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下們吵鬧成了一團，蔣通卻半天沒有說話。

　　現代社會里，號稱最能講故事的有兩個職業，律師和醫生。說醫生會講故事，是因為醫生每天都要見到太多的生離死別，而且特別能見識人性最真實的一面。

　　蔣通轉世前作為大醫院的大醫生，人性的極端丑惡已經見得太多了。諸如什么大學教授平時對住院的父母不管不顧，一聽說病危就跑到醫院叫父母立遺囑啊。孤寡老人被丟在醫院無人看護，無人贍養，一旦死亡，轉瞬之間無數孝子賢孫就跑出來找醫院要錢啊。領導官員來住院，秘書轎夫啥的狗腿子到處忙著給領導清場，清場時對醫生對護士對其他病人不當人看啊。可以說，幾乎所有的醫生都是堅定的性惡論者。因此穿越過來后，蔣通在制定各種政策的時候，從來都是把人往壞處想。然后再制定出各種條例來預防這些人作惡。

　　天下熙熙攘攘，皆為利來利往。人作為一種生物，趨利避害是人的本性。個別偉大的人或許可以克制自己的這個本性，但是絕大多數人是做不到。所以蔣通的治政，從來不喊什么口號，從來不提倡道德。他所做的，就是盡可能降低義的標準。把人們正當追求利的過程都說成是義。讓大家能夠感受到，自己合理合法追求利的行為，其實就在盡義。然后自發的從內心生出一種自豪感，在這種自豪感的支配下，能夠稍稍抑制一下人內心的貪欲，也就夠了。

　　但是性惡論的忠實信仰者蔣通先生心里非常清楚，不管把標準制定得多么低。單靠人自我約束那是肯定不夠的。尤其是手里有著各種權力的官員。要管住他們，還得靠監督。

　　在這個老百姓普遍大字不識一個，又沒有啥報紙電視互聯網的時代。要監督，也只有靠政府自身的監督機制了。也正是因為如此，所以蔣通給了毛玠為首的監察官員極大的權力和極高的待遇。就是指望他們能夠有效的監督自己的官員。讓他們不要腐化得太快。

　　當然了，貪污腐化這個東西，古今中外，各個國家各個民族都有。蔣通根本不指望就靠著毛玠及其手下就能將這些事情給徹底消除。所以真要是有啥貪污的案件被發掘了出來。蔣通自信還是有一定承受能力的。但是這種承受能力不包括這件事：像黃坤這樣的大蠹蟲，還是近在眼皮底下的大蠹蟲。居然都沒有被發現。這一點還是讓蔣通心里很不爽的。

　　說起來，蔣通手下的這些人才，雖然能力出眾。但是普遍存在一個致命的缺陷：一開始就在蔣通手下出仕。而蔣通的治下一般比較清明。所以這些優秀的文武，其實不太熟悉大漢政權原先的一些彎彎繞繞。當因為蔣通勢力的急速擴大，不得已要吸納許多大漢原有的官吏進入自己的管理團隊后，正應了那一句：任你官清似水，也難擋我吏滑如油。像毛玠這樣從出仕開始就在蔣通手下順風順水的官員，雖然品行可以保證，但是在反貪的實際經驗上。比起大漢老官僚淳于瓊來說還是差得太遠了。

　　所以說，這淳于瓊雖然打仗稀松平常，但是任何人都是有用的。只是看他被安排在哪個位置，能不能適合這個人的發揮罷了。

　　當然了，讓蔣通更不爽的是：這黃坤居然勾連曹操？這是為什么？真的是貪那點錢嗎？江夏黃家雖說由于黃琬的北上，導致家主一職被黃祖取得。但是人家黃祖在江夏可是把黃琬一家名下的田地莊園都保留得好好的。每年該送的錢，都是按時派人送來的。而黃琬的這么多兒子都在青州出仕，其實黃家根本不缺錢。

　　不缺錢為啥還要這么做？原因就只有兩點了。一是發自內心的不認同蔣通抑制世家大族的政策。二是出于世家大族的本能，不愿把所有的雞蛋都放到一個籃子里。需要在蔣通之外的諸侯再勾連一家，為萬一蔣通覆亡后的黃家找一個備胎。

　　這才是讓蔣通心情非常惡劣的原因：這么多年了，吼了這么多年的義利合一。居然連自己的親戚之中都有人不能同化。蔣通陡然之間有一種深深的無力感。

　　但是這樣的感覺也就是那么一會。早就知道自己選了一條艱難道路的蔣通，這么多年來因為自己的堅持受到的挫折和打擊也不算少了。早就對此甘之如飴的蔣通很快調整好了自己的狀態。開始對著自己的手下下達命令了。

