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摩威嗤嗤地輕笑，神色中帶著說不出的譏諷。“光明神眷者……”他念著這個名詞，飄忽的語氣卻令人直打寒戰。他對伊塞爾的猜測沒有否認，也不表示驚訝，好以暇整地望著他說：“您倒知道得不少，伊塞爾法師。不過我還想您告訴我，您究竟是如何在死的時候保留下光明神力的？”

　　伊塞爾心頭一緊，神色淡漠地道：“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您不知道嗎，法師先生？”羅摩威露出一臉訝異的表情：“受光明神眷顧者，所得一切皆是光明神之恩賜，死時必要歸還，包括力量、記憶，乃至靈魂——所以您可知道，當我看到您對上瘋子納爾遜使出巴爾亞的神力時，我有多么的意外？”

　　靈魂？伊塞爾從這個詞中聽出不祥之意。“也許因為我之信仰并非光明，況且直到我死，才發現自己擁有巴爾亞的力量，但這個秘密被我帶進了墳墓。”他若無其事地說。

　　“贊美吾主——赫爾德因。”羅摩威做出一副虔誠姿態，嘴角毫不掩飾地勾起一絲惡意，道：“秘密帶進墳墓，可不代表神力也能帶進墳墓。就像我，生前信仰光明，曾發誓將靈魂獻給偉大的巴爾亞，我一生的時間都留在了歐尼斯特王都康佩拉的光明神殿——可即便這樣，神還是收回了對我的恩賜，卻為何獨獨眷顧于毫無信仰和虔誠的你？”顯然他并不相信他的理由。

　　“您也說靈魂要歸還給神，可是您的靈魂現在就在我眼前，不也成了‘例外’？”伊塞爾避重就輕，故作隨意地轉移重點：“為什么？難道您最后背叛了您的光明？”

　　“我背叛光明？”羅摩威張了張嘴，像是聽到什么極可笑的事般驀然放聲大笑。他笑得狀如瘋癲，指著天花板大叫道：“光明！光明！巴爾亞根本不存在了，何來光明？何來背叛！”

　　伊塞爾一愣，還以為自己聽錯了。他不可置信地瞧著羅摩威失態的樣子，追問：“你說什么？”

　　“哼哼，光明神眷者……光明神眷者……”羅摩威顛來倒去，近乎神經質地念叨著這個名詞，忽然手指伊塞爾，眼中閃動著深切的憤恨和惡毒，如同質問似地說：“你可知道，眷顧你們的光明之神巴爾亞，早在三百年前就已經殞落了！你以為又是誰在‘眷顧’你們？你真的相信，因為這個身份而得到的力量、榮耀乃至權力是神的恩賜么？”

　　羅摩威仰頭大笑兩聲，忽地發出一聲怒吼：“不！不是！”他仇恨地直視著年輕法師，像在透過他看向某個神秘的存在，用控訴的語氣叫道：“謊言！天大的謊言！你們都被諸神欺騙了！”

　　“光明之神殞落……這怎么可能！”伊塞爾還處在極度震驚之中，嘴里不自覺地冒出一連串的疑問：“如果巴爾亞不在了，他的教徒是無法使用神術的，那么他的地上教派早就消亡了！既然如此，裂土戰爭后不可能還有歐尼斯特建國，更遑論兩百多年來光明神殿一直臨駕于王室之上！”

　　“這也是我想知道的，我想知道，我為之奉獻了一生的究竟是什么？”羅摩威陡然安靜下來，他的情緒收斂得極快，語氣平穩地敘述道：“現在我才明白，我離開人世時僅僅失去神力是多么幸運。如果不是我力量弱小，如果不是我的家族世代侍奉巴爾亞，我不可能安然地被引渡到冥界。”

　　伊塞爾皺眉，他直覺對方含糊其辭中隱藏著某些重要信息。

　　“亡靈的生活很安逸，沒有憂慮也沒有追求，到最后靈魂與世界同化。但是我，只要回憶起我的過去，就無法停止懷疑。只要一想到，我的奉獻、我的虔誠也許根本毫無意義，我人生里引以為傲的榮耀都建立在虛假之上——我的靈魂就無法停止自我的折磨與煎熬……你說，我怎么能甘心？”羅摩威認真地反問，他的語氣格外平靜，卻給人以極其危險之感。

　　他說的太多了，伊塞爾心想。年輕的法師切實感受到了威脅，他幾乎可以確定羅摩威如此坦誠，正代表了對方決不打算讓他“活著”離開。

　　“要尋找真相，我需要足夠強大的力量。靈魂之力，它是我們亡靈的根本，但生者卻不能發現它。不需要向神祈禱，不需要借助元素，這是真真正正只屬于我自己的力量。我不斷壯大我的靈魂，一百五十多年來，我已經擁有了不完整的領域。”羅摩威說，盡管他的語氣輕描淡寫，但眼神還是流露出一絲自傲。

