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離經叛道
北風愈來愈寒,醴泉寺前竟還坐著來問卦的婦人。
易滌清拈著算策,雙眉緊蹙:“震雷,離火,雷電俱出。”
面前農婦瞪大眼睛看著他:“沒錯,先生,就是打雷那晚。”
“小事不懲,蔓衍大惡,”易滌清將算策一推,默默撓頭,“事已至此,無可奈何。”
“什么?”農婦戚戚地握住心口,“這么說,丟的兔子找不著了?”
“嗯,”易滌清心事重重,“失物不保,恐怕再難尋回了。”他將手中算策丟下,指尖輕輕撥弄:“今日這卦,好生奇怪。”
“我的兔子是丟得好生奇怪!好好的關在兔籠,怎么一場打雷下雨,就不見了?眼見入冬,還指望著它們賺生計呢!”農婦痛心地念叨。
易滌清悄悄欠身向寺里看。山門殿中又聚集著識字的小學生,眼下師藝臻不在,就有娃娃從口袋里翻出白白的米花,小手兜著,捧給一旁托腮發呆的瞿蓮實。
小小的法師懨懨地低頭瞧瞧,噘著小嘴,擺擺手,不肯吃。
手指不自覺地揀動算策,易滌清還未能起卦,就見瞿蓮實倏忽回頭,雙目炯炯地看了過來。易滌清心頭一驚,算策便灑落一地。
一串佛珠扯斷了線,叮叮簌簌,灑落一地。鄭敬耷拉著眼皮,眼袋沉甸甸的,越發顯得老態龍鐘。
“我待你,稱得上是百般禮讓。你一個后生晚輩,這樣步步緊逼。難道要我讓賢,你來做這個都督?”他仍不解氣,將桌案一拍,“既然你自知無能,不肯做官,現在就是平頭百姓一個,有什么職權調取案卷,核審案情?”
師藝臻起身拱立:“是晚輩冒犯都督了。”
“你分明有意的!”鄭敬指著他的鼻子。
“我只有意向都督求一個真相。”
“你要求什么真相?那揚氏女死的時候,我也沒在跟前看著,我又如何得知真相?”
“可有一個真相,都督總該知道。請求都督讓我讀一讀案卷,也是為了這個,”師藝臻抬起頭,“都督說過,茍副尉曾對亡妻拳腳相加,前些日子,為了求娶新婦,又毆傷亡妻之妹。我只是想問都督,茍副尉這般行事,是偶然為之,還是向來如此?案卷中是否記載了相關證據?”
鄭敬的手掌緩緩落在桌案。
師藝臻察言觀色,道:“恐怕是向來如此。”
“他是行伍中人,”鄭敬嘆氣道,“難免脾氣暴躁,氣力也不同于一般。”
“既然如此,”師藝臻心底一沉,“都督曾經疑心,如若副尉殺妻,怎會沒有人前去查看。這個疑點,就可以有一種解釋。副尉為人暴戾,動輒對其妻拳腳相加,家中仆役、年幼子女,盡皆知曉、司空見慣。想來,他們遇到副尉動武,是躲都來不及的。死者受害之時,他們大概都以為不過是又一場毆打,卻沒料想成了一次謀殺。”
“這是你的猜想罷了。”
“確實,”師藝臻道,“我無官無職,無權勘察,也沒有證據,只能根據所知的一點消息來猜想。只是這猜想,如果可以解釋都督曾經的疑心,還望都督求證。”
鄭敬半晌不答,待開口時,卻道:“我還是稱你一聲先生。請你說給我聽聽,究竟為什么,你不肯做官了?”
師藝臻一頓:“都督何必關心這個?”
“就說眼前,先生倘若仍居寺正之位,得知此事,多少有些辦法來親自查問。再說得遠一些,以先生的出身經歷,正當年時,辭官不受,恐怕不是什么佳話。大概父母眼里,同儕口中,算得上是離經叛道了。”
“我是離經叛道,”師藝臻道,“卻不知都督說的離經叛道,離的是什么經,叛的是什么道?”
“學而優則仕,”鄭敬道,“明明有官做,你自己不肯做,只和我胡攪蠻纏。”
“君子喻于義,”師藝臻不假思索,口齒強硬起來,“無能無義,何必忝居其位。”
鄭敬當即大怒:“你這是說我?”
