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6章 出塵姿(二)
行了幾步,繞過供奉著的樂神塑像,眼前豁然開朗?諘绲拇髲d內(nèi),四周垂著輕軟的紗幔,十幾名少女在正中團(tuán)團(tuán)圍成一個圈,見朱于淵走來,立刻以目示意,瞬間絲竹與歌聲齊齊響起:
“初捻霜紈生悵望,隔葉鶯聲,似學(xué)秦娥唱。午睡醒來慵一餉,雙紋翠簟鋪寒浪。雨罷蘋風(fēng)吹碧漲,脈脈荷花,淚臉紅相向。斜貼綠云新月上,彎環(huán)正是愁眉樣!
朱于淵被她們一阻,被迫停步,在廳中站定。他掃了她們一眼,卻見有人穿紅,有人著綠,有人披黃,有人卻戴紫,五顏六色,花枝招展,嘰嘰喳喳。明明唱著“彎環(huán)正是愁眉樣”,臉上卻笑意蕩漾,唯恐笑得不夠甜蜜。明明是商量好的作戲,卻偏偽裝成不經(jīng)意間偶遇。朱于淵也不揭破,只靜靜立于一邊,待她們終于安靜下來,他才邁動步子,穿過人群,朝前走去。
身后傳來好幾+無+錯+小說+3w.++名少女的喚聲:“淵公子……”朱于淵更不回頭,只拋下三個字:“散了吧!鄙倥畟冇行┗炭郑p輕交頭接耳,便有人道:“咱們先退開。”
朱于淵加快腳步,往大廳西首另一端的殿門穿去。正在此時,大廳南邊陡然又飄出一陣樂器聲。
那是一種很熟悉的音色,輕柔而悠揚(yáng)。這樣的聲音,曾在無數(shù)清晨與午后,悄悄拂過他的耳畔。朱于淵霍然剎足,竟似被那旋律定在了原地,身軀僵硬,怔怔地想:“是篪。這是篪的聲音。”
那旋律不緊不慢,繼續(xù)響著,和悅婉轉(zhuǎn),每一個音節(jié)都輕叩在他心坎上。朱于淵只覺渾身都在震顫,幾乎無法呼吸。他的心咚咚直跳,卻不敢立時回身。只能艱難地緩緩轉(zhuǎn)頭,看向大廳南側(cè)。
南側(cè)角落里,層層疊疊紗簾如瀑布般垂下。簾后端坐著一條白色的人影,螓首低垂,正靜靜地吹奏著。輕紗如水,瞧不清她的輪廓,唯有雪白的衣袖和烏黑的長發(fā),剎那間將悠悠往事一起送入朱于淵心頭。
朱于淵仿佛被人當(dāng)頭猛敲一棒,又潑上一大盆冰水,滿腔熱切與期待瞬間消失無影:“一樣的打扮。一樣的篪音?這不是巧合,這分明是精心的設(shè)計!”
一念及此,所有溫情立時化為烏有,隨即而來的是無盡惱怒。他微微冷笑,索性朝紗簾走近幾步,默不作聲,仿佛在專心聆聽。
篪聲漸漸地輕了。那白衫人影微微一晃,立起身來,朱于淵似覺有兩道目光。自紗簾中層層穿出,在他臉上一掃,臉頰竟生奇異之感。那人影只掃了他一眼,又垂下臉去。大廳四周忽傳來瑯瑯鐘鼓玉磬之音。
朱于淵胸中怒潮越漲越高,暗道:“果然準(zhǔn)備充分!闭胫喓熤腥藚s似恍然不知,淡淡的歌聲飄了出來: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
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溯洄從之,道阻且長。
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
歌聲宛如水面上一縷悠悠煙氣,又像晴午案前一絲裊裊香霧,彌漫著、翻卷著,若有,似無。那人影邊輕輕吟唱,邊緩緩移步,走向簾幔這邊的朱于淵,立定之時,歌聲亦落,二人當(dāng)中只隔著一層層輕紗。
朱于淵突然說道:“既已故弄玄虛,又何必躲躲藏藏?”話音乍落,他猛伸手,將片片紗簾一同扯下。
一陣蘭花清香傳入鼻端。他抬起眼,朝簾中人一瞥,那人也正平靜地望著他。朱于淵將手中紗幔往地上一拋,冷冷地道:“穿成這樣,又故意選這種樂器,還翻來覆去對我唱‘所謂伊人,在水一方’。你說吧,有何目的?”
