭卻知薛成璧過目不忘, 博聞多智,若想得知一份如此久遠的情報,只能問他。
薛成璧回憶了一下,復述道“庚子年二月十二,天降異象,西南方雷電晦冥,如鳴戰鼓,電光若有蛟龍生焉。京中三名新生男嬰受驚于天雷,肝膽俱裂而亡。平盧的縣衙也有類似記載。”
“這些哥哥都是從哪里知道的?”周瑭訝然問。
“司天監、大理寺,還有平盧縣衙府的卷宗。”薛成璧輕描淡寫,“閑來無事,便去看了看。”
各府卷宗可不是想看就能看的,他有時借禁軍府職務之名,光明正大地看。有時夤夜離府,用那身周瑭教出來的輕功,不被人察覺地看。
八年過去,都城里除了司天□□地和皇宮大內等少數幾處以外都被他翻了個遍,通過那些浩繁如海的卷佚,他幾乎掌握了大虞開國以來的全部訊息。
雖不在朝,卻對各部文武官員乃至其祖上五代的訊息了如指掌。
這些事,薛成璧明知有違律法,卻并不想隱瞞周瑭。
有時候“好人”的面具帶久了,他也忍不住想向周瑭袒露出一點真實的自己。
薛成璧側眸細細觀察周瑭的神色,卻見周瑭一只眼瞇起,另一只眼半睜著,似是在對他做鬼臉。
“這是何意?”薛成璧挑眉。
周瑭一本正經“我在‘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薛成璧“……”
他以拳抵唇,忍不住笑了一聲。
周瑭開始思索他剛才復述的卷宗記載。
“驚蟄時節,打雷也算稀松平常。什么天降異象?指不定司天監為了交圣上的功課,所以才糊弄點什么蒙混過關。”
天文學還有幾分道理,但《奸臣》里的司天監主要由一位名叫無定上師的人把持,他信奉異域傳來的烏坦神教,那些神神鬼鬼的東西,周瑭是半分都不信。
再加之,八年前那個害公主泡滾水的神婆也信奉烏坦神教,周瑭就更對他們沒有好感了。
“京里新誕生的男嬰被雷聲驚嚇至夭折?”周瑭雙手托腮,“這個我就想不通了……這真的不是司天監為了證明天降異象所捏造出的謠言嗎?”
薛成璧道“或許不是。男嬰夭折的記載來自于大理寺卷宗,而司天監口中的天降異象,預兆了長慶公主的誕生。”
“熹妃之女長慶公主的誕辰,就是十四年前的驚蟄。”
“啊。”周瑭很是意外。
原來宮里有另一位小公主,和他是同年同月同日誕生的啊。
他回憶了一下書里的長慶公主。
聽說她的母親熹妃在誕下她之后不久便失心瘋了,當今圣上為此很是憐愛于她。長慶公主為了報答父母的養育之恩,立誓終身不嫁,常侍熹妃與圣上左右。
“這么聽起來,庚子年的驚蟄是個很吉祥的日子啊。那為何我……”
什么雷電晦冥、蛟龍生焉,明明是吉兆,為何他真正的誕辰與性別要被藏起來呢?