“我這是說自己,”師藝臻道,“但是此話形容都督,也不為過。斷案至今,了無頭緒,無法為亡者伸冤,這是無能。為了一時心軟,推翻嫌犯死刑,卻無法善后,差點害得他人丟了性命,這是無義。不過這也怪不得都督。”
“直接罵就是,”鄭敬冷笑,“都說得這樣難聽了,何必拐著彎兒陰陽怪氣?”
“是怪不得都督,”師藝臻卻仍正色,“亡者婚嫁多年,備受折磨,不能抗拒,不能自保,這是無能。疑犯屢次行兇,從來不知悔改,凡事只有動粗,才能順心遂意,這也是無能。兩人雖為夫妻,但相互不知體恤,不加勸阻,直至一個命喪黃泉,一個做了兇犯,這是彼此無義。家中父母,手下仆役,親生兒女,對暴行心知肚明,卻向來無動于衷,這也是無義。這樣無能無義的人,做下無能無義的事,自然也只有請無能無義的官,才能斷這無能無義的案。”
“你——”
“都督!”師藝臻目光炯炯,“深更獨坐、午夜夢回,讓都督輾轉反側的,難道只有無能二字嗎?只怕無能尚且事小。這世上多少不義之徒、不義之事,令人夜不能寐。這當中就有你我,就有你我親手做下的事。起初做錯了事情,還有一點羞愧之心,可時間久了,便只是偶爾深更獨坐、午夜夢回了,便覺得世上多少臟污瘡癩都是難免如此,不必苛責。所謂君子之義,早就是不明事理、不合時宜的笑話了。”
“原來你也知道自己不明事理、不合時宜。”
“呵,”師藝臻笑了,“原來你也知道自己根本不信什么圣賢之言、為正之道。都督何嘗不是離經叛道的人,又何必多余來問我?”
“哼,”鄭敬道,“身言書判,這一口言辯,你不做官,真是可惜了。”他從椅中沉沉起身,耷肩駝背,一襲暮氣:“你生我的氣也罷,瞧不起我也罷,這案子都已不必再查。”
他雙手撐在桌案,看向師藝臻時,眼珠翻在眼眶上方。
“疑犯死了。”
師藝臻臉色一變,頸后寒毛立起。
“我平生頭一回,遇到這樣的奇事,”鄭敬的聲音蒼老而干澀,“一場雷雨翻出白骨,一場雷雨擊中樓閣,房倒屋塌。疑犯從樓里逃出的時候,被門框砸斷了脖子,身首異處。若不是親眼所見,我真不會相信,世上有這樣的巧合。”
“都督相信這是巧合嗎?”師藝臻心頭已是驚濤駭浪,翻涌不止。
“不是巧合?”鄭敬驟然失笑,垂落沉重的眼皮,“不是巧合,就是私刑。再不然,就是天譴了。”
“什么?”
揚飛舉和易滌清異口同聲,齊齊問出了話,又相互看了一眼。易滌清別別扭扭躲開揚飛舉的目光,忸忸怩怩捶著自己心口:“天譴天譴,一定是天譴。大哥,實不相瞞,今早我卜了一卦,說來也奇怪——”
“疑犯雖然可惡,但此事本不該如此。”師藝臻說著,目光落在瞿蓮實身上。小和尚抱膝坐在蒲團,仰著桃花似的小臉,嘴角緊緊繃直,像是滿心喜孜孜,又用力憋住,不肯輕易露出那喜孜孜。
“即便是天譴,也不該如此,”師藝臻道,“生殺予奪,折獄致刑,不全是為了一報還一報。副尉此案,內中許多情理,尚未在世人面前分說清楚。案子雖就此了結,卻無警醒的效用。世上還有許多不平之事,難道樁樁件件都靠天譴?上天只好成日里布雷降電,旁的事都不用做了。人間也只會水深火熱,難以度日。”
聽了他的話,小和尚繃直的嘴角登時落下,小嘴噘起來,眼角微微發紅,長睫毛一扇一扇,露出迷茫的神色。
“可是,”小和尚蹙著眉尖,目光仍是清凌凌地,“你不是想要他死的么?”
小和尚清凌凌地將面前的人挨個兒望過去:“你們不是,都想要他死的么?”
