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得舅哥詢問，石進(jìn)終于是回過了神，不等大哥石召說話，努力穩(wěn)住聲音向陳文華講述了事情的詳細(xì)經(jīng)過。

        陳文華以為妹子定是在婆家受了氣，才尋了短見，他如今是恨透了石家人。他們本次前來其實懷著兩個目的：一是吊喪；二是想要石家給一個說法——妹子不可能大好的年華在婆家白死了。

        下午石召帶著海娃跪門報喪時，陳文華感覺如五雷轟頂，一時沒有回過神來。且爹娘聽得女兒沒了，哭得昏死過去幾回，陳文華忙著搶救，也沒時間多想什么。還是多虧媳婦操持著，帶領(lǐng)著石家人走訪了河西村的幾家本家報喪，一直到把他們送回。

        待到傍晚幾家人在他家聚集，準(zhǔn)備起身趕來石梁村時，陳文華才如夢初醒般突然瘋了似的尋刀覓斧，準(zhǔn)備活劈了石家人。關(guān)鍵時刻還是陳文華媳婦控制住了局面，一巴掌把他扇得愣在當(dāng)場。

        文華媳婦兒叮囑陳秀榮的哥哥陳文定務(wù)必看好了自己男人，別干出出格的事兒來。一來文定的妹子也嫁在石梁村，先得問清楚實際情況，二來文定雖比文華小幾歲，但在同輩中處事算是最成熟老練的，他來穩(wěn)住局面最為合適。

        于是一行十幾人在來到石梁村后并未立馬通知石家人，而是由陳文定先找梁見義詢問。奈何見義當(dāng)時已在石進(jìn)院內(nèi)，文定找了半天也并未尋見，好在尋到了見義的本家兄弟，二人也算得上相識，了解到情況之后回來告訴了眾人。

        此時陳文華聽了石進(jìn)的話，與陳文定所轉(zhuǎn)述的并無出入，心里對石家的怨恨才慢慢舒緩過來。但隨即更加地心疼：原來妹子是因為給自己兒子送避災(zāi)碗才出了意外，自己怎能不內(nèi)疚。

        “傻妹子，為了這尋摸不到的傳言，白白送了自己的命，哪里值當(dāng)?shù)难健！标愇娜A如是在心里默默責(zé)備著翠榮，無限感傷。

        ……

        第二天一早吃罷了飯，石家三弟兄帶著海娃就來請陳家人了。海娃磕罷了頭，一行十幾人去了閻王廟買棺材。石家人出手算是闊綽，挑選了最好的柏木棺材，由五塊整板拼合而成，非常厚實，花了整整兩塊大洋，陳文華對此相當(dāng)滿意。

        找人拉回了家，又拿上好的黑漆刷了一遍，在內(nèi)部沾上了白紙、黃紙，才把上午的活忙完。海娃又對著眾人磕了一圈的頭。事實上其中每一步都要花錢請人的，石召詳細(xì)計算了一下，此番折騰額外又花了五毛錢，那也沒辦法，誰讓這是老規(guī)矩呢。

        中午嗩吶班和廚子終于來了，但除卻陳文華、海娃、石進(jìn)等與陳翠榮最親最近的一些人，其他人都是歡聲笑語。難得的有戲聽，有肉吃，有酒喝，無關(guān)的人等誰能不高興呢？

        門外爽朗的笑聲與屋內(nèi)壓抑的氣氛形成了鮮明的對比，給人無限感慨。長明燈升起的黑煙、喪盆內(nèi)紙錢的灰燼、空中搖曳的挽聯(lián)和扎紙，無不在無聲地訴說著生命終止的悲哀。

        下午時分，在陰陽先生再三確認(rèn)好時辰之后，石家人請來了村里德高望重的老婦人。當(dāng)然，又少不得海娃的一圈磕頭。

        俗話說：孝子的頭，滿處留。無論是比孝子年長的還是年幼的、輩分高的還是輩分低的人，此時都可承受得他的一拜。崇尚孝道的中國人將此刻的男兒刻畫成了世間最無助、最卑微的存在。是的，世間哪有比失去父母還痛心的呢。

        隨著嗩吶的一聲哀鳴，成殮儀式正式開始。老婦人在棺材內(nèi)鋪上了層層紙錢，又墊上厚厚的被褥，才著人將翠榮的遺體抬來輕輕放入。然后嘟嘟囔囔著拿被褥蓋上，在里面按照北斗七星位置放上七枚銅錢、又放上翠榮生前的貼身、心愛之物，才將蓋棺布蒙上。男人們抬起厚重的棺材板，在眾晚輩的一陣哭聲中重重蓋上。自此，成殮儀式結(jié)束。