周瑭手指撥弄著車窗邊的彩穗想。
薛城璧望著他,心中亦若有所思。
他沒有提及,司天監和大理寺里有關庚子年驚蟄那日的卷宗,都有被篡改過的痕跡。
真相被隱藏。
……而周瑭身上的秘密,似乎也缺少了最重要的一環。
他們的目的地是京郊一處避暑山莊,山莊名為翠雨居,是老夫人從娘家帶來的嫁妝,聽說是前朝她曾祖父的父親曾經靜心潛修的地方。
除了老夫人以外,其他所有人都不知道太行山中竟還有這么一處幽靜的居所。加之他們離京時走得悄無聲息,就算是老侯爺想找,也找不到他們。
倒是一處極佳的藏身之所。
翠雨居只有三進院落,主屋兩間,兩側各有耳房一間,還設有書齋和亭臺。雖不比侯府雍容深廣,卻也玲瓏別致,疏密合度。
美中不足的是太久沒人住過,早已成了蟲蟻走獸的居所。
而周瑭,最怕蟲子了。
他小心翼翼地避開地上的蟲蟻,剛一推開前院的門,就嚇得一蹦三尺高。
周瑭奪路狂奔跳出了院子,像只被惡狼追逐慌不擇路的小兔子,一頭撞進了薛成璧懷里。
可惜,似乎是撞進了另一頭惡狼的懷里。
薛成璧垂眸,望著貼在他胸口瑟瑟發抖的少年,眸光微動。
“怎么了?”他語聲溫和。
“有蜘…蜘蛛,眼珠子那么大,朝我臉上撲過來……”
周瑭從未見過那么大的蜘蛛,他耳聰目明,那蜘蛛的八只單眼和螯肢上的剛毛都看得清清楚楚。
他被沖擊得靈魂出竅,連話都說不清楚了,渾然不知薛成璧的手正慢慢攬向他背后。
然而,當指尖落在周瑭背后的一剎那,周瑭突然猛的跳了起來,臉蛋煞白,看向他的眼神滿是不可置信。
薛成璧薄唇微抿。
他觸電般抽回了手,緊攥起來,背在身后。
“我……”
他剛欲解釋,卻見周瑭嘴唇顫抖,滿眼無助“癢……好像…蜘蛛爬進衣服里了……背后癢……完了……”
——原來是把他的手當成了蜘蛛。
薛成璧神色略松,道“我看看。”
他本意是想讓周瑭轉過身,卻見周瑭哆嗦著手狂扒領口,竟要當場脫掉衣服。
薛成璧呼吸一滯。
眼看著就要露出那兩節秀氣的鎖骨,他連忙別開視線,按住周瑭扒衣服的手,將領口拉回原位。
“我是說,看你背后。”
嚇傻了的周瑭點點頭,背過身。
然后又執拗地繼續開始扯腰帶要脫衣。
薛成璧無奈,隔著衣衫,在他空無一物的背后輕彈一下。
“好了。蜘蛛已經不在了。”
“……真的嗎?”周瑭呆呆道。
“嗯。我把它放到草葉上去了,”薛成璧面不改色,“你可想確認一下?”
“不、不了。”
周瑭炸起的毛慢慢平順下來。
被蜘蛛嚇飛的魂魄重新歸位,記憶回檔,剛才他在公主面前脫衣服的變態行徑沖進了腦海。
周瑭頓時從脖子燒到了耳根。
他熱氣騰騰地低下頭,只能看到烏黑的發頂,四下張望,似是在尋找什么。
“在找什么?”薛成璧問。
周瑭小聲“在找個地縫鉆進去。”
薛成璧“……”
周瑭悲憤“與其這樣,還不如讓我繼續和蜘蛛一起呆著呢。”
他抬起頭,眼淚汪汪“我真的不是想在你面前耍流氓……”
“嗯,我知道。”薛成璧淡淡道,“你只是太怕了。”
周瑭松了口氣。
又有點疑惑。
怎么聽起來,公主語氣里還有一絲失落?
他們用了五日補上房頂漏雨的破洞,驅趕了來此筑巢做窩的蟲蟻走獸,又用了五日,將馬車里的用品全部搬上山,歸置在翠雨居里。
翠雨居比侯府更安靜。
隨行而來的除了鄭嬤嬤以外,只有兩名靠得住的聾啞老仆。薛成璧沉默寡言,若周瑭不在,翠雨居里整日只有書卷翻動聲與刀風聲。
但周瑭半點都不覺寂寞。
盛夏的山中滿是蟲鳴鳥叫,他坐在薛成璧身旁看書,慢慢困倦了,臉蛋不自覺地挨在薛成璧肩頭,臉頰壓出一個軟軟的肉坑。
為著這若有似無的柔軟,薛成璧能屏息靜氣,一動不動直坐到翌日清晨。
早間周瑭醒來,摸到壓麻的臉蛋,迷糊道“昨晚是不是有人揍了我一拳?”