易滌清發出一個驚惶的氣音,又很快掐斷,賊眉鼠眼地,偷偷瞄著師藝臻。
“我等俗人,無法清凈業障,也就罷了,”師藝臻平靜地,也望著小和尚,“蓮實法師,你是個和尚,不要滿嘴死來死去的,小心造口業,犯殺戒。”
“可,可,可是,”小和尚張大雙眼,委屈起來,“他是個壞人,他先殺了人呢。”
師藝臻從蒲團上起身,小和尚可憐巴巴揚起臉,伸出手想牽他的衣袍。他將衣擺一扯,走向小和尚住的靜室,在被小和尚扒得散亂的疊疊經卷里尋出一冊《佛說海龍王經》,返身回到大雄寶殿,輕輕擲在小和尚面前。
“我說了沒用,”他故意板著臉,“你既然覺得佛經上說的都很對,就再好好讀讀,這上面是怎么說的。”
小和尚一張小臉漲得紅彤彤的,呆呆地看著那冊經卷。
日落時分,易滌清向莊戶人家借了一匹馬,扶了揚飛舉坐上去,自己在前牽馬。
“你這是打算牽著馬走進城去?”揚飛舉一把挽起韁繩,“上馬!”
“啊?”易滌清傻乎乎地回頭看她。
“快!”揚飛舉從他手里奪過馬鞭,利落非常,“再遲,也許來不及進城了。”
易滌清慌忙翻身上馬,道:“阿姊,你頭上有傷,得慢慢走。”
“小弟,”揚飛舉笑道,“人哪有這么嬌弱的?”只聽她喝一聲“駕”,易滌清猛地向后仰倒,兩手無措地在空中亂抓。
“啊——”他倉惶叫出聲來,就聽見揚飛舉的笑聲在空曠的田野遠遠傳開。
“小弟,”她樂不可支地勒住馬,“你怎么不扶著我?”
易滌清屏氣在她身后坐正了,低眉順眼地咬住唇,沒有答言。
“扶著我的肩,”揚飛舉帶著一般灑脫,“或者抱著我的腰,沒事兒的。”
她的肩膀平直,易滌清以往沒這么靠近地看過,那線條只在頸窩和肩頭處帶著圓弧,令他感到奇妙。未及思索,他就湊了上去,乖乖地把下頜擱在她肩頭,雙臂環住了她的腰。
馬蹄在地面閑閑頓挫數下,揚飛舉問:“坐穩了?”
“嗯。”他在她肩膀點頭。
“走了!”揚飛舉騰鞭策馬,清亮的聲調化入暮風。
大雄寶殿里空空蕩蕩,只剩下一個孤零零的小和尚。《佛說海龍王經》展開在第十一品,卻被小和尚蹬在一旁。瞿蓮實在蒲團上盤腿坐得久了,腿腳麻了,念經長了,喉嚨干了,精神乏了,人都有些呆了。只有委屈還很蓬勃地,從他蹙起的眉梢,撇彎的嘴角,一茬接著一茬,不住往外冒。
院子里忽然有了響動,是師藝臻從靜室里出來,踱步到大雄寶殿門前,駐足看了一眼。
瞿蓮實一骨碌從蒲團上爬起來,卻搖晃著歪倒幾步,拐了一道彎兒,才騰騰地撲到師藝臻面前,要往他懷里蹭。
師藝臻握著他的肩膀,把他推開。他仰著小臉,又沖著人撲回來。師藝臻再把他推開,他又一頭撞回來,直撞在人胸膛。師藝臻抬手去握他的肩膀,卻被他低頭咬了一口。
抽回手,師藝臻點住他的額頭,還是把他推開了。
推開的距離有限,不足一臂之遠,瞿蓮實卻眼淚汪汪地,譴責地看著他,又搖搖擺擺地靠過來,把一只小耳朵貼在他心口上。
張開手掌,攏住小和尚肩頭,師藝臻終究沒再忍心推開,而是讓人安穩地倚在懷里。
小和尚顫了顫小鼻子尖兒,辛酸地哽咽了。
一股內疚襲上心頭,師藝臻在小和尚肩頭揉了揉,又在他臉頰抹了抹,。
“是我不好,”他低聲道,“蓮實,我不該這么對你。”
小和尚的肩膀一聳一聳,抽噎得像烹沸的茶壺蓋,把臉埋在他的衣襟。
馬蹄嘚嘚地轉入巷道,天已擦黑,道旁往來卻還熱鬧。
揚飛舉將馬勒停:“小弟?”
“嗯?”
