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一六節　　蒼天不仁

　　十一月六日，南寧府。

　　北風越過東亞大陸的山巒河灣，將西伯利亞的冷空氣吹到了遙遠的廣西。冬日的陰天，厚厚的鉛云包圍了大地，把一切都染成了灰色。南寧府的城墻依舊高聳，兩丈高的云南王大旗迎風招展噼啪作響——直如它代替了日月大明旗幟，插在這里的第一天那般。

　　但握著大刀的城頭彝兵卻有些不安，在這愈緊的北風中感到了越來越重的寒意。

　　南寧府知府衙門，沙定洲的“王座”放在大堂中央，椅子下面甚至還用蓋著金色綢緞的木箱墊高了。但這并不代表云南王有多重的權威，沙定洲一身的輕便戎裝，站在一眾土司的前面，冷冷地看著帶頭反對他部署的寧州土司祿永命。

　　寧州祿家雖是彝人，卻是彝人中的另類，世代書香天下聞名。祿家勢力頗大，但作為的祿永命卻并沒有得到吾必奎、龍在田之類的“公侯”冊封，在云南王的體系內只算是個二品的“都指揮使”。祿永命頭戴一頂綸巾，一身雅士打扮，站在大堂中間毫不畏懼的迎著沙定洲的目光。

　　沙定洲后面，沙家諸將默然不語，普家各藩卻一個個怒目圓瞪，恨不得沖上去把祿永命片了。祿永命看著拿些怒火中燒的普家人，冷笑一聲說道，“沙、普二家在瓊州府死了頭人，和南海人有仇，我們知道，但二家之仇，憑什么把我族十萬勇士全拿去拼？”

　　這話里，已經沒有一點對云.南王的尊敬了，沙定洲聽在耳里，也是無可奈何。他雖說是彝人之首，但云貴高原的地形，彝人諸藩哪里是能夠武力統一的？個個都是地頭蛇，過江龍。

　　前些日子在云貴和廣西勢如破.竹，大家樂著分地盤時候，他的話倒是有些權威。個個都敬他為王，盼著能在山下多撈一點。但如今被突然跳出來的南海人殺了個措手不及，這些諸侯就不把他放眼里了。這個被他排擠的祿永命，就更是直接跳出來和他唱反調。

　　祿永命和站在祿永命身后的.那幫土司邏輯很簡單，既然他們被沙定洲排擠在外圍，打贏了也好處不多，何必賣命？說到底，他們下山，也就是跟著沙定洲的大軍打醬油的�，F在南海人橫掃桂東，幾個月就破了龍在田、吾必奎，殺了三萬彝兵。形勢已經不好，更沒他們的好處了。他們不想干，要回山上去。

　　其實不是沙定洲想排擠祿永命，實在是阿迷州普.家和寧州祿家有仇。萬歷年那會，普家就造過一次反，一直打到了廣西邊境。萬歷爺出錢，調寧州祿厚為首的土兵剿阿迷州普家，殺了那時的頭人普輅父子。從此，普家人就和祿家結下深仇大恨，久圖報仇。

　　這仇一直沒報成，雖然上一輩人都過了，但兩家人.始終有些敵視。沙定洲打著彝王大旗，威懾諸藩靠的是沙普二家的實力，自然要護著普家人一點，也是不得不排擠祿永命。

　　祿永命冷哼一聲，忿忿將長袖一甩，那樣子活脫.脫是個天下名士，和一身蠻霸氣質的沙定洲活脫脫是兩類人。他看了看大堂里的諸土酋，大聲說道，“我們自下山來，橫掃三省，誰曾攔得��？如果不是南海人，會象今天這般為難？如果不是沙普二家和南海人的仇，那屠夫呂策未必會和我們為敵！”

　　這句話是實話，.很有道理，穿越者之所以不和沙定洲交涉就直接開打，正是因為和他的殺父之仇。祿永命嘆了口氣，又說道，“我早言不如入川，不如入川，沙普兩家可聽得進去？廣東雖富，焉能輕易與我。如今湖廣漢中到處都是流賊，朱明已經管不過來了，我們要取是易如反掌！卻硬要來兩廣和南海人死磕�！�

　　沙定洲眉頭一皺，冷冷說道，“你這意思，便是逃要回山里去了么？”

　　祿永命臉上陰晴不定，半晌說道，“我們不是逃，是要回去整頓兵馬取川。滅了鄭家一門的龐寧也來了，如何擋得��？兩廣如今是南海人的了，何必硬碰硬，沙普二家不能驅天下而快私仇！”

　　這話一出，阿迷州普家的人再也忍不住了，就在大堂上直接拔出了腰刀。寒光閃動，幾人越過沙定洲直撲祿永命而去。但那邊幾家鬧事的土酋也不是吃素的，鏗鏘聲接連響起，更多的刀劍被拔了出來，攔在了奔向祿永命的普家人面前。

　　議事的大堂里，此時竟是劍拔弩張。

　　東邊的全軍覆沒讓族人士氣降到了最低點，內部矛盾開始尖銳起來。眼見大軍已經沒法統一步調，沙定洲不得不選擇了后退一步。站上了王位前的臺階，沙定洲皺眉喝道，“不就是一萬南海兵嗎！看看，把你們嚇成什么樣子！”