簾中人靜靜凝立,站姿恰如一尊細(xì)雅的瓷瓶。朱于淵疾抬雙眼,灼灼目光逼視著她。她卻無動容之色,反瞧住他,淡淡地說:“我目的已達(dá)到,你已為我駐足!
朱于淵一怔,立時省悟:“縱然駐足,也與你無關(guān)。”他驀然轉(zhuǎn)身,拂袖離去。
那人的聲音卻又在身后響起,淺淺淡淡,似有幾分倦意:“先前種種,原非我意。但接下來的話,卻句句出自本心。”
朱于淵沒有停足,只稍稍放慢腳步:“說!
那聲音如煙似霧,在他耳畔縈回:“世間癡兒,佇立此岸。心中伊人,卻在彼端。綠波浩渺,陰陽永隔。悵徊纏綿,久傷離別。有人說,《蒹葭》之美,在于永無止息的‘求’;也有人說,《蒹葭》之美,在于永遠(yuǎn)也‘求不得’——朱于淵公子,我想問你一句話!
朱于淵走得更慢,道:“問。”
那聲音道:“倘若明知‘求不得’,卻仍苦苦追思、輾轉(zhuǎn)反側(cè)。這般執(zhí)念,是否可笑?”
她問完這一句,便靜靜地住了口。朱于淵停下腳步,說道:“正好,我也有一句話,想問問你!
那人影似始料未及,頓了一頓,方才道:“請問。”
朱于淵朗聲道:“你這么喜歡打禪機(jī),為何不索性剃光腦袋,去庵里當(dāng)尼姑?”他一言既出,更不停留,拔腿就走,消失在大殿另一端。
那端立的人影動了動,輕輕轉(zhuǎn)臉,對著他離去的方向,又徐徐站成若有所思的姿態(tài)。
朱于淵飛快穿過后殿,一直來到廊下,才停住腳步。他長呼出一口氣,惱怒之意并未減輕,一顆心卻又被陣陣傷痛牽扯起來。他胸中一緊,竟似有些站立不穩(wěn),只得伸手扶住廊柱,一瞬間只覺天地空茫,周遭一切,都與自己渾不相干。
不知過了多久,突覺有人拼命搖晃自己的胳膊,杜息蘭焦急的聲音在身旁響起:“淵兒,淵兒,你怎么了?”
朱于淵低聲道:“我……”他用力一撐柱子,想站穩(wěn),卻踉蹌了一下。杜息蘭慌忙攙住他,一迭聲地問:“淵兒,你表情為何這么痛苦?是誰,是誰把你弄成這樣?”
她一邊問著,一邊往后退,突然猛轉(zhuǎn)過身,朝方才的偏殿內(nèi)奔去。過得一會,又匆匆奔了回來,臉上一片茫然神情:“都走完了,沒有人了!淵兒,告訴我,剛才發(fā)生了甚么?”
朱于淵強(qiáng)抑心神,說道:“沒有發(fā)生甚么。不過就是看了一場好戲而已!
杜息蘭盯著他的眼,追問道:“好戲?有多好?”
朱于淵見到她的神情,反而鎮(zhèn)定了下來,他想了一想,唇邊浮起淡淡的嘲諷:“好極了。如果下次唱悲傷的歌時,臉上莫要笑開花,就更好了!
杜息蘭的臉沉了下來。她緩緩點了點頭,攜起他手,道:“咱們回去。”(未完待續(x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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