薛成璧正起身,他被壓了整宿之后腿麻身僵,聞言踉蹌了一下。
周瑭揉了揉眼睛,小聲嘟囔“這人可真厲害,連哥哥也被揍得一瘸一拐了。”
薛成璧“……”
不看書的時候,周瑭便山上山下地瘋玩,有時蹲在猞猁旁邊學它嗷嗷叫,有時混在羚群鹿群中嬉鬧。
薛成璧不擔心他的安全。
他已查看過了,這片山里最兇猛的野獸不過是豹子和野豬,蟲蛇也都是無毒的。論打架,整片山里的猛獸都打不過周瑭,少年是妥妥的山大王。
在這里,周瑭能盡情釋放自己的天性,想穿什么就穿什么,也不必遵守繁文縟節,如同游魚入水般怡然自樂。
就這么無拘無束、無憂無慮地瘋跑了整個暑日,周瑭的個頭躥得飛快。
他本來身高只到薛成璧的胸口,沒幾個月便長高到了脖頸,再踮踮腳、跳一跳,幾乎就要和薛成璧一般高了。
成長中的周瑭每天都很高興。
暑日的烈陽將滿山蒼翠焚作金紅的顏色。一場冷雨過后,樹葉瑟瑟飄落,翠雨居悄無聲息地迎來了秋日。
薛成璧的斷骨已徹底康復,待到鄉試,便能與其他學子一樣,以右手持筆作答。
秋闈之期一日日臨近,薛成璧如往常般泰然自若,溫書之余,還會經常下山給周瑭買肘子糕點、玩物話本之類供他玩樂。
周瑭倒是急得像只陀螺。
秋闈前夕,他第九十九次檢查好了薛成璧帶去貢院里的一應物什,只覺萬事俱備,只欠東風。
鄭嬤嬤遠遠看到周瑭背著魚竿往后山跑,問道“小公子這是去做什么?”
周瑭歪歪斜斜頂著草帽,從灌木林間探出頭“我去捉魚燒給哥哥吃,討個好兆頭。”
后山背陰處有一泓寒潭,潭水一年四季都冰冷寒涼,寒潭里的魚生長緩慢,肉質緊實細膩,是太行山里不可多得的美味。
親自捕捉烹飪,也算一片心意。
鄭嬤嬤同意了,只囑咐道“在岸上釣魚便好,別游水。寒潭水冷,小心招惹了風寒。”
周瑭遙遙應了一聲。
待他的身影消失不見,鄭嬤嬤才疑惑自語“旁人科舉前吃狀元糕、三元及第粥,小公子為何要做魚吃?”
周瑭捉魚當然有他自己的心意。
他將帶餌的魚鉤拋入寒潭中,在潭邊亂石灘上找了一塊巖石靠著,靜靜等待。
半晌過去,魚沒有上鉤的跡象,然而群山環繞間,頭頂的小片湛藍天空卻漸漸灰暗低沉,飄來遠方的陰云。
要下雨了。
周瑭被冷風吹得一抖,心焦不已。
從翠雨居出山進城趕考,需要兩三個時辰的路程。薛成璧不愿留宿客棧,本來預備今夜啟程。
但這雨一下,趕路所要的時間變長,薛成璧就必須提早啟程。
再釣不上魚,說不準哥哥就要走了!