　　在揮手制止了手下的討論后。蔣通對著眾人說道：“傳令，將淳于仲簡的信件稍加修葺，改成公報的形式。迅速抄寫數百份。吾要在二月以前，看到這份公報在本將治下的所有縣城全部張貼。”

　　“主公，此舉不妥。若是如此一來，黃家在外地任職的，發動叛亂怎么辦？”

　　“呵呵呵，黃家那些在外地任職的，如果沒有參合進這個事情，看到這公報后就一定會立即動身到鄴城或者臨淄。如果參合進這個事情的，要么主動投案自首，要么逃竄外州。發動叛亂？嘿，在河北對本將發動叛亂？這可不是四年前的南皮了啊。”

　　“主公此言大善。琰思慮不周了。”

　　“嗯，諸位對這一條都沒有什么意見了吧。那么通接著說第二條。從今日起，凡是本將治下的所有庫房，都要立即開始詳細檢查。這個事情就由符皓和正南負責。另外，各路信使在將公報傳遞到各縣的時候還要給各地主官發布一條命令：看好各自屬下的庫房。如果發生火災什么的，一律按貪墨罪進行追責。此為永例！”

　　“田豐、審配領命！”

　　“第三條，齊國廉使玩忽職守，去職！另案調查其人是否有監守自盜行徑。臨淄廉使淳于瓊，偵破此案。功勞甚巨。著遷齊國廉使。都官從事毛玠，御下不嚴。青冀兩州通報申飭，罰沒薪俸一年！功曹從事崔琰，見人不明，青冀兩州通報申飭，罰沒薪俸半年！”

　　“毛玠（崔琰）慚愧。”

　　“第四條，成立臨淄庫房一案專案組。由王彥方負總責。毛孝先、崔季珪、淳于仲簡協助。望諸君不要因為主犯是通的親戚就覺得束手束腳。還請一切公事公辦。”

　　“請主公放心，我等定然不負主公重托。”

　　隨著蔣通的這一道道命令。剛剛過完新年，還沉浸在一片喜慶氣氛的青冀兩州，尤其是蔣通的老巢青州。頓時掀起了滔天巨浪。

　　作為穿越者，蔣通一直相信要想社會公平公正，首先就要做到公開。所以除非是有關軍事策略的問題，其他的很多事情，他不喜歡隱瞞。對于這樣的貪污大案，雖然牽涉到自己的姻親，但是他還是命令明發自己治下的每座縣城。到了一九五年的二月，他治下的數百萬軍民，差不多全都知道臨淄出了大案。

　　在這件事情上受益最大的，當然是“力挽狂瀾”的淳于大廉使了。若不是淳于先生發現得早，還不知道這些碩鼠會把糧食偷出去多少呢。要是這些碩鼠覺得再也隱瞞不下去，一把火燒了庫房。這個冬天的糧食沒有了是一回事。這臨淄城這么多木質房屋，一棟一棟如此緊密。搞不好大家就都要葬身火海或者無家可歸了！

　　所以以前聲名狼藉，專坑隊友的豬將軍。現在在臨淄城受到了極高的禮遇。淳于瓊現在在臨淄城不管走到哪里，除了清一色的道謝和敬禮之外。無論吃飯喝酒甚至風月，都有人搶著給他買單。而這些買單的人往往還不能得償所愿：因為人家做生意的老板是直接對淳于大廉使免單的。

　　和淳于瓊的風光無限比起來。在青州顯赫一時的黃家就凄慘了點。

　　雖說黃琬先生當年是被蔣通強行從雒陽捆到青州來的。但是青州的政通人和、社會安定、百姓富庶。確實讓黃琬感受到蔣通的治政能力遠在他之上。所以很是干脆的把全家都搬了過來。還讓已經成年的九個兒子全部在蔣通手下出仕。在這樣的亂世里，有著這么多成年男子的一家子。做出這樣的舉動，可以說，已經是絕對的把黃家和蔣家綁在一起了。是，黃琬是借著生蔣通的氣不愿意出仕青州。但其實黃家老頭的想法跟蔣通的父親蔣昌是一樣的：作為長輩，這個時候要自覺的站到后臺去，不要影響蔣通的威望。而為了讓蔣通不背上欺負老丈，不給老丈人官當的惡名。黃琬不惜背負小氣的惡名。主動讓人外出發話，說是他生蔣通的氣，所以才不愿意在青州任職。

　　可以說，黃琬為蔣通也付出了很多。

　　當然，蔣通的回報也是足夠的。黃氏一門可謂是青州的第一名門。隨著蔣通治下范圍越來越大，黃氏一門的成年男子，都得到了很好的官位和發展。而由于黃薇兒這位主母溫婉賢惠的形象，在青州也是深入民心，連帶的，青州的民眾對黃氏一門也是相當尊重的。