“下去。”
“啊?”易滌清松開手臂,傻乎乎地看著她。
“從這里進去,不遠就是我家,”揚飛舉用鞭子指著,“我從這兒下馬。”
“阿姊,我送你到家門前。”
“用不著,”揚飛舉催促著,“快下去,讓我下馬。若是城門關了,我可沒地方收留你。”
“哦。”易滌清慌忙跳下馬,上前牽住韁繩,伸手要扶揚飛舉。
揚飛舉輕快抬手,似是要打,卻到底緩緩落下,在他掌心扶著,翻身下馬。
兩人一時無言。
“我走了,”還是揚飛舉率先開口,“多謝小弟,辛苦送我一趟。”
“阿姊安生養傷,如若往后有什么事情——”易滌清頓了一下,“要問吉兇的,盡管來找我。”
“這話說差了,我想最好一生平平淡淡,連個煩惱也沒有,根本用不著問吉兇。”揚飛舉心直口快地說完,眼見著易滌清又喪氣地塌了肩膀。
“往后每逢清明,我替姊姊祭掃,如若不嫌煩,還要去醴泉寺里燒一炷香,答謝恩情。”
“啊,阿姊——”易滌清倏地抬起眼睛,又立馬屏住聲氣,做出穩重的樣子,“阿姊常來。”
揚飛舉笑著垂下眼睛:“我走了。”
她背過身,向著巷道里走遠了幾步,才遙遙地道:“小弟,再會!”
“阿姊,”易滌清眨巴著眼睛,醞釀了許久,看著她的背影越來越遠,才倉促地吐出一聲,“再會!”
天色晦暗,晚風寒涼,他的臉卻熱乎乎地燒紅了,牽著馬韁繩,笨拙地在巷口繞著彎子,遲遲踏不上歸途。
“——那是揚家的女兒不是?”
幾句閑言乘著涼風灌進耳朵。
“好像是的。”
“她和家里鬧得那般厲害,把老子娘都氣得直哭,現在還有臉回家來?”
“不回家,她往哪里去?她婆家送了休書來,早就不要她了。”
易滌清一怔,拉住韁繩,側耳細聽。
“從小她就不服管教,腦后長著反骨的,野丫頭一個。當初怎么就她高嫁了?倒是她姊姊脾氣好,兩個人合該換個過兒嫁才是。”
“那時高嫁又怎么樣?如今不還是被休了。沒有那個命,終究是沒有那個命。”
蹙起眉,易滌清直瞪瞪地瞧著兩個年長婦人從巷中出來,一路閑話不住。她們也看見了他,住了話頭,嘁嘁擦擦笑著,小聲地議論:“小后生還挺俊俏。”
易滌清臉一紅,明白這是叫人誤會了,慌忙攏過馬頭,遮住自己,待人走遠了,才認鐙上馬。
涼風再次拂過,他驚覺自己耳廓發燙,卻不全是因為害羞。
過了立冬時節,后山一日寒似一日,終究落了一場雪。
易滌清從靜室里醒來,發覺屋里攏了火盆,暖意洋洋,窗外卻聽雪簌簌,很是幽靜。他披了衣服坐起身,隔窗看見師藝臻在后院掃雪。他將汲取泉水的路徑清掃干凈,將雪堆進菜園,扶著掃帚,仰頭賞雪。
一個素白的小小影子從飛雪之中冒出來,像一只小小的白蝴蝶,飄忽地騰躍著,撲向賞雪的人。
師藝臻倉促回身,看清是誰,卻退了一步。
小小的影子亦步亦趨地跟著他,兩個人圍著一柄掃帚周旋起來,繞得人頭暈眼花。師藝臻只得拎著掃帚躲開幾步,小小的影子卻輕盈得與飛雪幾無兩樣,嬌憨地揚著小臉,始終在他身后追著。
堆積了厚厚雪層的菜園,即便踩踏騰挪,也是悄無聲息。師藝臻實在無可奈何,在大雪中停住腳步,回身嚴肅地看著一樣銀裝素裹的小和尚。
一方清凈天地,只有小和尚一雙烏溜溜的眼眸,一點鮮艷艷的嘴唇,暖融融地,軟和和地,向著師藝臻踮起腳尖,像是要聞聞他的氣息似的,翹起了小小的鼻尖。
師藝臻低頭看著人,似是猶豫不定。小和尚幾次聞聞嗅嗅地湊上去,都被他偏著頭躲開。小和尚搖搖晃晃地踮著腳,攥住他的衣襟,又一次湊近他的唇角。師藝臻終于回過頭,深深地望著小和尚。
“嘿嘿。”易滌清禁不住在窗后漏出笑聲。
兩個人鼻尖相觸,師藝臻一驚,大步退開。
小和尚睜大眼睛,呆立在原地,露出寥落形跡。
山風遽然凌冽,漫山積雪卷起,浮現巖壁,形銷骨立。
清澈泉水靜靜在引水槽末端積聚一滴,未及掉落,便冰凍如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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