周瑭正著急,忽然間魚竿末端連接的細線一顫。
有魚上鉤了。
周瑭連忙收桿,正要把咬鉤的魚兒釣出水面,忽然間,魚竿另一頭猛地傳來一股巨力,周瑭不防,腳下被亂石一絆,連人帶竿被扯得摔進了寒潭里。
撲通一聲,冰冷刺骨的潭水從四面八方裹挾了他。
他在潭水里睜開眼,看到一只大鱉慢悠悠游過,鱉嘴里正嚼著他釣來的魚。
周瑭才知道,這只大鱉不但搶走了他釣的魚,還順便搶走了他的魚鉤和魚竿,把他拽下水里。
他一陣好笑,噗噗吐出許多氣泡。
周瑭看向潭水深處,魚兒游動間,肚皮的鱗片閃過隱約銀光。
再釣新魚就來不及了,反正自己也已經沾了水,不如就速戰速決直接捉吧。
他忍著寒意,矯健地游向魚群。
太行山上陰云密布,大顆大顆的雨水砸落在寒潭上。
周瑭破出水面,將懷中的兩條銀魚扔進魚簍。他打了個噴嚏,嘴唇已因寒冷而發白發顫。
寒潭冷,外面的風雨也好不到哪去,凍得他瑟瑟顫抖。草鞋不知漂去哪里了,周瑭趕時間,來不及找,便深一腳淺一腳往翠雨居的方向走。
暴雨來得急,雨水沖刷下土石稀松,平日里牢靠的落腳處隨時都可能崩塌。
周瑭手腳并用,小心地攀著樹枝,忽然一腳踩空,手中樹枝也應聲折斷。
驚呼還沒出口,手臂便被牢牢握住。
暴雨中,薛成璧只戴了一頂斗笠,瞳仁暗沉,臉色蒼白帶著戾色。
抓到周瑭之后,那幾乎可怖的神情才略有松動。
薛成璧把周瑭提到了安全的地方。有一會兒,他就這么緊鎖著周瑭的手臂,定定注視著他。
少年被雨澆透了,腦袋頂上落了片黃葉,一縷烏發貼在唇邊,更顯唇色青白。他已渾身狼狽,若薛成璧剛才沒有出現,周瑭就那么順著泥流摔下去,不知會有多慘。
薛成璧眉峰緊鎖。
“讓哥哥擔心了。”周瑭歉然地低下頭,又因為見到他而高興,忍不住咧嘴,粲然一笑。
因為這個發自內心的笑,薛成璧口中斥責的話語一滯。
他皺了皺眉,這才察覺周瑭的手指尖正吃痛地蜷起。
他手勁太大,周瑭定然被他抓得很疼,卻一點都不曾表露,也未掙扎。
薛成璧松開他的手,無聲長呼一口氣,背過身單膝蹲下。
“上來。”
這是要背他的意思。
周瑭一愣,不好意思道“哥哥以為我剛才崴腳了嗎?沒有哦,我好好的呢,可以自己走……”
“上來。”
這回口吻添了肅冷。
周瑭知道他不會說第三次了——第三次恐怕會直接動手。
于是周瑭噤聲,乖乖靠過去,伏在薛成璧背上。
“環住脖子。”薛成璧道。
“哦。”
周瑭不好意思觸碰公主,剛小心翼翼地搭上他的肩,膝彎便被一雙大手撈起,身形搖晃間,周瑭什么也顧不得了,連忙摟緊薛成璧的頸項。
二人的衣衫早已被雨水淋濕,薛成璧肩膀結實寬闊,肩頸的肌肉隨著動作而起伏,隔著幾層濕衣,隆起時如活物般觸碰到周瑭,散發著某種雄性猛獸般的氣息。
周瑭心里莫名一悸。
他不習慣地躲了躲,下一瞬又因顛簸而主動扒緊薛成璧的后背,與之緊密相貼。
暴雨下,黑漆漆的森林里,一切都是冰涼的、濕漉漉的,唯有從對方的身體,才能汲取到一絲溫度。
就連挽在他膝彎間那向來冰冷的手掌,也在摩擦間生出了絲縷溫暖。
不知不覺間,周瑭被凍得冰涼的肌膚,也泛起了些許熱意,熱得他神志昏沉。
回到翠雨居,鄭嬤嬤往他滾燙的前額上一摸,才知那熱意不是錯覺。
又是游冰水又是淋雨,周瑭的熱癥來勢洶洶。
剛把他安頓上床榻,周瑭便掀開被子下來,想取他背回來的魚簍。
“做什么?”薛成璧道,“想要什么我幫你拿。”
周瑭吸了一下鼻子“我想給哥哥煲魚湯吃。”
“病成這樣,煲什么魚湯?”鄭嬤嬤惱道,“也怪我,就不該許你去釣魚。誰知道老天爺說翻臉就翻臉,晨起天還是晴的,這么一會兒竟下起暴雨來。”
周瑭央求“那嬤嬤可不可以幫我煲湯……”
“我還要照看你,哪還顧得上。”鄭嬤嬤道。
薛成璧見他神色低落,道“人我來照顧。您去忙吧。”
鄭嬤嬤不贊同道“明日便是秋闈了,這小祖宗身子骨好,風寒事小,二公子科考事大,怎能耽誤了二公子溫書趕考?”