　　伊塞爾聽到“領域”一詞，頓時想起遇見他時地面上連接兩人的奇怪黑影，不由心底微震。在凡世，力量突破九級之后的境界就是領域，那代表著超越人類的極限，向更高層次邁進。據說，擁有完整的領域就相當于半神的存在，只要再進一步便有封神的資格。可惜亞斯大陸已經很久沒出現過領域強者了，而過去那些成功跨域等級屏障的人物，往往最后都不知去向，只留下真假難辨的傳說。沒想到他剛來沉默之都便能遇上這么一個接近傳說的存在，但這樣的“運氣”以眼下情況來看，完全談不上幸運。

　　伊塞爾不得不重新思慮脫困的方法。擁有領域的亡靈儼然超越了亡靈的范疇，就算他能借用貝里安的魔力，個中風險也難以確定。偽亡靈很不喜歡這種無奈，羅摩威那句“真真正正只屬于我自己的力量”他多少能感同身受——沒有屬于自己的力量，受制于人的感覺可不僅來自不懷好意的敵人。

　　“如果我能擁有完整的領域，我就有機會離開冥界。可是還差一點，我才能突破那道界限的天塹。”羅摩威臉上又掛起虛偽的友善笑容，“所以我需要您的幫助，年輕的法師，您不會拒絕我，對嗎？您難道不想了解，關于您身為光明神眷者的真相嗎？”

　　羅摩威的話將伊塞爾心中的戒備拉到最高點，但表面上他還是神態如常地道：“您想要我幫您什么？”

　　“您還保留著光明神力，我相信這將對我建立完整的領域有很大幫助。”羅摩威看著伊塞爾，一臉真誠地問：“法師先生，您是否愿意將您的力量借我一用？”

　　“……如果您有辦法拿走我的‘光明’，我倒是不介意。”伊塞爾冷笑，他當然不會相信羅摩威說“借”真的代表以后還會“還”。不過，無論他身外的魔力還是體內的光明神力，都不是他自己掌握的力量。如果羅摩威真能抽走他的光明神力，反倒解決了一個困擾他的難題。

　　“謝謝，慷慨的法師。”羅摩威非常滿意他的順從，笑著向他走來。

　　伊塞爾眼看羅摩威的身影靠近，忽然想到一個重要問題：在對方眼里他只是一個亡靈。而亡靈的力量都離不開靈魂……伊塞爾驀地一震，猛然脫口而出：“你是食魂者！”

　　羅摩威腳步一頓，隨即微笑道：“不然你以為，死后除了靈魂一無所有的我，為了能離開冥界而不愿信仰死亡之神，又是如何做到，僅僅用一百五十年時間就跨入領域的呢？答案，當然是食魂——吃掉別人的靈魂，是增長力量最快捷的途徑。”他向他的“食物”緩緩伸出手，溫和地說：“你回避我的提問也沒關系，只要吃掉你，你的記憶、秘密和你的力量一樣，都會是我的東西。”

　　伊塞爾睜大眼睛，他分明看到，羅摩威背后纏繞著大片濃厚的墨綠色煙霧，這讓他想起曾在怨恨之河斯特克茲上所見的霧氣。他不知道食魂者是否也能吞噬活人的靈魂，只能寄希望于貝里安的魔力一如既往地發揮作用。

　　就在羅摩威的手掌即將按上他的額頭之際，房間一角的落地鏡突然發出了微光。羅摩威收回手，不悅地皺了皺眉，轉身朝角落走去。

　　從伊塞爾的角度看不清他的動作，只能看見鏡面突然轉暗，隨后有一個人影費力地從鏡子里擠了出來。

　　“親愛的羅摩威，噢我的老朋友，你可得幫幫我！”來人比羅摩威矮半個頭，體格倒比他壯實，穿著款式老舊的深紅色法師袍，卻像個油滑奸詐的商賈。只不過現在擺出一副愁眉苦臉的模樣，臉上的紋路也跟著加深了幾分。

　　“你來的真不是時候，科爾達，你打擾我用餐了。”羅摩威直白地表達了不滿，隨即打量了他兩眼，不解地問：“你看起來真糟糕，發生了什么事？難不成被那些不死族的騎衛找上門了？”

　　“不不，比那更糟。”被羅摩威稱呼為“科爾達”的法師哭喪著臉說。

　　羅摩威不經意移開了位置，沒有遮擋，伊塞爾將科爾達的面孔瞧了個正著——不，那不能說是他的面孔，因為每隔數秒鐘他的五官就會自行伸縮改變形狀和位置，瞬間變幻成截然不同的臉，讓人無從判斷哪一副長相才是他本人的。

　　“看你的樣子，倒像是吃得太多撐的。”羅摩威諷刺了一句，又嚴肅地問：“現在外面戒備森嚴，你上哪兒找了這么多靈魂？你想把重生神殿的不死者都引來么？”

　　“不是靈魂……”科爾達用手扯了扯臉皮，他的臉又換了，這讓他的聲音也變得有些古怪。“怎么辦，羅摩威？我、我不小心吃了怨恨之河的魂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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