        老婦人在做每一步驟之前都要經(jīng)得陳文華和山娃的同意。山娃瞪著雙眼嚇得木然，陳文華含淚指點著每一步。指點不指點還有什么用呢？

        老婦人只是按照老一輩傳下的規(guī)矩機(jī)械地重復(fù)著這道程序，而這道程序也只是在告訴娘家人：看，每一步都是按照你們的指示辦的，以后可不能來親家家翻找后賬。

        石進(jìn)起先還扒著棺材哭喊著，不多時又哭死過去，被人七手八腳抬回了房間。海娃依舊是在不住地磕頭，他腦中已經(jīng)空白了，只是木訥地被石召拉到這邊跪下，又拉到那邊跪下，一次次按下腦袋。

        原本中堂內(nèi)停放翠榮遺體的木床已被人抬出家門扔入河中，任由它腐爛。成殮結(jié)束后，眾男人抬起棺木停放在中堂正中。一切結(jié)束之后，眾人才一哄而散。

        晚上又是一派歡天喜地的場景：戲臺已經(jīng)搭起，半路出家的演員們在嗩吶、鑼鼓聲中咿咿呀呀地唱起了枯燥古老的戲。被男人們罵了一通之后才終于豁出去，唱起了荒誕的淫詞浪曲。鑼鼓聲、嬉笑聲、劃拳聲、撞杯聲，道不盡人間紙醉金迷、天堂地獄。

        ……

        第三天的太陽照常升起，出殯的日子如期而至。還未進(jìn)早飯，海娃又被石召拉來給陳文華父子磕頭。本就因守靈而一夜未睡的海娃被拉拽得踉踉蹌蹌，讓人好不心疼。

        陳文華收拾心情，輕聲道：“走吧。”

        這是要去破土的，按照規(guī)矩，墓坑的第一锨土必須要由娘家人來挖。

        一行人來到山坡石家祖墳，石召指出了翠榮陰宅之地，陳文華沉思半晌，說道：“行。”在受過海娃一拜之后，山娃乖巧地拿起鐵锨，輕輕鏟了一锨泥土。

        上午所有被告知的親友都來吊唁了。因翠榮比較年輕，行禮燒紙的人并沒很多。不過仍不缺乏誠如梁見禮、梁見義這樣的晚輩，在嗩吶響亮的哀曲中行了“三揖九叩”之禮，算是對死者進(jìn)行了道別。

        秀榮這幾天一直在哭，但因月子里受不得風(fēng)，沒法前來相送，便特意囑咐見義把花妮兒帶了去，給姨娘重重磕了個頭。

        吃罷了午席，眾人突然忙慌了起來，把院內(nèi)、院外收拾了干凈，留出了大片空地。

        隨著陰陽先生響亮悠長的一聲“發(fā)引嘞……”，石召領(lǐng)著海娃走進(jìn)了棺屋，磕頭請來了山娃。山娃也在陰陽先生的指導(dǎo)下，一聲又一聲念叨著：“姑娘，躲釘。姑娘，躲釘……”拿起斧頭把棺木楔子深深砸入，棺材終于合上了。

        門外已用木棒扎起了棺架，陳家、石家的親人們托起沉重的棺材走到了門外，穩(wěn)穩(wěn)放在了棺架上。棺前擺好牌位、香爐、喪盆之后，山娃、海娃先后分別給翠榮最后上了一炷香、燒了一把紙，在陰陽先生的指點下行了“二十四拜”禮，隨后將桌子、牌位、香爐撤下。

        隨著陰陽先生一聲“起活……”，海娃從地上起身、上前，舉起哀棍狠狠將喪盆砸碎，十六名壯漢吆喝一聲將棺材抬起，哭聲立馬傳出了很遠(yuǎn)很遠(yuǎn)……

        墳地中的墓坑上午著人早已挖好，眾男人走入墳地，在一片緊張有序中將棺木下入坑底。

        山娃在陳文華授意下指揮人挪了挪棺木位置，以正方位，先生將眾人的哀棍、喪繩扔入了墓坑，隨著山娃拿鐵锨鏟下一锨土扔在棺材之上后，眾人紛紛填埋起了墓坑。不多時，一座新墳出現(xiàn)在了山坡之上。

        自此，陳翠榮徹底告別了這個世界，永眠于地下。河西村陳家少了一位親戚，石梁村石家少了一位家人，陳秀榮少了一位摯友，花妮兒則少了一位永遠(yuǎn)護(hù)著她的長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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