薛成璧不緊不慢道“不耽誤。用過午飯我便啟程。”
鄭嬤嬤一嘆。
明日便是秋闈,這段時間所有學子都在抓緊時間溫書,能多看一行是一行,恨不得整個人鉆進書卷里去。
也只有薛成璧,事事以周瑭為先,科舉功名都成了次要的。
只可惜……
鄭嬤嬤又是一嘆,殺魚煲湯、準備午飯去了。
薛成璧煎上了治風寒的藥,回到榻邊,見周瑭半睜著眼睛,迷迷糊糊地望他,蓋在被窩下的腳丫不自在地動了動。
這么一個小動作薛成璧便看了出來“腳上有傷?我看看。”
周瑭含混地“唔”了一聲,不好意思道“待會讓嬤嬤來處理吧。”
“我說了要照顧你。”薛成璧道。
他觸向被角,見周瑭只是臉紅,沒有表現出明確的抗拒,才慢慢掀起了被子。
周瑭的草鞋隨他一起掉進寒潭里去了,他赤足走了一段路,雖然小心地避開了樹枝,卻還是被石子硌出了細小的傷痕。
薛成璧眉頭越皺越緊。
“怎么這么不小心?”
“當時滿心里想著趕回來,覺不出疼,生怕雨路難行,你就這么離開了……”周瑭帶著鼻音的嗓子軟綿綿的,“結果你沒走,還來后山找我。”
他抱著被子笑“哥哥真好。”
薛成璧眉宇微動,手上依舊很穩,輕輕挑出了周瑭足心里的一根木刺。
周瑭不自覺瑟縮了一下。
指頭蜷起,珠圓玉潤地可愛。
薛成璧只瞥了一眼,便收回視線,心無旁騖地給他的傷口上藥。
“你不想我離開?”他忽問。
周瑭本能點頭,很依賴地道“嗯。”
隨即他意識到自己像個離不開大人的小屁孩,臉上赧然,使勁搖頭“——不是不是!科舉是哥哥的正事,我當然不想壞你的正事。就是如果哥哥沒吃到我親手捉的魚,我的祝福沒有傳達到的話,會覺得有點遺憾,嗯,就一點點。”
薛成璧道“做些狀元粥便罷了,為何親自下水捉魚?”
“哥哥本來就能狀元及第,不吃粥也無妨。”周瑭道,“倒是聽說考試艱辛,整整三日關在小黑屋里奮筆疾書,許多學子出來都要瘦一大圈。‘魚’通‘余’,我想哥哥能快快答完卷子,有許多空余的時間用來睡大覺。”
薛成璧頓了頓,驀然笑了。
周瑭很少能見他笑得這么好看,知道他是真的愉悅,高興之余,又有些著惱“睡大覺聽起來很好笑嗎?”
薛成璧不置可否,只替他蓋上被子,淺笑道“很像是來自你的祝福。”
午飯時,他其它飯食用的少,只有那兩尾周瑭捕來的冷水魚,吃得干干凈凈。
周瑭心滿意足了。
用過飯食,又因為發熱和傷寒藥,他開始上下眼皮子打架。
少年窩在被子里發困,嘴里還不停叮囑“東西都已經備好在車上了,第一個箱子是衣物,褥子要鋪上,護膝記得用第二個箱子是文墨第三個是藥品……”
“睡吧。”薛成璧輕聲道,“我不走,陪著你。”
周瑭的理智知道他這回真的必須走了,說“陪他”定是在口頭上安撫他。
但莫名地,感情上他很信任薛成璧,所以這樣的許諾讓他很安心。
周瑭闔上了眼。
半晌后,鄭嬤嬤低聲道“薛二公子,是時候啟程了。”
薛成璧坐在周瑭榻邊“再過兩個時辰,等他睡熟了再走。”
“那路上的時間就不夠了。”鄭嬤嬤道,“二公子不怕延誤了科考?”