　　但是當臨淄庫房偷盜案曝光。黃氏一門的聲譽便受到了毀滅性的打擊。也就是黃薇兒這主母給大家的印象極好，所以青州的百姓雖然嘴上痛罵。但總算還有些克制。所有的火力全部集中在黃坤身上。黃家的其他家人暫時沒有被波及。

　　但是遠在各地任職的黃氏家人，大多數在聽聞這個消息后都是驚愕莫名。然后非常自覺的找到任職地的同級別官員，讓他們把自己捆起來往臨淄送。這樣的舉動當然更多的是個姿態，他們的同僚當然不會把他們綁起來。不過派人一路護送向臨淄前進，也是應有之意。

　　唯一的例外是現任東萊太守，黃琬的長子黃紹黃公述。在聽聞臨淄案發后。這位三十多歲的太守長嘆一口氣。派手下請來東萊廉使。讓東萊廉使將他綁起來往臨淄送。當東萊廉使以為太守只是做做樣子，拒絕執行還想要安慰的時候。黃紹笑了笑：“廉使不必客氣。此事的始作俑者不是五弟，而是某啊。早在某任臨淄縣令的時候，這事情就開始了。”

　　倒吸一口涼氣的東萊廉使再也沒有客氣。直接把黃紹裝進囚車。親自押運到了臨淄。

　　二月初，在取證調查階段完成后。王烈da法官開始進入審訊階段。由于當事人的配合，案件很快就審理清楚了。

　　原來從一九三年開始，黃家大公子就和曹操取得了聯系——他們本來在雒陽時就是認識的。私交一直都是不錯。黃家大公子在被蔣通強行帶至青州的時候，已經是雒陽朝廷的議郎了。被迫跟著父親遷到青州后，短時間內只能在家里讀書。后來渤海叛亂被評定后才出來做官。連續做了四年的臨淄縣令。這就難免讓大公子心生不滿。

　　此外，大公子作為在大漢既往政治體系里待久了的人，發自內心的不喜歡蔣通的所作所為。只是限于形勢，不能公開表達不滿罷了。當然，作為黃家十一子中和蔣通年齡最相近的。他不可避免的被黃琬夫婦經常拿來和蔣通做對比——這一對比之后往往就是被黃琬斥責：你看蔣通如何如何，你又如何如何。這樣的事情多了。黃家大公子自然就生了叛逆之心。

　　在曹嵩遇害，曹操入侵徐州之前，兗州一直都缺糧。而且那時候各地諸侯都才剛剛起步，力量物資的積累都還極為有限。糧食都是作為戰略物資嚴禁外賣的。所以曹操必須到處尋找糧食。在入侵徐州大肆屠殺搶劫小發了一筆后，曹操又碰上兗州大叛亂，這要平定叛亂，那就更需要大量的糧食了。這時候曹操徹底得罪了青徐揚三州，差點連鹽都吃不到，更別說糧食了。而當時在河北的袁紹，倒是可以接濟他一部分食鹽。但是糧食啥的，袁紹也一直很缺。所以曹操只能從荊州去賣糧。

　　但是荊州糧路途實在太遠了。損耗很大。相比之下，有著豐沛糧食儲備的青州其實才是最佳購糧區。雖說曹操知道蔣通肯定不會賣糧給他，但是蔣通的手下可不是鐵板一塊。自己的發小兒黃紹不是在臨淄擔任縣令么？那可是蔣通的治所啊。這就有辦法可想嘛。

　　等到戲志才的密諜聯系上了黃紹的時候。大公子心里還是很猶豫的。但是曹操給黃紹的條件不可謂不豐厚：每石糧食兩百錢。若是蔣通傾覆，保黃家無虞。

　　于是這事情就悄悄的開始了。一開始黃大公子只是以黃家糧店的名義購糧然后轉手。但是這么搞了一段時間后。黃家糧店的出入量實在是太大。難免會引人懷疑。幸好不久之后，自己的五弟出任齊國薄曹從事，實際掌管臨淄庫房。早就對蔣通心懷不滿的黃紹迅速的把自己的五弟脫下了水：荀別駕家里都分開押寶呢。我們黃家這么多男丁卻全都要系在蔣通這個另類的諸侯上，實在是太不安全了。為了家族的存續，我們必須分開押寶。萬一事發，我等就做為了黃家的存續不得不犧牲的烈士好了。