　　那呵斥聲如洪雷一般大小，把大堂里眾人嚇了一跳。一幫土酋看向沙定洲，臉上什么表情都有，只等著他的后文。沙定洲冷哼了一聲，罵道，“吵什么吵！有膽色的跟我往東邊去滅了呂策和龐寧，害怕了的，留在南寧府守城�！�

　　這話立即就讓大堂里氣氛緩和下來，其實那些反對沙定洲的人也不是意氣用事，無非是想保存實力罷了。見沙定洲不要他們去送死，祿永命和幾個大土酋稍微交換了眼神，立即答道，“我等師老兵疲，實在是無力再戰。大王善戰，我等便為大王守南寧，坐等凱旋之日！”

　　沙定洲看了看祿永命，冷哼一聲說道，“…到時候打贏了的劃地封官，沒去的別怪我沙定洲不照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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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潯郁平原已經拿下，南海聯軍三路兵馬揮師向西，繼續收復廣西各境，逼迫南寧彝人主力。

　　十一月七日，只用了十幾分鐘，呂策就攻下了平原西側的興業縣。兩千守城彝兵哪里還有斗志，早被東面不停傳來的敗仗嚇掉了全部的信心，戰斗剛一打響就倉皇西竄，往南寧逃去。先鋒營沒開幾槍就占領了縣城。

　　縣衙左側的牢房被先鋒營親兵們打開，呂策打著火把走了進去。剛走了幾步，就聽見前面右側一個清澈的聲音勉力喝道，“你們這些蠻夷！爺爺不降！哈哈！爺爺現在雖然不是官了，也不會降給你們這些叛逆！”

　　火把很亮，卻只能照著周圍的幾米，昏暗的牢室里什么也看不見。呂策把火把交給親衛，自己往前走進黑暗里，才看到牢房里關著的是個白凈的書生。一頭披散的長發看上去象鬼一樣，上衣破得一條一條的，身上青一塊紫一塊，顯然被彝兵打過。

　　看了看戰戰兢兢的原獄卒，呂策問道，“這人是誰？”

　　那獄卒躲在家里避彝人之禍，卻被總兵官抓來，心中暗自叫苦，卻又不敢顯在臉上。里面那人不成樣子了，獄卒在牢室外面看了好久才認出來，戰戰兢兢地答道，

　　“大將軍！里面是個讀書人！聽說原先是個舉人，也風光過。后來得罪上司丟了官，家也破了，老婆也沒了。他就把田地賣了四處游歷山水，也是逍遙快活。走到我興業縣時候卻撞了彝人大軍，被抓了起來。后來彝人聽說他見多識廣，要他到軍中做向導，他不肯，便被關在了這里�！�

　　呂策聞言嘆了口氣，說道“倒是個癡的，放了他…”

　　呂策話沒說完，趙班突然從上面跑了下來，氣喘吁吁地說道，“師父，又來麻煩事了？”

　　呂策淡淡問道，“什么事？”

　　趙班看了看里面那個囚犯，說道，“我管教不嚴，手下有個小隊隊正上門抓投敵賊官時候走錯了門，那兩戶人也怪了，住同一個街坊同一個姓，結果愣是搞錯了。那個沒投敵的縉紳不肯出院子，結果被那隊正沖進院子就地槍斃了。這事現在滿城皆知，城里幾個有威望的老人跑到我那里求個說法。”

　　呂策眉頭皺了皺，問道，“那被錯殺的人家，一點投敵行徑都沒有？”

　　趙班頹然地搖了搖頭，說道，“問了好多人，都說沒有。如今我走到哪里，那家人的婦孺老幼死死跟到哪里，一路在后面哭，我實在是躲不開了。”

　　呂策想了想，說道，“廉州招募的那兩千大刀隊不是有幾個逃兵被抓回來了么，你選一個長得差不多的就說是那個隊正，拉到縣衙門口打個五十大板，再陪那家人些銀子。”呂策看了看趙班，又說道，“別在這種小事上面浪費時間，下午就整隊出城，我們繼續西征。”

　　趙班眼睛一亮，笑道，“師父好計策，我知道了�！�

　　呂策淡淡地看了看趙班，沒再說話。趙班忙著解決這事，急沖沖又跑了出去。呂策想了想，正要出去，卻聽見那牢房里的書生大聲問道，“先前聽你說話，知道你打跑了彝人，我正歡喜。剛轉過神，竟又讓我聽到這么一出！你這兵官怎麼如此縱容手下草菅人命！你當真可殺！”

　　呂策很少說話，就是幾個穿越者的話也經常懶得回答。但他見這被關著的舉人置生死于度外，不禁也有幾分敬佩，倒是回答了他這話。笑了笑，呂策答道，“我確實可殺，可誰殺得了我呢？”

　　那囚徒聞言臉上一變，慘然不語。呂策想了想，拔出劍來輕輕一揮，砍開了牢門上的鐵鏈，又說道，“蒼天不仁，不是精忠剛烈便能行走在這混濁世間的。人如何對我，我就如何對人，能做到這一步，便無愧于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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