薛成璧的眸光不曾離開周瑭“車馬笨重,耗時長。但如果我單人單騎去,也還來得及。”
馬車能避雨、能載貨,坐在馬車里還能溫書、休憩。既有車馬,誰愿意晝夜不眠地騎馬趕考,還澆上一頭冷冰冰的雨水?
然而薛成璧說得輕描淡寫。
就只為了等周瑭熟睡?
鄭嬤嬤愕然“二公子何至于此?”
“周瑭不想我離開,我就多陪陪她。”薛成璧淡聲道,“能陪多久是多久。”
是的,就只是為了多陪一會兒周瑭。
鄭嬤嬤訥訥張了張嘴,又閉緊。
薛二公子對小公子實在是太好了。
好到鄭嬤嬤背后發了白毛汗。
她想,薛二公子定是存了娶妻的心思,才如此掏心挖肺地對周瑭好。
若有朝一日薛二公子得知小公子性別作假,又遭欺騙,又失了夫人,以薛二公子的性子,不知會做出怎樣瘋狂的舉動。
鄭嬤嬤本不想打擾他們休息,想到此念卻如同被下了定身咒般,定在屋角不敢離開。
唯恐稍一離開,薛成璧便會發覺周瑭的性別,從而惹出什么滔天禍事。
她這般模樣,倒仿佛在監視薛成璧一般——監視薛成璧,免得他對周瑭動手動腳。
薛成璧眸中劃過懨戾“您可是信不過我?”
鄭嬤嬤看著這兩個孩子長大,薛二公子雖偶有陰鷙瘋狂,但對周瑭最是尊重愛護,絕不會趁病輕薄。
既不會脫衣,當然也就發現不了周瑭是男子。
鄭嬤嬤暗罵自己糊涂,想起暴雨來襲倉房又要漏水,帶著歉意連連告退。
她走后,薛成璧靜靜凝望周瑭睡顏半晌,又拿起昨日還未參悟透的兵書,開始閱讀沉思。
床榻很寬敞,足以睡下四五個人。薛成璧索性便靠坐在榻上看書,離周瑭還隔著兩尺之遙,很安全的距離。
周瑭今日睡相格外不佳,鬧騰得很,抱著一團被子不知在做什么,還在模模糊糊小聲說夢話。
薛成璧聽不清他說了什么,只見少年臉蛋緋紅,以為是熱癥所致,便想替他蓋好被子。
他輕輕走了周瑭懷里抱的被子團,誰料下一刻,周瑭竟一個翻身,反而抱住了他的腰身。
薛成璧一滯。
他應當離開,然而周瑭手腳并用死死纏住他,如同一只小八爪魚終于找到了最心愛的瓶子,興奮地想把自己的小觸腕往瓶口里塞。
甚至還有一只小觸腕,爬上了對方的胸膛。
薛成璧墨眉蹙了蹙。
他倒不是怕被占便宜。
但他怕,若明日周瑭醒來想起這件事,或許會羞赧自責到汪汪大哭。
“姐姐……”周瑭低喃。
少年臉蛋桃花蒸酒般酡紅,極近的距離下,每一根睫羽都纖毫畢現,毛絨絨的惹人心癢。
似乎那酡紅不全是熱癥。
似乎和平時的周瑭不同,勾起人一絲奇異的心緒來。
薛成璧未經人事,對氣氛略有所覺,卻并不知道是什么。
有什么東西蹭到了他的腿。
周瑭輕顫一下,終于安靜下來,就這么饜足地抱著薛成璧呼呼大睡。
薛成璧僵硬半晌,才探向剛才被蹭到的地方。
觸手一小片濕潤。
嗅了嗅指尖,濡濕微腥。
他猛然怔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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