　　黃家老五黃坤，在出仕后不久，因為精于算學的緣故，被調任齊國薄曹從事。但是此君有個特殊的愛好，喜歡收集各種青銅器。而曹操在知曉黃坤的這一愛好后。迅速的滿足了他的要求——畢竟操哥自己沒啥錢，但是手下那么大一群摸金校尉、發丘中郎將啥的可是能不斷的給他提供古董的。于是一方面是利益驅使，一方面是大哥的“大義”。這位涉世未深的公子哥又覺得自己身為蔣通的妻舅，就算真有個啥也沒什么。所以就這么下水了。

　　天地線搭好后。曹操精挑細選了五十個曹家或者夏侯家的家兵潛入青州。專司護送糧食。在搬運路線上，黃家大公子創造性的發現了淄水在冬季結冰后的價值：用雪橇運送糧食，速度快，一路損耗小。而且沿著河道前進，相對比較安全。所以曹操和黃家大公子就定下了這一策略：平時聚沙成塔，冬季集中運輸——山東省的冬天還是蠻冷的。如果沒有特別的需要，大冬天的人們一般不太會經常出門走動。所以這條路線還是比較安全的。

　　在周瑜拿下泰山郡以前，這條路其實還是很暢通的。畢竟泰山郡地廣人稀到了極點。誰會在意在冰河河面上移動的人呢？即便周公瑾拿下了泰山郡。一時半會之間，青州的統治秩序也還沒有有效的建立起來。當然，最關鍵是：泰山郡的人口實在太少了。運輸糧隊被發現的可能性極小，就算被發現了又怎么樣？這種運輸只不過是大冬天里的季節性運輸罷了。

　　可是誰知道官迷淳于瓊那么忠勤，大冬天一個人冒著被發現就肯定是被滅口的危險，一路跟蹤到汶水。這下去向啥的也被搞清楚了。

　　一九五年三月，青州da法官王烈宣布結案。

　　“屬下王烈稟報主公，經查，罪員黃紹、黃坤與兗州牧勾連，私自盜取臨淄存糧外賣兗州一案。共計持續時間兩年。被盜外運糧食達一百二十萬石。兗州有五十余人潛入青州參與此案，已經全部抓獲。黃氏一門，有家奴二十三人參與此案，業已全部抓獲。黃氏一門其余人等，確認為不知情者……”

　　同月，蔣通在鄴城批復：“與案者，全部斬首。黃氏其余人等，盡快回到任所繼續任職。”

　　當然，以蔣通腹黑的性質。任何事情，無論好壞。只要發生了，蔣通都要盡可能的榨干這個事情的剩余價值的。于是在臨淄庫房案結案后不久，蔣通再度頒發了新的法令。

　　首先是把明代張居正大神的考成法搬了出來：你們這些廉使以后要加點壓力了。雖說一開始的時候本將為了防止你們這些家伙用力過猛，對普通官員催逼過甚。所以對你們的工作量啥的不做要求。但是現在看來，你們一個個都玩得過了頭。果然當社會環境安定的時候，就是官員開始集體犯懶的時候。現在開始，本將要對你們進行考成。

　　這個考成，對于民政系統的官員來說就是賦稅一年受到了理論值的幾成？接到民事案件多少？刑事案件多少？結案率是多少？為什么沒能結案。統統要給本將提交具體數字。而監察系統的廉使們，你們這一年到底做了什么？查到多少案件？涉案金額多少？也得拿數字給本將看。如果你說你這一年什么案件都沒有——那當然也是可能的。那行，把你的一年的工作日記交上來。讓本將看看你這一年是在到處游山玩水呢還是認真工作？

　　然后就是把宋代王安石大神的保甲法給搬出來。這些年青州恢復安定后，流民已經很少了。絕大部分老百姓都固定在了土地或者城市里。但是隨著城市居民的增多和軍屯民屯的合并。政府對人口的掌控力度其實遠不如蔣通擔任渤海太守時期。而且由于青州的強勢，使得天下諸侯紛紛對青州側目。導致青州境內這些年間諜數量大增。現在這些家伙還只是偷盜糧食、勾結官員、刺探情報。哪天要是想起來了玩刺殺怎么辦？

　　所以加強戶籍管理在所必行。當然，蔣通在這個時空的保甲法和王安石的保甲法還是很不一樣的。他頒布保甲法的目的，主要還是清理戶籍，加強民間的組織力和自衛能力。這樣一方面有利于以后賦稅的收繳、受災時賑濟的發放，更有利的是：可以有效的防備外部間諜的滲入。

　　最后嘛，蔣通鑒于在這件事情行原先的廉使系統和司聞曹系統的無力。終于下定決心要建立一個他以前很想建，但是一直不愿建的機構了。

　　當然，要建設這個機構，首先還得需要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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